▌曹寇
一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集体活动,但当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
这次是王勇挑头要出来的。王勇向来都是跟着大伙玩,很少主动提出要干什么。所以不禁不让人重视起来。
天都这么黑了,干嘛还出来?张明隔着窗户问外面的王勇,说着他还环顾了身后自己的房间,好像是希望找到个闹钟什么的,但没有。张家很穷。他只是看了眼自己的弟弟张亮,后者骨瘦如柴的样子也强调了贫穷。
出来就知道了。王勇说。
李健呢?张明问完就后悔了,因为他隐隐绰绰看见李健正靠在窗外的一棵树上抽烟,红色的烟头对着他忽明忽暗,与眨眼无异。并也冲他喊了句:大猪屎(张明的绰号),出来吧。
张明又问,我弟弟呢,要不要叫他?
王勇说,废话。
此时张明的弟弟张亮就在前者身后的床上。因为穷,兄弟二人共用一个房间,共用一张床。一人一头,夜里还互相抢被子。看起来张亮就像意识到之后会有什么事要发生那样,他比平时提前上床睡觉,希望躲过这件事。但他并没有睡着,而且也听清了哥哥和王勇的话。他使劲闭上眼睛,希望以此强调自己睡得很死,但还是被从窗户外跳进来的王勇一把掀开了被子。
在他们四个人中,张明年龄最大,李健次之,王勇第三,张亮垫底。而如果按身高来排的话,先后为王勇、张明、李健和张亮。按在校学习成绩排名,则又为张亮、王勇、张明和李健。但这些排名都没什么用,他们更看重的是谁更有力气,也就是谁更有胆打起架来更狠,这有以前的实战经验可以作参照。而这一点,长期以来,大家都是跟着李健混,遇见麻烦事,也都是李健出头教训对方一顿,其他三人几乎没有动过手,至多是对方被李健打翻在地后,大家趁机上去踹上一脚。所以在这方面,第一是李健这没问题,其后的排名则是模糊的。
他们在村道上集中后,王勇才说他今天为什么要出来。起因是他爸爸今天喝酒回来后再次找他的茬。说他如果再不好好念书,就回来种地。这种话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他爸爸不喝酒也说过,王勇也不会听进去。问题是今天下午在学校的时候,物理老师刚刚当着全班的面表扬过王勇,说他进步很大,居然在测验考试中考了94,甚至超过了物理老师看好的那几位在班上品学兼优名列前茅的家伙。王勇说,李健可以作证。他们是同班。不过李健说他不作证,因为他今天下午根本就没有上物理课。好吧,王勇认为即便李健没上物理课,但他本人在物理这门学科上有目共睹的进步和他爸爸无事生非的嘲弄之间存在的巨大矛盾让他很不好受,所以他顶撞了他爸爸。这是头一回,他爸爸也很不好受。后者先是被这破天荒的顶撞弄得手足无措,然后才明白过来,操起靠在门后的扁担叫嚣着要打死王勇(及时被王勇妈妈拦腰抱住),王勇只好逃出了家门。
四人被王勇的絮叨弄得哈欠连天。张明叫他别说了。干嘛,我们这深更半夜的跑出来干嘛?张亮哈欠打得最勤,他说再不说干嘛,他就回家继续睡觉了。王勇显然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主动叫大家出来过,也有可能他仅仅是想把刚才那番话倾诉一下,至此大家确实可以散了。所以众人还是照例看着李健。
李健、王勇和张家兄弟,作为葫芦乡塘村大队第五小组村民口中戏称的“四人帮”,至今人们提起来仍是摇头苦笑。在他们看来,这四个小子从学会走路起,就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实为村中祸害。他们夏天出来偷人家田里的黄瓜和西瓜,冬天出来偷人家晾晒在屋檐下的咸鱼和腊肉。有一次,他们还从村办铁铸厂的仓库里偷来了一捆八号铁丝,足足有一两百斤重。四个小家伙几乎花了半夜时间才将这捆铁丝抬回了家。就放在张明张亮兄弟俩的床肚子底下。放在张家是合适的。王勇的爸爸是个酒鬼和假正经,不定会对这起涉及儿子的盗窃事件向铁铸厂乃至公安举报呢。李健家也不行。李健的爸爸是塘村小学的老师,教过他们所有人。包括李健本人在内,都有点怕这个只知道下了班就换身脏衣服下地干活的沉默寡言的小学老师,虽然现在四个人都已经上了初中,虽然李健的爸爸去年刚刚癌症死掉。或者与死掉有关,他们更加怕他了。张家兄弟在四个人中已算两股,此其一,其二是张家兄弟的爸爸丝毫不介意把这捆铁丝藏在自己家。在其后漫长的日子里,这捆铁丝不仅满足四个人做弹弓、火辣枪、麻杆枪、弓箭和鱼叉的童年和少年需求,而且也为张家的丝瓜架、晾衣架以及其他该使用铁丝的地方做出了重要贡献。很多年后,也就是四个人不再需要铁丝制作玩具的时候,那捆铁丝还没有用完。这时候,考虑到张明张亮渐渐长大,他们的爸爸才突然觉得自家是村里最后一幢土坯房毕竟是件丢脸的事,他终于愿意掏出积攒了大半辈子的钱买来了砖瓦等建筑材料,要给儿子盖砖瓦房。这时候他居然还想到了儿子床肚子底下那捆铁丝,说不定也能算得上盖房子用的建筑材料呢。不过,当他在儿子的引领下查看那捆铁丝的时候,发现它们已经在长了青苔的泥地上锈迹斑斑,近乎腐烂。张父为此还扼腕长叹了一声。
