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张诺娅走CDT
那个徒步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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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铺路,铺一张画布

张诺娅走CDT  · 公众号  ·  · 2018-04-09 10:14

正文



在一百多人的会场里,我从桌子上摔了下来。


这是2017年的9月底,坐标科罗拉多落基山脉上的Keystone小镇。每年9月,美国长距离徒步这协会西部分会的年会在这里举行,授予新一年里产生的长距徒步三重冠。


我摔下来了,故作镇定。周围的几个人看到了,赶忙问我:你还好吗?OK吗?


只有丹尼尔捧腹大笑,前仰后合。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幽默感几乎为0的我,恼羞成怒,跟丹尼尔赌气了大概15秒,冷战了大约2分钟。


谁知道,一个小时之后,我和他,以及全屋子里的老的少的掉了牙的变了性的染了发的失了业的失了恋的结了婚的离了婚的一屋子人,都在啜泣。



“妈妈”得癌症了,晚期。


她在Skype前坐了2分钟,跟大家打了招呼,就因为身体过度疼痛,而不得离开。


这个“妈妈”不是我的妈妈。她是Andrea Dinsmore, “PCT Mama” ——太平洋山脊步道的所有徒步者,都是她的“孩子”。


“妈妈”住在华盛顿州的北部,加拿大国境线以南150英里的小镇上。她和丈夫连续15年服侍PCT徒步者。她的庄园敞开大门,草地上放着“PCT天堂”的标牌;有一栋独立的高顶屋子,供hiker住卧铺、打地铺。她家里的洗衣机因为常年“咀嚼”着徒步者裤腿上的烂泥,在2年前罢了工;几个月后,几十个徒步者凑了钱,捐赠了一台新洗衣机。


我和妈妈,在2013年在脸书成为好友。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我们竟然会因为一个日本徒步者的生死而仅仅联系在一起——日本人Taka的好友铃木教授在Facebook上嘱托我帮忙寻找失踪的Taka, 而离他失踪地点最近的步道天使就是妈妈。


妈妈知道了,便成了第一现场的搜救员和协调员。直升机搜救队在24小时之后出发,一无所获。48小时之后,直升机第二次起飞,最终在大雪中找到了Taka灰色的帐篷。他已经弹尽粮绝,饿了3天,在放弃希望的边缘。


——类似的故事,还发生过很多次。妈妈的家,是北行的PCT徒步者到达加拿大之前的最后一个避风港,也是南行的徒步者的第一个休息站。每年因为突如其来的第一场大雪、冰雹、山火,许多人在她家滞留。在这个只有1家餐馆(同时也是小卖部)、没有邮局的小镇上,妈妈成了所有人的天使和保姆。



阿帕拉契亚小径(AT)上的一处青年旅社,藏在深山里,所有食物均为主人自己采摘种植。每天用餐前,每个人闭上眼睛拉着手,说出让自己感恩的人事物。


甜水镇Saufley一家服务PCT徒步者近20年。这是他家的“包裹仓库”,徒步者可以把装了食物的补给包裹提前寄到这里。索弗里家有专门的流水线洗澡/洗衣/采购流程,每天可接待100+徒步者。他们拒绝任何形式的募捐。


索弗里家的后院。在PCT徒步高峰期(每年4-5月),她家的几个房车、卧室、地板、后院都住满了徒步者。每天早上有志愿者提供shuttle, 带徒步者去洛杉矶采购食物。



科罗拉多的三重冠之夜,我们一百多号人,坐在小木屋里,看着Skype另一头的妈妈消瘦的脸庞。徒步者一个个上台,讲述着跟妈妈的故事——《太平洋山脊尤吉指南》的作者尤吉说到当年妈妈嫌弃她一身脏兮兮,催她换干净衣服;越野跑皇后Anish说到她破纪录时妈妈做的热汤;一个无名的年迈旅者,说他多年来返回“天堂”数次,跟妈妈一家人成了胜似亲人的朋友。


——妈妈太累了,回到屋子歇着了。剩下她的丈夫Jerry坐在屏幕前掉泪,我们全屋子的人红了眼眶。


妈妈在去年12月,结束了和癌症的斗争,去了天堂。



去年10月,豆哥(我的CDT徒步队友)在我的奥斯丁的家,享受他最后几天“流浪汉”时光。他回到了纽约,继续在之前的金融咨询公司就职。他想在明年徒步海独客步道(Hayduke Trail),并挑战科罗拉多步道的速度纪录。


帐篷和雪色分不清的科罗拉多之夜。



在三重冠大会结束之后,我结束了5年的漫漫长旅,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奥斯丁。


仅仅在4天之后,我在脸书上收到了加入一个群的邀请,群的名字是“给Ed你们的爱”。


Ed Misen, 步道名“Sugar Daddy”,是我的奶爸。他是我在无数文章中写过的那个同性恋银行家,那个全世界最开心的老顽童。


奶爸刚发现自己得了癌症 ,他迅速在脸书上建群——“给我你们的爱”,号召他的300多个亲朋好友(包括很多徒步者朋友),给他寄卡片、写祝福。




在得知奶爸患癌症之后,卡洛斯、花和鲁多等当年一起走过PCT的老朋友们纷纷送去祝福。上图是奶爸的收件地址,也欢迎朋友们送去问候^^



奶爸经常叫我“石头”。“石头,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又要吃垃圾食品啊?” “石头,你今天打算走多远?在哪儿露营?” “石头,我昨晚的营地太赞了!能看到绝美的夕阳!”  “石头,我改主意了。我要继续走下去,走到加拿大。”


