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微信公众号“新大西岛气候研究”
黄昏的海德公园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游人,迎面走来一位拖家带口的大叔,举起单反,对一座纪念某位十九世纪名流的雕像按下了快门。站在这条纵贯公园的步道上,一侧的地势向低处延伸,视野深处是一座毫无气势的拱门;另一侧的草地通往树丛,树丛的外侧不知是哪家豪华酒店或公寓楼。“每当天气放晴,草地上就长出了许多英国人。”即使是在伦敦最炎热的日子里,即使是在King’s Cross、Euston Station这些嘈杂的交通枢纽附近的草地上,也躺满了野餐的家庭、忙里偷闲的工人和身着比基尼的女性。然而,也许天色已晚,也许偌大的公园分散了人流,下午九点的海德公园看上去是伦敦市中心最安宁的地方,全无旅游名胜或是公共生活中心的气象。
和朋友聊起伦敦生活时,常被问及:海德公园是不是经常有公开演讲?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也是我对伦敦的印象。人们公开讨论政治,对社会政策和国家前途抱有可贵的责任感和参与感。如今,这种多少有些刻板的印象被逐渐推翻。我的确看到抗议特蕾莎•梅的游行,看到左翼政党的支持者集会,看到伦敦的穆斯林市长在恐怖袭击后的电视讲话谴责恐怖分子“懦弱地攻击我们的生活方式”,甚至看到LSE校园内要求提高清洁工福利的运动。然而,我对这些所谓的政治生活有些怀疑,不仅因为梅首相依旧稳坐唐宁街,更因为这些声音并未实质性地带来不同意见的交锋和对当前制度的反思。工党刚刚在大选中咸鱼翻身,科尔宾同志却依然被当做一个川普式的怪人、一个不可理喻的不速之客;接二连三的恐怖袭击只是让人们无限重复用于确证文明与野蛮之分的有关宗教的黑暗传说,以及公众号的例行提醒:“少凑热闹,注意安全。”静悄悄的海德公园不过是一个消夏场所——或许正是“我们的生活方式”的一个注脚。
British Film Institute和Channel 4一九九二年合作拍摄的纪录片《London》曾记录下一场演讲结束后人群在公园中散去的场景。也是在同一部纪录片中,主人公表达了对伦敦未来的忧虑甚至绝望:银行、金融业正在占领伦敦,城市的公共生活逐渐消失在一道道紧闭的大门背后,碎片化的城市印证了波德莱尔关于现代性的预言,也架空了“伦敦人”的认同,伦敦成为第一个即将消失的大都市。经历了布莱尔对工党意识形态的改造、伦敦奥运会和保守党的连续执政,伦敦似乎奠定了欧洲最重要的国际都市的地位,但一个自由包容的伦敦似乎更由资本的自由流动定义。甚至,在伦敦的光辉形象因脱欧遭受重创的当下,威斯敏斯特宫依旧心心念念着保持单一市场的地位,而非检讨一切何以至此。政治令人失望,更令人失望的是一种幻觉,即我们已不再需要政治了。
我对英国的另一个印象来自大二暑假乐理课上Elgar的《威仪堂堂进行曲》,选段英文题为《The Land of Hope and Glory》。Andrew Davis爵士两次转身面向听众指挥,原本优美的旋律随着合唱的加入显得更为庄重。那时我真切地理解了为什么交响乐被西方知识精英视为他们文明的财富:一种起源于庙堂之上的艺术形式最终成为大众教育的一部分,能够在一瞬间感召人心、激发力量。优酷评论区的网友不禁赞叹,这个选段堪称海洋文明的象征。《The Land of Hope and Glory》被认为是《天佑女王》之外英国国歌的有力竞争者,其政治性不言而喻,但直到造访海德公园的同一天,在Youtube上搜索这个记忆中的选段,我才意识到这种政治性将如何体现。部分评论摘抄如下:
Alfredo Alfaro 1年前
Is amazing how such a tiny island has given birth to so many things. Somehow Britain managed to get ahead and shake the wold with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it dared to face empires whose wealth, size and armies seemed to put the British to shame, yet they prevailed. British culture has evolved to become global, English language unites the world (even allowing me to express this to you). Such have their accomplishments been, that the history of most modern nations would be completely incomprehensible without taking British influence into consideration. Their adventures of exploring the world have only parallel with their adventures into the realms of the mind. Certainly I can imagine human beings in the far future learning from ancient history and marveling about a tiny island that created a new world.