他们用弹弓和弓箭射杀过邻居家的下蛋老母鸡,更以射杀被本村母狗从别的村子勾引而来的公狗为乐。如果不是箭法不好,以及铁丝本身不够沉重和坚硬,他们可能会弄出人命。村里有个叫福子的老光棍,也不爱种地,以搞鱼摸虾为业。有一次他正潜水在王勇家门前的水塘里摸河蚌,搅出了很大很浑浊的水花。而王勇记得,去年春天他看到过一条足足有棒槌那么的长的黑鱼浮在水草中扑籽,当时他苦于没有一柄鱼叉。现在,他有了用八号铁丝做的鱼叉,也有了箭。他先是将鱼叉投向那片水花,紧接着还弯弓搭箭射了过去,均没有命中福子。但福子据此不依不饶,好不一番搅扰,要求王勇的爸爸赔他精神损失费。王勇的爸爸有家有口的人,跟光棍汉扯不清,烦不胜烦,最后还是王勇找到李健,李健跑到福子家晓之以理才使此事平息。按理说,李健当时也就一小孩,何以能制服一个成年汉子?他是这么跟王勇和张家兄弟说的:我没吵醒他,他那破门也没锁。我直接走了进去,看到他躺在床上,打呼打得叫人想吐,就像浓鼻涕塞住了喉咙管似的。不过他家的老鼠可能是习惯了,照样在他床头柜上那个空碗里找着什么。大概是看到我不认识,那个老鼠才跑不见了。我走到他床前,坐在他旁边,床往下一沉,他仍然没醒。我就等他醒来,后来他就醒了。我用我们那个八号铁丝做的箭指着他颈子,我说你要是再瞎搞,我就现在戳死你。他就说他再不瞎搞了。
李健说,不如去把他姐夫那把气枪要来,打鸟。他们都玩过那把气枪,李健姐夫曾经带来并在他们面前炫耀过。也曾经带着这四个人晚上拿着手电筒打过鸟。小树林和竹林里都有鸟,它们站着睡觉,站在枝子上。人站在下面,你可以用电筒直接照射到它们肥嘟嘟的屁股,只要你不碰树,不惊动它们,将枪管伸上去,顶着它们的屁股开枪都可以。但上回,都是李健姐夫开枪,李健也有幸开了几枪,但其他三人则只有拿着手电照射鸟屁股和在地上找死鸟的份。亲自开枪打鸟,对四个人来说,不能说没有诱惑力。张明首先说好呀好呀。王勇有点犹豫,但也只是片刻,他觉得他爸爸刚把他打出来,大概正在家里生闷气,过会儿酒劲上来,他才会上床睡觉。届时自己再回家比较好。只有张亮觉得李健姐夫家太远,再说明天还要上学呢。李健就说,那你可以不来,我们走。说着他领着张明和王勇就走了。这句话刺激了张亮,他也跟了上去。
从塘村到李健姐夫家所在的下坝村有两条路。一条是他们从村道上拐上石子大马路,然后沿着马路走就能走到,只是很远;另一条近道是从他们村子抄过那个被葫芦乡人誉为“棺材窝子”的坟茔滩。两相比较,走棺材窝子要节省一半时间。没有商量,李健走在前面,他选的是近道,其他人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棺材窝子他们很熟,那里埋了成千上万个死人,他们的爷爷奶奶和其他死掉的亲人(诸如李健的爸爸)都埋在那儿,每年清明冬至总要来上坟的,甚至可以说,一些课堂上没有学过的汉字(诸如考妣孺人之类),他们也是在这里学会并领悟的。可能跟死尸有关,棺材窝子里树木丛生,树下还尽是些绿油油的野菜和色彩鲜艳的菌类。此外还有一个面积不小的三角塘,因是棺材窝子,目前还没有被人承包,鱼虾也傻得不得了,任人捞。对于塘村大队第五小组的村民来说,棺材窝子简直就像他们生产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家里麦秆稻秸烧完了,他们就到这里来砍柴。打猪草、割秧草,这里也是首选之地。农闲时分,为了改善伙食,老少爷们还喜欢扛着各式捕捞工具到三角塘里来。李健他们四人对此都不陌生,但深更半夜从棺材窝子走,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所以,李健回家不仅拿了电筒,而且也把弓箭带上了,并人手塞了一把镰刀。他说,假如真遇到鬼,他们又总是听说鬼喜欢掐人,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得不跟鬼干。
十多年后,张亮跟他当时追求的姑娘也曾经介绍过棺材窝子。他除了说了上述的情形,还添油加醋地展开了想象。他说,他总觉得埋在棺材窝子里的人形成了另外一个村子,与活人的村子不同的是:一,老龄化严重,只有少数年轻人(殉情、车祸等)和更少数的儿童(溺水、触电等),还有婴儿(难产或被重男轻女的祖母活活掐死)。二,因为是老年社会,所以他们不劳动,活着的子孙会烧钱给他们花(至于怎么花钱,不知)。三,和人白天干活晚上睡觉相反,他们只在夜里出来活动。因为不劳动,他们无所事事。他们喜欢有月亮的夜晚,这样他们就会从坟里冒出来坐在自己的坟头上晒月亮。当然,和活着时候差不多,他们也爱串门子。而和活着不同的又是,他们穿得极其干净体面,都是当初入殓时的衣裳。这使他们串门子更像走远房亲戚。张亮甚至还记得他奶奶入殓时穿的是一双圆口黑布鞋。那双布鞋很小,因为奶奶是小脚,加上白袜子,张亮简直认为奶奶走路应该跟一只大狸猫相似,不会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何况她此时已是鬼。
张明比张亮大两岁,他记得爷爷有一个半导体。爷爷活着的时候爱听广播书场,死的时候留下话来,一定要把他那半导体放进棺材。张家穷,就这么一个半导体。当时张明想偷偷藏起来自己用,结果入殓的时候,他还是看见那个半导体被他爸爸放进了棺材。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对他爸爸乃至这个家绝望了。发誓自己一定要买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半导体。可惜爷爷死后这些年里,他家仍然穷,仍然没有半导体。所以在棺材窝子,经过爷爷的坟前的时候,张明仍然愤愤不平地说了这么件事。王勇就说,有本事你把你爷爷的坟刨了,把那个半导体拿出来。张明和张亮只好异口同声地骂王勇一句脏话。