奶爸性情儒雅,能言善辩。同行的稍上了一点年纪的大妈特别吃他这一套。每当听到某种鸟叫,被一朵小花挡住去路,或是被什么生物吸引了眼球,奶爸便要向我们进行一番地质地理生物生态的科普。


每当见到美景,吃到美食,他都要颇为夸张地措辞,大肆渲染,极力赞叹。我和卡洛斯取笑他这是有“宇宙高潮成瘾症”。


“啊,看看远处(洛杉矶城)的那些人们啊,我们太幸福了。”


“啊,我在过XXX沙漠的时候啃了一个苹果,真是明智的决定!”


“啊,石头,你给我的那瓶啤酒太棒了,简直就像我这辈子喝到的第一瓶啤酒!”


“啊......” 每当奶爸由“啊”开始造句的时候,我和卡洛斯便会模仿他的语气和神态,也各自用“啊”字起头, 拖长尾音, 戏虐地调侃栈道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1984年,奶爸在亚当斯山和冰川国家公园的旧照。



奶爸就职于某著名投资银行数十载,业绩成功,经常受到表彰,在俄勒冈甚至有一片私人领地,可以算是个世俗定义中的“成功者”。


可是奶爸常常谈起他更喜欢的一些工作:比如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他曾在蒙大拿的山林里当野外消防员,扑灭森林大火;比如每个夏天,在华盛顿州的户外夏令营,他带小朋友们在野外露营、辨别各种蜈蚣;比如他曾经骑自行车穿越过法国和美国西部的海岸线;比如他14岁就在没有大人监护的情况下和小伙伴第一次在山林里露营,自此走上户外的不归路......


奶爸户外四十余载,经验颇为丰富,可还是中了某美国户外零售商的招,购买的装备几乎都不太适合太平洋山脊径的需要:


在西耶拉山脉,他经常半夜冻得睡不着觉,因为他的睡袋温度值不满足要求;他的炉头效率很低,我们用3分钟烧一次水,他可能需要10分钟;他的背包很不舒服,还好中途和一个徒步者兑换,才“半道逢缘”地找到了合身的背包;他的鞋子不太合脚,水泡到俄勒冈了还没怎么好......一千多公里之后,奶爸全身的装备几乎换了一半,可他依然不折不扣地相信“重装徒步”,鄙视我们的轻量化器材。


“石头,你的帐篷是纸做的吗?好像一只水母。” 奶爸经常取笑我的帐篷。的确,帐篷是我的硬伤:比起奶爸那双层四季自立式“五星级豪华酒店”,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步行到银木湖的时候,天气预报有降水;我果断地“搬家”到奶爸的双人帐里过夜。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没有入梦,我睡得格外香甜。


又有一次,我在沙漠里来了大姨妈,加之一路都在思考性别和徒步的各种悖论,心情有点沉重;在奶爸的双人帐里睡过一晚,舒服得不想起来,直到奶爸威胁要拆帐篷了,我才结束了全程唯一的一次“赖床”。



奶爸的双人帐篷,BA Copper Spur UL2, 成了我现在惟一心念念的装备。



在奶爸帐篷里最难忘的经历,是那次加州的大风。我、奶爸、卡洛斯、“装备婊”四人,蜷在奶爸的双层帐篷里,坐着聊天。我们的营地临近一处山崖,风大得打不着火,我们就把炉头藏在大树背后,四个人组成一道“人墙”,轮换每个人的器材来烧水。


山崖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寂寞的高速公路,在夜色中形成了一条光芒的蛇。我们离人世那么近,却又感觉是那么远。远得好像地球上之剩下我们四个人;任凭狂风呼啸,奶爸的帐篷就是我们的避难所。


华盛顿州潮湿的雨季丛林。快到加拿大了,可我的心情却明亮不起来。这雨水夹带着几个月的疲劳,每一滴都滴得很重。


奶爸瞅见我一筹莫展的样子,说道: “今天可能会是你人生中最棒的一天。”


我收拾好东西,和奶爸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在泥泞的小径上前行。


走了不久,我们来到了太平洋山脊最长、最宏伟的木桥。连续几天的暴雨,让桥下的河水格外声势浩荡;冰川的融雪,夹杂这折断的树木和滚动的石头,奔腾而下。巨石被泥浆席卷着,在我们的脚下互相碰撞,发出猛烈的声响。


此刻,天上的云朵变幻了形状,露出了一片有阳光的天空。我和奶爸心照不宣,就此停步。


我们打开背包,拿出了里面所有的东西:帐篷,睡垫,底布,衣裤,袜子......我们一件一件地摊开自己的装备,把他们挂在桥的围栏上,或是摊开直接放在桥的中央,挡住去路。