SrTuco 2年前
1990 - When London still resembled an English city before the tyranny of Political Correctness, 'multiculturalism' and mass immigration.
Daniel Smith 11 个月前
I hate when countries jump on the bandwagon with this song. This song is for Britain (England, Scotland, Wales, Northern Ireland) no one else. (视频中听众们挥舞万国旗)
Damian Curie 11 个月前
big middle finger to the globalists and elites
Mathew Willis 11 个月前
FREEEEEEEDOM!!!!
在“第二国歌”的评论区里,反全球化、反文化多元主义成了政治正确,这种反常并不应令人意外。如果以抗争性和抗争效果衡量,脱欧无疑是英国社会过去数年中最成功的政治运动,无论这一运动在“主流文化”中如何被压低甚至丑化。我应该尊敬这些评论区的听众:他们有着朴素而热烈的爱国情感;许多人回忆起这首歌曲如何在学生时代将他们从睡梦中唤醒,继而成为一份珍贵的共同记忆;甚至,作为一个在伦敦的高物价面前穷得快揭不开锅、还要为政府财政输血的国际学生,我应该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报以阶级的同情——这可能是一种胡适式的同情:我所受的教育要求我如此,尽管我在此接受教育这一事实本身可能是他们愤怒的来源之一。
然而,热烈的爱国主义仅仅揭示了历史的一个侧面。是什么成就了不列颠的伟大?无疑,现代哲学与科学的确是英国令人惊叹的世界性贡献;但英语、英国文化的全球传播多少归功于帝国的殖民活动,商业兴盛与工业革命更直接受益于对殖民地的掠夺。脱欧派认识到全球化正在挤压本国工人的生存空间,BBC的调查表明现有的移民规模的确足以拉低工人的薪酬水平,但他们可曾回忆起,在福利走向完善、生活水平提升的光辉年代,他们如何依赖这样一个世界市场,依赖一种不对称的国际贸易。今天,大学向国际学生收取的两三倍于本国学生的学费似乎是这一进程的余音。一条热评声称,这首歌使他有种去开拓殖民地的冲动;而同一条评论下方的热门回复写道:“Please colonize us again. From Hong Kong.”站在英国人的立场,选择最有利于本国利益的政策或许无可厚非,但我无法不对殖民史及其编织的意识形态感到愤怒,我也无法认同脱欧派为捍卫不列颠的伟大所采取的孤立主义政策。如果刺破全球化、多元主义的神话,召唤出的是这种赤裸裸的实力政治,我无法预测“不列颠的伟大复兴”是否会发生,对抗与牺牲却是在所难免。
不禁联想,一百多年前,当议员们在威斯敏斯特宫辩论是否要向中国派出军队,以捍卫不列颠的荣耀时,那些辩论可曾在海德公园继续;在这里响起的掌声与欢呼,可曾宣告在遥远的东方一群人的沉沦乃至死亡。本雅明写道,“没有一页关于文明的记载,不同时是一页关于野蛮的记载。”今天,这种矛盾性无需在战争中暴露,而体现于人们——尤其是弱者被同时塑造为受益者和受害者,在复杂的利益网络中无所适从。我的矛盾处境是,我不喜欢一个总是岁月静好的海德公园,却又暗自期待它在有限的将来继续岁月静好;我是全球化与移民政策的“受益者”,却又时时刻刻在为此买单,并且深知其所伴随的结构性的社会不公。这些两难困扰着我在伦敦的生活,直至今日也未曾解脱。
站在一个转折中的英国,站在一个正在被无数现代主义者实践的新大西岛上,我目睹着事物从陌生到熟悉再到陌生的循环,这些事物最终戏剧化地指向我的起点。认识这样一个英国也是在认识自己,这大概就是晚九点在海德公园无所事事地散步的意义。
(本文配图来自网络)
一些相关的影像视频: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OiFSAb-z9A&t=13s(特蕾莎·梅)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a6RnipJFiQ&t=23s(杰里米·科尔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