他们并没有遇到鬼,但在经过三角塘那个用两根树干搭就的桥上时,月亮突然出来了,水塘上方波光粼粼,倒映着此起彼伏的坟丘,其实挺美,但他们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水面上漂浮着几块黑影,就像几个人趴在水面上睡觉将肥厚的背部故意露出来那样。就算是死人又有什么可怕的?李健要求大家别怕。他们定了定神,才在李健的命令下找了一根不知谁扔在水塘岸边的竹竿将那些黑影拨到了岸边。哪里是人,只是一些破衣裳而已。这些破衣裳赋予了他们一些争论。李健和张亮认为就是人家不要了随手扔的,王勇和张明则认为跟死人有关。但王勇和张明之间也发生了分歧。张明认为衣裳是棺材窝子里死人的,被人刨了坟扒了衣裳,或者干脆就是移坟时,人烂了而衣服没烂,也只好扔掉。王勇则认为这些破衣裳有可能是有人到三角塘里来摸鱼,比如老光棍福子,人死了,被鱼吃了,衣服漂上来了。难道最近福子不是消失了吗?王勇反问我们。确实,他们好久没看到福子了。
争论使他们不再害怕,还人声嘈杂地经过了整片棺材窝子,踏上了下坝村的地界,不知不觉就到了李健的姐夫家。当然,首先知道他们来的是下坝村的那些狗,它们跟他们不熟。而李健姐夫家的狗就像这个村子狗的领袖,叫声最为响亮。让人高兴的是,姐夫在外面打麻将没回,只有李健姐姐在家。姐姐见他们深夜来访,感到相当恐惧。如果他们不赶紧表明来意,她可能会觉得自己娘家又有什么人突然死了呢。之前李健爸爸死掉那次就是先是整个村子的狗叫,然后自家的狗狂叫,紧接着就是有人敲门,只是那次来报丧的是李健的叔叔罢了。当获知他们只是想玩一玩气枪,她才长舒了一口气,并对自己的弟弟愤怒起来。她的弟弟和另外三个小家伙,这些年来恶名在外,谁知道他们拿到枪会干什么呢,故而不愿意半夜将一把枪借给弟弟和他的同伴们,任四人怎么哀求也无济于事。不过李健知道姐夫的枪藏在什么地方,在他们哀求姐姐的时候,李健借撒尿的机会脱身去找到了枪,然后他站在外面喊其他三个人出去。至此,姐姐也没发现李健偷走了枪。在黑暗中,李健冲站在门框上目送他们的姐姐说:你跟姐夫讲,他是个蠢货。
气枪终于使大家精神为之一振。他们没有按原路返回,另一条回村子的路更漫长,也意味着会出现更多的小树林和竹林。刚开始他们还非常谨慎,担心动静太大村民会跑出来宣称他们打死的鸟是前者家里的。后来他们发现这是多虑了,一个妇女确实从家里探出头来看了看他们,就快速地缩了回去,就像他们的枪口正瞄准她那颗硕大的脑袋似的。他们收获颇丰,一些鸟死于睡梦之中,另外一些则呼啦啦飞去,注定一夜无眠,累死在逃难之中。他们对鸟的认识也仅局限于鸽子、麻雀、喜鹊和乌鸦,而他们拎着的却种类繁多,因为不认识,至今无法记录。
比如麻雀,王勇后来跟儿子说,麻雀很小,一枪下去,往往就被打碎了,就算拎回去拔毛去屎,也没有多少肉可以吃。所以,不要打麻雀,麻雀是益鸟,专门帮助庄稼吃虫子。他儿子对此不以为然,其理由是,他现在也到了他爸爸当年的年龄了,而且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遗精,却连气枪也没见过。他甚至没有置身过夜色中的树林和竹林。王勇觉得儿子所言不假,并陷入了沉思。
让王勇难以置信的是,自己当年的营养状况比起儿子可差多了,竟然也学会了遗精。这怎么回事?不科学啊。不仅如此,听声音,李健和张明也变了声,他们开始对女同学和教音乐的那个年轻女教师产生了仇恨。张亮变声是隔年之后的事。
所以到了后来,对待打鸟这件事,除了张亮还保持着激情,其他三个人都有点烦了。王勇说,不如大家先歇一会儿,烤只鸽子吃吃?于是他们在河岸边清理一只鸽子,很快他们就发现,他们很难把鸽子的毛拔干净。张明见大家费劲的样子,他另辟蹊径,借着篝火用镰刀削鸽子,他希望能够像削丝瓜皮那样把鸽子削成一坨干净的肉。这也是徒劳的,而且张明的手指被自己削掉了一块皮肉。虽然疼得哇哇乱叫,张明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最后他们只好将那只血肉淋漓的鸽子直接架在火上烤,鸽子(也许还包括张明手上那块皮肉)迅速地萎缩成一小块黑炭。他们轮流咬了口那块黑炭,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总之一点也不好吃。这让他们怀疑起这些鸟都不会好吃,无论是烤还是红烧。基于此,他们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这都是在干嘛?难道他们真的想吃鸟肉?王勇一怒之下还将满满一网兜的鸟扔在了地上,并跳起来猛踩。很快,那些鸟就变成了一层紧贴地面的肉泥。此举没有遭到李健和张明的反对,二人甚至还笑出了声,只有张亮非常生气,这些鸟有一大部分是他打下来的。他骂王勇,王勇则回敬,互相要操对方仍然健在的妈妈,一来二去,不免发生你推我搡。张明也只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着。后来王勇说,不看你是你哥哥的弟弟,我早就弄死你了。闻听此言,张亮这才瘪了瘪嘴,哭出了声音。
好了好了,李健率先站了起来说,我们走吧。
出于某种习惯,他们还是沿着人家的墙根走。墙根下或许存在着对他们有用的东西。比如王勇找到的一块铁砧,他说他爸爸会喜欢。李健则拎走了一个石锁,表示它有助于自己力气的增长。张明因为手指有刀伤,腾不出手来拿他想要的一袋靠墙摆放的土豆,因为还沉浸在之前的气愤中,弟弟张亮则借口帮助李健拿枪而坚决不愿意将那袋土豆搭到自己或哥哥的肩上。然后他们就来到了靠近桥头的那户人家。
