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个实验被称作“薛定谔的蚝”,生蚝作为宏观物体,和基本粒子具有一种近似的属性:在观察之前,生蚝可能处于开壳和闭壳两种状态,但人类一旦进行观察,生蚝的未定状态立刻塌缩为闭壳。-------是不是很像薛定谔那只不知死活的猫?至少在摄像机发明之前,人类是永远不可能得知一只生蚝的开闭状态的,因为你看见生蚝的同时,生蚝也看见了你,它一定会闭壳。后来我用摄像机完整记录了生蚝的日常生活,发现在无人状态下,它们壳的开闭就跟人眨眼睛一样寻常,一旦有人进入视界内,所有的生蚝都会立刻塌缩成闭壳。----和基本粒子具有波的属性不一样,生蚝的这种性质是因为它看穿了生活。
我顿时有点讨厌卡萨诺瓦这个人,你说你乱搞就乱搞吧,为啥对生蚝这么狠,害得现在人类和生蚝搞这么僵。我对18世纪之前的那个田园时代悠然神往,那时候没有喊麦、没有雾霾,开生蚝也没这么费力。
后来我还是放弃了这个研究方向,因为越是深入研究,就越觉得人类对它们不住,每次开蚝时,我就能感觉到那小小的闭合肌里蕴含着的强大力量,乃是数百年来的血海深仇。这让我不寒而栗,甚至后来我都不敢吃生蚝了。这个后果很可怕,好在我及时悬崖勒马,改换了研究方向,毕竟为了吃我可以出卖灵魂,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的第三个论文方向,是《论生蚝和环境保护》。生蚝的鳃可以吸水,它的黏液能捕获浮游生物和微粒,再吃下去。就这样,它们在吃饱的同时也净化了水里的沉积物和藻类。一英亩礁群上的牡蛎一天可以过滤水2400万加仑。---这也是为何世界各地的生蚝具有不同味道的原因,咸味、黄油味、甜味、金属和淡味的,甚至是香瓜、黄瓜或者福建人味。那是因为它们吃进的海水和食物味道不同的原因,和自身品种无关。
同时,生蚝在礁石上聚集形成的天然屏障可以抵抗巨浪,能够从波浪中吸收最多93%的能量。这减少了海水侵蚀或洪水带来的财产损失。有人甚至考虑用生蚝代替乱石堤和防水壁,从而降低花费。--------《进击的巨人》里人类用巨人筑墙,现实生活中人类用生蚝筑墙。每当洪涝灾害来临时,人们在堤坝上边抗洪还可以边吃生蚝,岂不美哉。
可事实上,人类是一个完全不懂得感恩的物种。---前段时间丹麦海滩生蚝大量繁殖,丹麦人非但没有感谢生蚝们净化了他们的海域,还试图引进中国人来消灭生蚝。---我在论文结尾作出如下结论:正如同《进击的巨人》里人类创造巨人用于战争需要,结果被巨人反噬。结合生蚝的美味、净化海水、阻挡水灾等天使般的特性,我认为生蚝是史前文明人为创造的生物,如果我们继续肆虐下去,恐将遭到生蚝的殊死反扑。
最后我的论文没获得通过,所长说我学的是生物专业,不是社会学,让我将研究方向回归到生蚝的生物属性上面去,而不是成天纠结于人类和蚝类的外交关系。
最终,我将论文题目定为了《牡蛎的利他属性》,这看上去是在研究生蚝的群体行为,实际上我的初衷是研究生蚝的社会属性---吃。我想知道为何生蚝在秋冬季最为可口。大家都知道,北半球的吃蚝季是9到12月,南半球则在4到7月。有人认为冰冷的海水中细菌含量较少,所以这段时间的生蚝最适合生吃。---但这跟味道和口感没有关系,顶多是更加卫生而已。
我在研究中发现,之所以春夏的生蚝肉质不好,很可能是因为生蚝在4月进入交配期,它们为了吸引异性,拼命减肥,故而脂肪含量降低,吃起来就像在嚼鸡胸肉。为了找到支撑我这一假设的论据,我对发情期的生蚝进行了跟踪观察,在其间我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实:生蚝是人类之外,唯一真正具备利他主义的生物。
我们知道,很多动物都有看上去无私的行为,比如一种叫Desmodus rotundus的蝙蝠。群体穴居的蝙蝠在某些个体未找到食物的情况下,会吐出自己的食物分给它们。但实验表明,这不是一种纯粹的帮助行为,而是类似囚徒困境的博弈,“利用重复的博弈打破相互背叛的僵局”,这就是这类“利他”行为的实质。简单地说:你饿肚子的时候我帮了你,当我找不到食物的时候你也得帮助我。
