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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大学即将毕业的头一年,国超频频给我打电话,说他恋爱了,女朋友是一位追了四年的学姐,追求的方式是异地网络。
当他说出这位学姐的名字后,我吃惊不小。学姐我们高中同学大都认识,跟我、国超是县里同一个中学的女生,一位标准的校花,高我们一届,复读生。毕业后大家去了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学校,没想到几年后大美女让国超这个无名小子追到了手。
记得以前读高三,我们班男生得空就趴在走廊的阳台上,看到楼下有美女经过,就打着口哨或怪叫。那位复读的美女学姐经过时,阳台上往往是一番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阵势。
但阵势里很少见到国超,他那时是一个蓬头垢面而沉默寡言的人,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无尽的题海。朋友几乎没有,我勉强算一个,因为我们两家离得不远,我知道他刻苦学习的原因只有一个:跳出贫穷的农门。
当中学岁月在阳台的口哨和堆积的考卷中飘然逝去后,我们像出笼的鸟儿飞向了不同的地方。国超和我去了省城,学校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我还特意打听过美女学姐,她考去了上海。
起初二年,我和国超几乎没什么联系,或许各自都在应付忙乱的大学生活,到了大三,国超偶尔会打来一通电话,聊一聊学校和专业情况。及至大四,国超会穿过城市跑来和我见面,电话甚至隔天一个,事无巨细的跟我分享他的一切。
聊得最多的便是追求美女学姐的事,他告诉我,从大一就开始想办法联系她,那时我们都玩校内网,他加了学姐。然后跟我讲述他是如何从人家不愿搭理他一直到最后受到感动许下芳心。
我发现国超比中学健谈了许多,我们坐在一起聊这些的时候,基本都是他在滔滔不绝,偶尔会问问我的看法,我脑子里不停想着国超的变化,被他一问往往愣住了神。
从国超的讲述中,我知道他们的感情已经到了毕业就准备谈婚论嫁的地步,我真的替他高兴。那时候结婚对我而言,是一件令人紧张而陌生的事情,国超却要付诸实践了。在他越来越多的电话里最后通知我:他要去上海求婚了!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解释了半天才知道是那个美女学姐,从她惊恐的哭诉中,我才意识到事情完全不妙。
2.
学姐第一次打来电话,由于情绪激动,伴随着哭声我只听到重复的一句话:求你了,让国超赶紧离开。
我给国超打过去,在电话那头他轻松地笑着说,没事没事,情人之间正常吵架你没见过啊。还打趣说,让我赶紧也找个女朋友,体会一下女孩子生气撒娇的样子。
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当天晚上我回拨了学姐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仍能听出郁郁的心情,我先跟她聊我和国超的关系,接着又问国超怎么样了。
"他被保安赶出我们学校了。"
我不知该怎样接话,便顺口说了一句:"你不是他女朋友么?"
"根本不是的",学姐又激动起来:"他到处跟我的室友和同学说是我男朋友,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就是个神经病。"
我忽然想起这一年多国超健谈的样子,这种变化现在才引起了我的疑惑。如果开始我多加观察,肯定能感觉到某种奇怪。
接下来学姐把国超骚扰她的前前后后说了个完整。
刚入大学不久,学姐从校内网上看到了国超的加好友请求,一看是同乡同学就通过了验证。开始还和国超聊几句,后来厌烦他总是问各种问题,就没怎么搭理了。可是国超并不放弃,不管她的冷漠,常常发来消息,要么问她的近况,要么自述心情。
也许自觉无趣,国超消停了一段时间。到了大二,又开始向她发信息,兴冲冲的告诉学姐:自己在发奋努力、大一已经过了四级、大二一定要拿下六级、自己长跑在系里得了第一名、准备要修第二学位……
学姐开始觉得有趣了,认为国超也许是个单纯的毛头小伙,只是对自己有好感吧,身边有追她的男生也是这副殷勤样子。便和国超聊得多了起来,还互相加了QQ,说了很多鼓励国超的话。
国超在毕业两年后失踪了一段时间,我和他的父母在联系他一位大学室友时,对方告诉我们,国超在大学是个很孤僻古怪的人,几乎不主动跟任何人交往,总把自己闷在自习室发狠般地学习,回到宿舍就在电脑前聊天,一边聊一边自言自语说这是他女朋友,室友们都会投去怪异的眼光。
学姐意识到国超有些不正常是在半年之后。虽然她已经多次明确表示,自己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只当国超是普通的同学,但国超的言行却越来越自我,甚至以准男友的语气和她说话,令学姐哭笑不得。
然而国超做了更过分的事,他通过同学录打听到了学姐的电话,不停的对其骚扰,学姐便拉黑了他的所有通讯方式。
"这一年来,他几乎打遍了我所有同学和朋友的电话,告诉别人我是他女朋友,我已经打电话投诉到他们学校,但没有一点作用",学姐最后说道:"这次他居然找到我们学校,带了一大包零食进了我们寝室,太可怕了。"
3.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国超跑去上海找工作,因为得了双学位,专业成绩也相当出色,英语证书也如他所愿,早早大二就拿下六级,所以很顺利的进了一家美国知名的芯片企业。后来他给我打电话说,学姐考上了北京的研究生,具体哪所学校让我想办法帮忙打听。
我自然推脱了,劝他好好工作,趁早多学技术多赚点钱,他口头忙不迭的答应,却在半年之后回来找我,说他辞掉了工作。
国超义愤填膺地跟我讲述他的工作经历,他告诉我,外企的员工瞧不起他这个毕业菜鸟,他们的团队处处排挤他,领导也想方设法给他穿小鞋。最终,大家太嫉妒他的才能了,被逼无奈辞掉了工作。
看见国超开始用拳头砸桌子,我就用尽方法使他平静下来,顺应他的意见,说,既然那边环境不好,你就留在这里,重新开始吧。
国超心不在焉地答应了,第二天却突然消失。
再接到他的电话,是三个多月后。国超在电话里艰难地说,他被人围殴了。我赶紧问怎么回事,他说他在北京,找到了学姐,但学姐在研究生期间已经结婚,老公是个有权势的人物,找了几个人把他刚打了一顿。
我赶紧翻出学姐以前电话,但打过去是空号。我又拨通一个在北京的高中同学号码,小心翼翼打问国超的情况,同学叹了口气说,国超好好的人怎么变成了这样,他已经不愿再管国超的事了,说完便挂了电话。
接下来国超对我进行了无休止的电话骚扰,如果我不挂电话,他会不停的讲下去。他的电话不管是工作时间,还是三更半夜,强迫你倾听他的境遇。传过来的消息不是他又被人打了,就是学姐在辱骂他。
我被他的电话折磨得火冒三丈,直到再一次打电话说他被打得住院了,我才想是不是问题比我想得严重。
我通过几位高中同学的关系,来回辗转终于要到了学姐的电话。学姐惊讶地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她去了北京后就再没任何国超的消息,也没结婚,连男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骂他打他呢。
对国超的言行,我已无法分辨真假虚实了,这令人慌张。
4.