月亮正在他们头顶,圆缺情况他们不会关心,而对于公历和农历这两套历法,更是让人头疼。总之,因为没有手表,至今他们也难以确定当时的准确时间。在张亮的记忆中,大多数人家的窗口都黑了,只有这家的窗口还有光。当年的农民还不太习惯使用窗帘,因为天热,甚至连窗户也没关。所以他们可以直接看清里面的情况。
一个男的正压着一个女的在搞。这没有什么可说的,和他们四人长大后所干的一样,和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干的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他们说不清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画面,只是觉得理应凝神屏息趴在窗外多看几眼。床上的男女也似乎分外享受,并没有发现窗外有人。直到后来,一切才在那男的啊哟一声中骤然停止。张亮冲那男的开了一枪。没人知道那一枪打到他哪儿。四个人疯了似的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跑在最前面的是张亮。他一边跑一边再次哭出了声。他在心里大声疾呼:我本来已经睡觉了,我根本就不愿意出来,我就知道今天晚上出来没什么好事,果然,它发生了。
二
可能跟儿子进入青春期有关,王勇热衷于向儿子提到自己“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的往事。当然,作为家长,和儿子说自己的过去,他也总会试图从中找出一些有教育意义的内容。诸如自己初中时就帮助父母干农活,甚至还半夜爬起来用二八长征自行车拖两筐重达一百多斤的韭菜赶头班船进城卖菜。需要向儿子解释的是,葫芦乡和市区之间,当年可没有大桥连接。葫芦乡四面环水,进一趟城需要坐船。少年王勇半夜就被父母叫了起来,吃一碗他妈妈放了两个鸡蛋的蛋炒饭,他就跨上书包架上左右各悬挂一个大筐的自行车赶往码头。因为筐内是刚刚泼洒了水的蔬菜(基于打秤的考虑),少年王勇刚上车的时候,车身总是像打摆子一样剧烈摇晃一会儿,及至向前行驶了几十米,这才趋于平稳,然后在倚门而望的老母的目送下消失于黑暗之中。乡下怎么会有路灯?没有。而且他还必须在菜筐里放一柄气筒,以防半路车胎漏气。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王勇的自行车还曾在到达码头前爆过胎。时值隆冬,时值半夜,补胎打气的摊点还没有开张,少年王勇本打算推着车子掉头回家,不过,少年懂事的他认为,就这么骑着车轮钢圈赶往码头也没有什么不可。当他终于赶上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浑身已经湿透。在船上,四周都是和他一样驮着两筐蔬菜的人。不同之处是,他们都是强壮的中年汉子,借着船在江面上行驶的档口,他们得空抽烟聊天说点荤话,露出满口黑牙。身板还很单薄的王勇跟这些壮汉此时还隔着一层,他也没有像李健那样早早地学会了抽烟。他只能移步船尾,那里可以看到黑暗的江水,也可以看到一侧是黑暗的葫芦乡,另一侧是灯火辉煌的市区。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能看到天上有一轮冷若冰霜的明月。没错,那会儿空气比现在干净多了。
强调自己在成长中的艰辛,以此提醒下一代的幸运,并激励后者发奋,这一套路在王勇少年时期就从自己父亲那里领教过了,且早已让他深恶痛绝。他每次说完此类故事,老实说,也在心里摇头不已,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顶。如果他深入聊开去,倒也可能获得儿子的同情和好感。比如说吧,他过了江,蹬车到了菜场,摆好摊子开始吆喝卖菜,这时候天刚好亮,然后先是上年纪的城里人来买他的菜。等到太阳已经晃眼的时候,买菜的则开始有了比较年轻的人。年轻人买菜的好处就是不太讨价还价,而且以年轻妇女居多。因为充足的睡眠以及别的,在上午的阳光照射下,她们的脸色总是红扑扑的。而且她们还浑身散发着乡下女人所没有的香气。她们会弯腰或蹲在王勇的摊位前对蔬菜挑挑拣拣。在夏天,王勇可以从她们的领口看到她们一左一右分别半个乳房(合起来算一个完整的乳房),这往往会导致他自己也不得不蹲下来。更多时候,她们会一只手挑选蔬菜,另一只手捂住领口,因为弯腰因为蹲姿,她们的臀部无不丰满紧绷,几乎像要爆炸。王勇对这个画面牢记于心,至死不忘。他相信自己如果说这些,他的儿子应该会高兴得多。但他没法说。
瞧,老子当年多苦,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所以,另一个问题是,他对儿子叙述的艰辛,多少带有炫耀的成分。艰辛不仅不值得炫耀,而且正是他自己当年极力想避免的。其实他卖菜的经历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次,父母叫他下地帮手,他也总是推脱自己要学习而拒绝。而最终,他更多的是在家里鼓东捣西,或者去找李健和张家兄弟玩。他的成绩直到中考也并没有多少起色。在当时,或许他考上中专要比初中没毕业的李健幸运那么一点。但这很快就变成了一个耻辱。在他还向父母伸手要钱到学校食堂买半斤米饭和一份鸭血豆腐当午饭的时候,李健就在社会上过上了在他看来挥金如土的生活。他的父亲不断拿放假在家的儿子和李健做对比。李健爸爸死了,他自己盖了楼房,李健妈妈现在连地都懒得种了,李健买了BP机,李健有了大哥大,李健还买了摩托车,后座上还坐着姑娘,你呢?