也许我们身后的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都不会再有行人经过。在这偏僻深邃的山川之中,在这奔腾浩荡的洪流之上,我们搭起了一座彩桥。望着北方,知道在很多片很多片的山川后面,就是加拿大。


那真的是我人生中最棒的一天。



奶爸说:“该死,我又长了一个肿瘤……这就是癌症患者的生活。希望总是伴随着失望……希望你们只做自己最爱做的事,珍重生命。然后,告诉你们自己和你们周围的人,你们是如何感激生活。这对我来说很管用:不要延迟喜悦——活在它之中吧。今天有可能是你人生中最棒的一天,傻孩子。”


我在徒步PCT之前读到了“No Way Ray" 的遗作,A Thru-Hiker's Heart. Ray在前几年的一次PCT短距离徒步中,坠崖身亡。没想到,我竟然在PCT上遇见了他的遗孀——石头舞者。更没想到的是,去年石头舞者和我在新墨西哥的酒店里撞见,她当时也在徒步大陆分水岭!


萝卜女皇也许是跟PCT有关的最有名的作家,她的作品"Thru-hiking Will Break Your Heart" 在亚马逊上有一千多个评分。她说:在我结束PCT的时候,就像参加了一场葬礼,满是临终离别的忧伤。萝卜女皇是一个女同性恋者,她的文字和谢丽尔(Cheryl Strayed)的《走出荒野》一样,充满了展示自己脆弱一面的勇气和力量。


PCT的第三户有名的步道天使——月亮屋。安德森夫妇是一户老嬉皮,和徒步者一起喝酒抽大麻,而我们的扎营地点是她家后神秘的红树林内。安德森大叔负责给徒步者摄影,而大妈的主要任务是在大家开始摆好表情之后,突如其来脱下裤子,用两瓣大大的白“月亮”闪向惊呆的观众。



和癌症抗争了半年,奶爸依然乐观 。他的病情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今年6月份,我会去西雅图看望奶爸。


他兴奋地跟我说:石头,你一定会很喜欢我现在的男朋友。他是一个摇滚乐手。


(四年前的PCT上,奶爸经常抱怨他当时的男友——“My boyfriend is a b*tch!”)



奥斯丁的长距离徒步者聚会,在我身边的黑衣高挑女孩就是晕羊姐姐,现在她已经开始了AT的征程。当时,我没找到聚会地点,完全是靠街边听着的几辆PCT/CDT/AT标志的车才认出来地址的。


人生中总该有那么几个月,你可以放肆地笑,认清身体的苦只会增添心里的幸福。你拥抱着孩子(就像图中的乌鸦大爷抱着他的女儿),或是像图右的拿破仑、红十字两口子一样分分合合。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活着,并在行走。


老顽童杰斯特出了AT的纪录片“A Thru Story", 我在里面出境5分钟,可哈利波特才是真正的男主角。杰斯特没有孩子,哈利(我背后的德国小弟弟)就是杰斯特YY的对象……后来,哈利回到了德国上大学,杰斯特依然在脸书上嬉笑怒骂,掩饰不住忧伤。



去年在我徒步大陆分水岭的时候,我的一个学生John去落基山国家公园(大陆分水岭途经)修了一个月的步道。落基山脉天天下雨,他们的营地需要全部自给自足。


修步道的过程很辛苦,John瘦成了一道闪电,到现在都还没复原。


今年3月,我和学生们去了亚利桑那,徒步大峡谷、攀岩Dragoon Mountains。我们实地学习了“无痕山林7原则”,(并且要求每个人会背诵默写)。


回程的路上,我们开车途经了我徒步CDT走过的新墨西哥小镇——Grants. 我认出了去年走过的马路、一模一样的麦当劳、熟悉的街道。我清晰地记得当进城的路线、吃过的必胜客自助餐、和加州夫妇当晚翻到高速公路下的野路去酒吧跳舞……车上的学生已经睡倒了一片,只有开车的老板跟我分享了小小的骄傲。


萨拉离开了,“妈妈”离开了,奶爸也将要离开了,可是他们的故事活了下来,被我记住、传给我的学生。


他们会活在纸上,活在荧幕上。他们会成为步道的代言人、最伟大的广告家。




Scott Jurek的AT破纪录故事就要出版了。在你们眼里的伟大长征、人类身体极限的挑战,不过是在他和他妻子眼里的悲怆狼狈的疗伤体验。斯科特的纪录很快又被打破,而他的故事——关于挣扎,眼泪,丧子的痛苦,旅途的无意义和意义——独一无二。


“英雄之旅”的史诗套路中,在战斗初期,总会出现一位伟大的导师,一个遥远的协助者。可以说,这个地方,和2013年某个7月的夜晚在这里发生的事,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和Eric相识于大马士革的教堂。台上,Jennifer Pharr Davis(AT旧速度记录保持者)讲着她的故事;台下,Eric告诉我他如何把全家迁到了上海,又在工作几年之后返回美国。他讲着非常烂的中文,而且在AT结束之后和我保持通信。就在上个月,他突然出现在奥斯丁,告诉我他们全家人已经搬到了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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