我无法忍受国超一日数次的电话,终于也把他拉入了黑名单。清净了一段时间,国超的妈妈找到了我。这个满面愁容的母亲递给我两盒药,说让我见了国超偷偷放在他的水里或者饭里,一天三次让他服用。
在上中学时国超的父母就认识了我,来找我之前,国超说要来省城我这里。我问国超在哪,他母亲说此刻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住着,然后一边流泪一边讲这段时间的遭遇。
先是,国超的父亲在老家接到北京派出所的电话,说国超扰乱公共秩序,打砸别人公司的设施,人看起来也有精神问题,让家里过来领人。吓得老两口连忙跑去北京把国超领回老家。父亲强制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得到的结果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医院给开了药,让在家先休养半年。但国超对治疗非常抗拒,从来不吃药,逼急了甚至跟父母动手。不几天,国超就往外逃,老两口就跟着他来到了这里。
说完,国超的母亲已经泣不成声。我问阿姨,以前国超挺乖的人,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哪里是真乖呀。"国超母亲叹息着说,"他的乖都是他爹打出来的。"
他母亲告诉我,国超的爹信奉"棍子下面出状元"的教育方式,对国超的管束就一个字--打,国超本来就挺聪明,学习成绩从中学到大学也是班里的尖子,在父亲粗暴的淫威下又变得中规中矩,就成了所有人眼中的乖孩子。母亲的教育就温和许多,从小到大一直告诉国超,家里祖辈在村里穷得抬不起头,一定要争气给所有人看。
阿姨讲完后,我若有所思,或许是父亲的压制和母亲的自卑式教育,让国超的内心堆积满了激愤和敏感,而学习上的出色又最终使他陷入自我偏执的境地。
我去找到了国超,他住在一个城中村的小宾馆里。这次见面距上次已大半年。我明显能感受到他看我飘忽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抗拒。
我请他吃饭,给他买水,都一概被拒绝。他不停的问我,是不是跟他父母串通好了对付他。我说不是,我们是朋友。他说就剩下我一个朋友了,绝对不能也背叛他。我说不会的。
他母亲交给的服药任务我没能完成,因为和他见面不到两小时,他又失踪了。很长时间我和他的家人都不知国超去了哪里。
5.
最后一次再见国超,又是一年之后。
夏天的夜幕刚刚降临,我手机打来一个陌生号码,国超问我住在哪里,想见我。那时我刚搬了新家,就告诉他地址。不到半小时,他打了车过来。
我找到约定的地点,远远看见一个人独自在路边转悠。我认出了是国超,那副模样让我感到一阵惊恐。
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穿着破旧的衣裤,鞋子已分辨不出颜色,整个人形消瘦成一副骨架。即使从远处看,也能感到像一个乞丐。
国超两眼无神地在路边来回走着,脸上带着夸张的笑容,不时从嘴里发出"嘶嘶"的怪笑,我没有上去打招呼,隔着不远的距离看了他好一阵,他却始终没有发现我。我边看边想:这就是那个名校毕业,有着双学位,英语过了六级,在著名外企工作过的年轻人吗?
几分钟后,我叫了他一声。
国超回过头,极为夸张的给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护照,告诉我他要去美国了。
"你知不知道,学姐牺牲自己的色相,勾结国内的高官和军方要追杀我?"
然后他一刻不停的给我讲学姐是如何利用姿色进入高层圈,如何勾结显贵使用手段到处监视他打压他。国超掀起衣裤,我看见他的腰部、背部、腿部全是伤痕。我问他是谁打的,他并不理会,仍旧唾沫横飞地说他已经联系好美国白宫,只要一出境就有专机来接他。
我始终插不进去他的讲话,讲了一个多小时,他神色忽变,厉声问我,是不是学姐也暗中联合我来控制他?
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说不是的,我也是白宫派来的,他这才冷静了下来。
不过只是一瞬,他又暴怒起来,挥手一拳打在我脸上,我捂着脸想逃,可是被他又拽住大吼:你他妈就是学姐的走狗!说!你都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
旁边没有路人敢过来,我抑制着内心强烈的恐惧,拉着国超坐在地上柔声细语劝慰,又听他天马行空自说自话到深夜,最终才趁他买水的机会转身飞奔溜掉。
从此,我再也没有国超的任何消息,也不愿有他任何消息,唯一让我难以放下的是,国超对学姐的这份偏执的爱,今后将如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