大概是在王勇平淡而屈辱的中专生活行将毕业的时候,李健曾经来过他们学校,而且在他那张床上和他一人一头睡了几天。这几天不仅是王勇中专生活中的奇迹,也是他自认为的一生中至关重要的地方。当时葫芦乡派出所正在满世界抓李健,因为他在帮人讨债时砍伤了那个欠债的人。他到处躲藏,最后想到王勇,学校确实一个藏身的好地方。
不是香港录像上那种刀,李健纠正王勇宿舍里那些蠢货道,就是菜刀。我去的时候,并没有带刀。我说你说你没钱,但欠债还钱,你说怎么办吧。那家伙庸俗不堪地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老实说,跟他费嘴皮子让我口渴,所以我就到他家厨房找水喝,然后我就看到了他家那把放在砧板上的菜刀。这个人,包括他老婆,真是邋遢,菜刀用过了也不洗,上面全是菜叶子。李健还注意到碗橱里有半碟剩菜,确实是韭菜炒鸡蛋。这是他喜欢吃的一道家常菜,但他没有吃。他就拿上菜刀出来,问那个家伙,如果你不还钱,那我砍你一刀怎么样?那个家伙脖子一梗说,有种你就砍,我要是跑就是你养的,你不砍是我养的。这是人说的话吗?所以我就给了他一刀,李健说,因为生气,我觉得还是把他砍死算了,所以我是冲他头砍的,结果他伸出胳膊挡,所以就砍了他的胳膊。砍完我就把刀抽了出来,打算再砍,但我被另外一个一起来的朋友抱住了。不是那样,刚开始没有血,我好像还看到了他的骨头,确实是白的,然后才慢慢地有血渗出来。
和砍人致伤遭到派出所通缉这件事比起来,李健更愿意和在校同龄人分享一些比较好玩的段子。诸如他和人打赌吃人屎的故事。也就是他们从厕所弄来一块未署名的人屎,如果李健吃了并咽下去,另外一个人就要给他一万块钱。李健照办了,结果那人反悔了。这个问题最终是以那个家伙吃下李健拉下的新鲜屎为解决办法。睡棺材的故事也值得一提,有天一拨人要砍李健,他就跑。跑到另外一个村子时,已是半夜。农村一般晚上都熄灯睡觉,这个村子有一家却灯火通明。一盏上千瓦的太阳灯在院子当空照着,照着院里一口黑漆漆的棺材,但人都进屋睡觉去了。扒门缝一看,堂屋里灯也开着,一块门板上确实直挺挺躺着一个死人,地铺上则酣睡着孝子贤孙。想是棺材刚刚打好漆好,院里晾着,明天入殓。李健此时又累又饿,他在这家厨房找到不少好吃的,大扣肉烧得尤其地道,吃饱喝足,他就爬进棺材睡了一觉。次日早上,主家并没人在意棺材里躺着一个人,直到李健醒来从棺材里爬出。也没什么,我就这么爬了出来,站在院子当中伸了个懒腰,就走了。他们也没怎么,就这么看着。
李健的江湖经验除了打打杀杀,当然是几次短暂的拘留生活。他建议大家不要小看公安,尤其不要小看联防大队的人。被逮到的话,最美妙的是被电棍电,一下子昏过去就什么也不用管了。其次是狠狠揍一顿,到时候你从里面出来贴几块膏药和创可贴也就行了,这都算幸运。让人难受的是,他们会把你铐在窗户上方的窗棂上,让你脚尖着地站上整整一夜。他们也会大冬天的给你泼一身水,然后拿电风扇使劲吹你。谈到干什么,李健除了替人讨债,还替一家夜总会当保安,此外在葫芦乡他还承包了一个鱼塘,而这个鱼塘目前由张明在替他管。王勇当然知道这些。不过他相信当时李健应该还干别的勾当,比如偷和抢,只是李健不便也没必要告诉这些在校学生罢了。
在那年头,中专只是培养职业技术工人的学校,并没有多大的学习负担。所以想在中专混好(大致也就是能让自己受到女同学欢迎),主要靠兴趣爱好和打架。兴趣爱好,无非是某人可以龙飞凤舞地写几个大字贴在橱窗里,或者某人努力把自己的头发养长,长到足以在联欢会上抱着把吉他的时候能甩起来的地步。这其实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你能在运动会上跑得快,能踢好球,能一拳将另一个同性打趴下。当年王勇在葫芦乡收到中专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曾经当着李健的面雄心勃勃地表示,自己一定会混出个样子。然而中专三年,出乎王勇意料的是,自己在学校并不出众。不出众就不出众吧,世界上的人总是以不出众为主。问题在于,王勇他们宿舍里还有个叫杠子的家伙似乎不太同意他的看法。杠子身高马大,英俊潇洒,足球也踢得好,女同学都喜欢穿着裙子在操场边看他奔驰于场上的英姿。至于打架,杠子目前还没有找到对手。有次在食堂,王勇还被杠子一饭盆扣在头上,惹来不少笑声。现在,宿舍里突然来了一个正在被派出所通缉的名叫李健的家伙,被一群因为空虚无聊而崇尚暴力的同龄人围在中间视若明星。这怎么说都让杠子很不舒服。所以,所有人都围着王勇的床听李健谈自己的江湖经历时,只有杠子躺在自己的床上看一本名叫《显像管原理》的书。那应该是李健在王勇的宿舍最后一晚,熄灯后,大家照例要谈男女话题,然后问李健有没有和女人睡过觉。没等李健开口,这时候杠子突然发话了,他说他要睡觉,都他妈闭嘴。
让人失望的是,所有人确实闭嘴了,包括李健。
也就是说,李健的突然到访和倏忽离去并没有给王勇在校生涯的平庸带来任何改观,而且他似乎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李健。很快他们就毕业了,王勇被分配到一家电子管厂当了名流水线工人,然后非常走运地在房价暴涨之前从亲戚那借了钱买了一套两居室,脱离了葫芦乡的生活,成为了城里人,再然后就是相亲,继而成为葫芦乡塘村大队第五小组早年间“四人帮”中最早结婚生孩子的一员。而在这过去的十多年中,他换了工作,也换了房子,虽未富贵,俨然小康,然后儿子准时进入了青春期。在某种意义上,王勇的日子是很顺的,甚至一度成为村里家长们训导孩子时所习惯引用的榜样。有时候王勇也信以为真,或者他并没有考虑到这有什么不对和不好。只是偶尔他还会梦见如下场景:
他们夜里穿越棺材窝子的时候,地上有一具骨架。骨架顶部的骷髅的嘴还一张一合,他很害怕。他希望自己的害怕不被人看出来,结果在骨架身边还吹起了口哨。不知道为什么,李健和张家兄弟在一旁笑了起来,并且看穿了他的内心,说,不要怕。说着他们三个人纵身一跃跨过了骨架,但似乎也因此忘了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就像他王勇已率先跳跃骨架向下坝村走了一样,他们就这么走了,很快就消失了。他更加害怕了。后来,他似乎也跨了过去,只是自己的裤脚差点被骷髅的嘴夹住。当然没有夹住,但他听到了骷髅牙齿碰撞的嘎哒一声。跨过骨架后,他想跑着追上另外三个人,不过和所有人的梦境一样,他的两条腿跟棉花做的似的,怎么跑也跑不动。当他终于出现在下坝村的时候,仍然不见另外三人的踪影。他想回家,但不敢从原路返回,而从另一条路走,他觉得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甚至在梦中哭了起来。
直到中专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上,当年以欺负王勇为乐的杠子特意拉住前者给他的脑子里添加了一段原本并不存在的记忆。
你记得吗?杠子说,在快要毕业的时候,有一天我被人打了。对,你肯定不记得,因为被打之后我没有回校,而是回家养了一个礼拜的伤。我妈还问我谁打的,我骗她在路上有小偷抢我钱包,我不给他抢,然后小偷找来了同伴将我打成那样。我妈说报警,我说你报警没用。总之养好伤回到学校你们当然发现不了。没人知道,我也没跟别人说过。但这事与你有关。当然不是你打的。你打得过我吗不是小看你。没错,是你那个初中同学打的,就是跑到我们宿舍住了几天的家伙。对,李健,就是这个名字。我是在学校附近那个牛肉拉面馆门前遇到他的。就他一个人,他那样子我还记得。又瘦又小,应该也就齐我胳肢窝吧。老实说,他在我们宿舍说的那些我根本就不信,所以我叫他闭嘴。他很聪明,他说,你那天晚上叫大家闭嘴,我知道你是跟我说的。你是不是不服?他说。我懒得理他。然后他就上来了。老实说,我还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被他打倒了。他用脚踩着我的脸说,他不想给你带来麻烦,也不想给自己带来麻烦。他说派出所正在满世界找他是真事,否则他怎么会跑到我们学校来跟你挤一张床呢?他怎么会天天待在宿舍连我们的食堂和操场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呢?所以我叫他闭嘴的时候,他决定不在宿舍跟我较劲。他还说他看我这么大块头,本来以为我起码还能打两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趴下了。他还叫我多练练。如果不服可以跟你一起到葫芦乡去找他。妈的,我被他说得都哭了。真是奇耻大辱。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当然,现在无所谓了。我就是想问你,你知道吗?
不知道,王勇说着浑身就起了鸡皮疙瘩。就好像李健和杠子之间的这场高下立判的打斗是二人蓄意避开他的一场阴谋。这场阴谋的结果就是把他造就为一个平庸的人。而他本来听说每人要交五百块钱后曾决定不参加这场同学聚会,鬼使神差,他来了,听到了这个与己无关却关系重大的往事,就好像自己一下子分裂为三个人:一个是没有参加聚会一如往常过小日子的人,一个是早因那场斗殴而性格大变与现在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最后一个才是他现在这个浑身鸡皮疙瘩的人。
三
读了中专,毕业工作,当了城里人后,王勇和张家兄弟也渐渐的没了交往。逢年过节回村遇见,也就是站在村道上寒暄两句,递根烟给对方夹在耳廓上罢了。张家兄弟也不太看得上王勇。对于张明来说,王勇是“考出去的”,自己仅仅是初中毕业后和李健合伙承包鱼塘的,越到后来,越话不投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而且就他所知,王勇在工厂上班每个月所挣的那点死工资,没有一点让他羡慕的地方。而在张亮那里,他坚决反对把自己列为“四人帮”成员,剔除自己后,他自作主张地在心里将王勇、李健和哥哥张明定论为“三家村”。三家村才是同龄人,他只是其中一位的弟弟,作为一名儿童,被哥哥带着玩,这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他可以拍着胸脯毫无愧色地说,除了那一枪,我什么坏事也没干过。这倒也是事实。比如三家村偷东西的时候,他仅仅是个所谓望风的。就说那一枪吧,三家村认为当时的画面值得深究,他却觉得丑陋不堪,简直是奇耻大辱。否则,他怎么会开那一枪呢?等到他也渐渐意识到那个画面确实值得深究时,才意识到那一枪早已就宣告了四人帮的解体。他们再也没有四个人一起玩过。
张亮是真正的好学生,尤其是四人帮解体不久他和哥哥张明干了一架后,他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那场架的起因是每天早上张亮的碗里有一个荷包蛋,而张明的碗里没有。这无疑是他们妈妈偏心的体现。张明就质问妈妈何以如此?他妈妈居然还说了两点道理。妈妈说,你现在又不念书了,而且你也不是念书的料子。你弟弟是块料子,而且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另外,家里穷,还要攒钱给你们盖大瓦房,鸡蛋对我们家来说,完全是以卖为主以吃为辅啊。再给你吃蛋的话,家里那几只鸡恐怕也生不及啊。张明冷笑道,那为什么我念书我长身体的时候你不给我煮蛋?这让他妈妈无言以对,只好操起扫帚做出要打的样子。妈妈的理屈词穷后来简直让张明找到了自己在村人口中被誉为“大猪屎” (就是骂他脑子不好使)的原因,那就是他妈妈没给他煮蛋。如果给我也每天煮一个蛋,他向村人扬言道,我现在可能都上北京大学了呢,说不定还留学美国了呢。所以这天早上,张明起得比弟弟还早,然后趁着妈妈不在,将张亮那碗底下压有一个荷包蛋的稀饭一饮而尽。张亮多聪明,一拨碗,发现没有荷包蛋就知道是张明干的,所以兄弟二人发生了口角,继而升级为打斗。好学生张亮当然不是张明的对手,不一会儿他就被哥哥一拳打中了鼻梁,鼻血也瞬间染红了自己的衬衣。他们的爸爸及时赶来阻止了兄弟相残。让张亮无法谅解的倒不是哥哥故意打他的眼镜,而是他爸爸的一番话。当然,爸爸确实狠狠教训了张明一顿,这因为习以为常,就不说了。关键他还对张亮表示了不以为然,并使用一连串反问句直指儿子的软肋:不就一个鸡蛋吗?谁吃不是吃?就你能吃?
张亮的成绩由此更上了一个台阶,他没有报考中专,而是被葫芦乡高等中学录取,将来考大学。他爸爸认为这很不明智。像王勇那样考上中专就行了,转了户口,国家也包分配,读高中之后还得另读四年大学,也就是要比王勇迟拿四年工资。另外,高考,你他妈能不能考得上呢这还是个问题。他爸爸算得很清楚,家里刚刚盖了瓦房,欠了一屁股债,简直比以前更穷了。就算你考上了大学,一反一复,高中三年加大学四年,老子还要供你七年,这钱从哪里来。好吧,就算能供得起你,你大学毕业了,知识分子了,出息了,也终于有了挣俩小钱的时候了,可是,到那时候老子吃也吃不动,喝也喝不动,你说我供你养你到底有个屌用?当然,爸爸这番话也就是说说。张亮也不会当真。尤其让张亮欣慰的是,妈妈总算是支持他继续念书的。
可惜这份支持最终也没落到实处,在张亮高一下半学期,他妈妈就死了。人们至今也没弄清楚张亮妈妈是怎么死的。当时在场的也就张亮爸爸一人。事后他是这么跟人说的:我们吧,也就是在玉米地里锄草。锄着锄着,来了一阵凉风,舒服。她倒是看了看天,又说筋骨隐隐的疼,说看样子要下雨,问我是不是趁雨没下下来,赶紧回家把化肥扛来撒了?我就说她了,你吃的不多管的倒不少,你真以为你自己是天气预报?她瞪了我一眼,然后就连锄头带人,一头扎在玉米地里。我跑过去抱住她问她怎么搞的,她也没说,然后伸手在地上乱抓乱摸。她说,咦,我的手巾把子呢。我说你还管什么手巾把子嘛,我背你回家吧。她不答应,叫我去找手巾把子。我也以为她没多大事,就去帮她找她的手巾把子。手巾把子,我们不都是扎在手腕子上或者披在头上的(如果出大太阳的话)吗,平时她也是,但奇了怪了,那天没有。而且她的手巾把子是红的,就像你这衣裳的颜色,上面还印着两朵黄色的牡丹。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当然是我后来费了好大的劲找到了,当我拿着她的毛巾把子来到她身边时,她就这么躺在那里死了,而且已经硬了,所以记得格外清楚。我要说的是,她的毛巾把子就算擦汗擦手很脏,但在玉米地里应该很好找的,但我足足找了十几分钟才在灌溉渠那边一棵柳树上找到。对,就挂在柳树上,而且挂得很高。连我都够不着,需要爬到树上才能拿到,更不要说她了。不是我,也不是她把毛巾把子放上去的,这肯定。另外就是都快夏天了,十几分钟她身子就硬了,这我也搞不清楚。
你别吓我,多年以后张亮的女朋友听了他复述他爸爸的话后说,你的意思是这里面有鬼?不是鬼,张亮说,我也一直不明白,首先我妈平时也没病,不像李健爸爸李老师,癌症,没死之前就知道他活不长了。当然,我妈说不定也有病,只是农民那时候也不会好好的想着去体检,可能已经得了什么绝症,那天在地里发作了。我外婆那时候还没死,她说的也有道理,她说你妈妈是苦死的累死的。好好好,说毛巾把子。我觉得毛巾把子不在田里而在柳树上可能是个预兆,据说人死都有个预兆。十几分钟就硬了这事我觉得是我爸爸搞错了,这不科学。难道是我妈在她死之前就已经死了?
丧母这事不提也罢。在整个高中阶段,还有一件困扰张亮的事就是女同学沈静。事实上张亮升入高中后很长一段时间,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女同学。她皮肤略黑,说话很少,因为过于苗条以及头发很短,张亮甚至都没有把她视为异性。他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女同学,知道她坐在第二排左边靠窗位置而已。周末的时候,他们会从学校回一趟家。沈静显然不是塘村人,他们也并不一路。骑车出校门左拐三百米就是一座桥。他们顶多共同骑三百米,就在桥头分道扬镳了。就是在那座桥上,张亮看到了李健。后者向沈静一笑,沈静不予理睬,绕开他继续骑自己的自行车。李健有的时候会发动摩托缓速跟随,有的时候也只是目送沈静走远,这才离开。当然,在那座桥上,一年四季都有一些地痞流氓,他们或坐或骑在桥栏杆上,向路过的葫芦乡高级中学的漂亮女生们吹口哨。但这些口哨没有一个是针对沈静的。其时李健业已名噪葫芦乡,他完全不屑于吹口哨,他只是像一位好友那样冲冷若冰霜的沈静点头微笑,仅此而已。张亮不知道李健是什么时候认识沈静的,他只知道几乎每个周末李健都会准时出现在桥头。
有一天李健来到了张家。张亮认为他是找张明,结果他说是找自己。李健说话的方式让时为高中生的张亮感到震惊。他说,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沈静的女同学,非常漂亮,我很喜欢,想将来娶她做老婆。然后问张亮能不能帮他看着沈静,如果有人对沈静存在任何不尊重的地方,就告诉他。张亮没有道理不答应。而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不可一世的教师以及沈静的父母)都知道那个叫李健的狠角色看上了沈静,所以不存在任何人冒犯这个沉默寡言的姑娘。在当年的葫芦乡,如果说有什么人能够伤害沈静的话,大概只有她自己。
因此,张亮这才开始特别留意自己这位女同学。她确实很漂亮,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轻易笑,但笑起来嘴有点歪斜,竟然特别好看。夏天的时候,沈静会用手帕给自己扇风,很少使用课本,她的课本永远齐整而干净。冬天,沈静在其他女同学的齐声数数下无穷无尽地踢毽子也是校园一景。仅限于此,张亮和沈静也没有交往。他和她异于常人的接触就是张亮不时转交李健送给她的礼物。刚开始,她并不接受,张亮只好往她桌上一放听任她扔掉或送人。后来她可能是习惯了,偶尔还会冲张亮一笑。张亮记得一个冬天,当他和其他同学课后靠在教室外面的墙上晒太阳时,沈静则像往常一样在他们的面前踢毽子。冬日清晨的阳光自东南方向斜射而来,沈静的影子也便时而覆盖住张亮,时而离他而去。
不过,这一记忆似乎又并不确切。因为张亮记得每个周末自己在桥头和沈静分道扬镳之后,回来的一路总是要轧着村民们晒在路面上的黄豆秸秆。晒黄豆秸秆也只有秋天那么几天,在秋天沈静应该不会踢毽子。张亮确切地记得那些被晒干当柴烧的黄豆秸秆上多少还残存着一些豆荚,暴晒和车胎的挤压使这些豆荚爆裂,一路上都有干硬的豆子噼里啪啦打中他的脚踝,不疼,但痒。
张亮考上了大学,毕业,工作,贷款买房,自此和王勇一样也算是摆脱了葫芦乡的生活。和王勇的区别是,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仍然未婚。未婚使他和家庭的关系更僵。每次回乡,乡邻们就此事指指戳戳就不提了,张亮也不会在意。他很多年前就认定自己和这些乡亲不会存在任何关系。但父亲和哥哥不可能是没有关系的人,他必须忍受来自亲人的唠叨。有的时候,他一点不觉得这种唠叨是父兄对自己的关心,而是一种来自亲人的蓄意羞辱。哥哥张明早已结婚,侄子都小学毕业了。从他最初和李健承包鱼塘以来,他在葫芦乡混得不错,现在是葫芦乡一位到哪儿都腋夹皮包的架桥修路的包工头,专门和政府做生意,脑满肠肥,出入于楼堂馆所,与葫芦乡有头有脸的人称兄道弟,一道黄灿灿的金链子在他粗短的脖子上熠熠生辉,乃至没有人还记得他“大猪屎”的诨号,这使他很自然地长出了一幅家长的嘴脸。确实,张家已然不穷,洗刷了张家世代贫寒的耻辱。而这主要靠哥哥张明。如果说张亮对张家有什么贡献的话,那仅仅是他曾经是个大学生,这是张家有史以来人丁中的最高学历。父亲作为另一个家长,面目似乎更加可憎。多年以来,父亲一方面自己跟村里的一些来路不明的妇女勾勾搭搭,另一方面却总在饭桌上把张亮死去的妈妈抬出来说事。这使张亮不由地会掐指计算从妈妈入殓至今这些年里的物理变化,没错,妈妈早已腐烂,抬上桌也仅仅是一具骨架而已。在父亲的口中,妈妈似乎早已意识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在结婚上将是一个头疼的事,而催促小儿子趁早把婚结了是她留在世上最大的遗嘱,遗嘱捍卫者不是别人,恰恰是死者不守贞洁的丈夫。在张亮看来,父亲既享受了丧妻带来的自由,也占据了丧妻之后在儿子面前的绝对权威。很难说,张亮频繁地更换女朋友以及从来不把任何女朋友带回家是对两位家长的一种报复。在和女朋友做爱的时候,他有时确实幸灾乐祸地想到:我爸爸和我哥哥说不定还认为我是童男子呢。
不过,他的女朋友们显然不可能个个都那么轻易地放过他。她们还是会问他“爱不爱我”“我们会不会结婚”的问题,张亮从来不正面回答此类问题,他要么沉默,要么把问题抛给对方:“你说呢?”是,不是,会,不会,无论对方如何说,张亮都会点头表示同意。另外,就是女朋友们会问他的情史,你以前喜欢过什么人吗?你的初恋是谁?对于这个问题,张亮刚开始觉得可笑,硬扛着不予回答。因为在漫长的青春期里(遵照某种理念,姑且将一个人发育到结婚设定为青春期),张亮实在没有找到过什么让他魂牵梦绕的身影。中学的时候,夏天,他在课堂上经常为英语女教师而勃起。在大学的时候,他有一天躺在宿舍睡觉,宿管阿姨来查房的时候,他也曾对后者肥硕的臀部暗暗表达过淫欲。但这些真的是女朋友们所需要的答案吗?至于自己的那些女同学,她们除了是别人的女朋友或没人追求的蠢姑娘,他确实想不起来还有谁了。迫于无奈,他只得给女朋友们讲了如下的故事:
我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长得确实不错。我很少跟她说话。因为我成绩好,她倒是有时会向我请教一些问题。就算我的同桌出去玩了,她也不好意思在我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你要知道,那个年头,男女同学之间还挺封建的。坐在一起就会被人视为“有一腿”。所以她就这么弯腰趴在我的桌子上看我帮她演算一道题。她的发梢偶尔会钻进我的脖子。她呼出的气也会在我额头吹出一小片湿润。这种探讨学习的方式使我没有任何机会在别的角度来看她。她撅起的屁股是否让我激动?她的目光是否并没有看着纸笔而是盯着我的脸?真的,我确实不知道。我太聚精会神了,我太擅长解题了。她很满意,然后谢谢,就回了座位。你错了,我不可能对她有任何想法。她早就被一个地痞流氓盯上了。这个流氓出手很狠,早在初中就因为殴打老师被勒令退学。不过,他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坏蛋,起码他对她很好。每个周末都会在校门外等她,看看她,或者送她回家。后来就是毕业了,我考上了大学,她却没有考上。听说她哭得很伤心,而且也复读了,但还是没考上。再后来,她就到了我们那一所小学当代课老师。而那个流氓还是像以前一样盯着她,然后他们就结婚了。
限于篇幅,本作品仅为摘录。全文请见曹寇小说集《金链汉子之歌》
曹寇 / 上海文艺出版社 / 2017-6-1 / 25.00
曹寇著的《金链汉子之歌/小文艺口袋文库》是“属丝文学”创作的代表,其创作源泉来自于网民对于“金链汉子”这一社会形象的集体狂欢;《水城兄弟》被称为国内“新新闻主义”写作的典范,作家深入现场,将轰动一时的代氏兄弟万里追凶的故事以小说的形式展现给读者。该事件后被改编成《人山人海》《追凶者也》等电影作品;《塘村概略》讲述的是一桩由女大学生的非正常死亡引起的案件调查事件,是作家长期围绕“塘村”创作的作品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