又例如某些昆虫在交配完成后,雄性会当场被雌性吃掉,这种牺牲纯粹是为了让雌性获得能量完成怀孕和生殖,以保证物种延续,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无私”的利他行为。
而我认为,生蚝具有真正的利他主义。我在跟踪发情期生蚝时发现,同一片海域的生蚝,其交配频率是大相径庭的。某些生蚝拼命地日,某些生蚝则对打炮完全没有兴趣,其他生蚝在身旁徐徐蠕动,它完全置若罔闻。我把性交频率高的生蚝和性冷淡生蚝分开做了体检,发现前者的健康和强壮程度普遍超过后者,一开始我认为是机体强健导致前者性欲更强---就和运动员由于大量的运动和健身,使得雄激素分泌过剩,导致性能力高亢一个道理。后来我在对照中发现两个事实,一是那部分性冷淡的生蚝即使不落入人类之口,其平均寿命也比炮王生蚝们短得多。第二个事实更让我震惊,一个炮王生蚝要是生了病或者受了伤,它立即就会变成性冷淡生蚝,而其性欲的下降和伤病本身没有任何关系。
我得出一个结论,生蚝们在漫长的同人类斗争史中,发现了交配期的自己不适合食用的事实。于是,生蚝群体就作出了这样的选择:老弱病残的生蚝主动放弃交配,让自己的肉质变好,适合食用,从而被人类吃掉,而那部分年轻强壮的生蚝则在看似狂欢的交配中偷生。只有我知道,交配只是生蚝的保护色。
在论文答辩时所长问我,生蚝何不全部投入交配?那样所有的生蚝都不适合食用,岂不是能集体活过春夏。我反问所长,传说中青藏高原上的驴群和狼群打架时,常有老弱之驴强行突围狂奔,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不?所长说我知道,这是在用自己当诱饵,分散狼群主力,过去的人类在突围战中也常这么干,这是真正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我说,生蚝也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生蚝阳痿,是一种诱敌?”
“是的。”
“也就是说,生蚝先进化出了自由变性,以保证死得只剩一个了也能自体繁殖,然后又进化出了主动阳痿以保留有生力量。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从人类的血盆大口中生存下去?”
“是的。”
“越了解生蚝,我就越不了解人类。”
最后这句话,我写进了我的毕业论文摘要。从那时起我就坚定,我的生物学家职业生涯还未开启就已结束。因为我学生物的初衷是了解生蚝,进而找寻到解救三分之二人类的方法,而现在我已经了解了它全部的故事,并且得到了答案:人类没救了。
我没必要再继续研究下去了。
但我和生蚝的故事并未就此终结。回到成都,我开了全成都第一家生蚝馆,起名“于勒小馆”。我的馆子只卖生蚝,世界各地的生蚝,法国的吉拉多奶香浓烈,澳洲的Tasmania甜如苹果,日本的Senpoush口感嫩滑,巴西的圣卡塔琳娜细腻鲜美。反正大家都没救了,还是吃才是正事。
每年春天,我的于勒小馆都会闭馆小半年,改卖羊腰子。因为我不忍在那个时节吃掉那些舍己诱敌的伟大生蚝,有人偏爱阳痿生蚝是他的事,我做不到。
去年12月,正是馆子生意最好的时候,某天深夜,在打烊前来了一个老年客人,带着他的儿子。
我只觉这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头十分面善,但又想不起来是谁,于是我躲在柜台里偷偷观察。我听见他问儿子,知不知道这家餐馆为啥叫“于勒”?,儿子说不知道。他说:“爸爸当年当语文老师的时候,印象最深的课文就是那篇《我的叔叔于勒》,课文里面,于勒叔叔穷困潦倒,以卖牡蛎为生。牡蛎又名生蚝,是一种贝类生物,生活在海洋沿岸,特点是。。。”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好吃”。他盯着手里的生蚝说道。
我终于认出了他,他就是我当年的语文老师张老师。
张老师没有认出我,而是继续给儿子上课,“这课文我至今都能背得,尤其是这一段:父亲忽然看见两位先生在请两位打扮得漂亮的太太吃牡蛎。一个衣服褴褛的年老水手拿小刀一下撬开牡蛎,递给两位先生,再由他们递给两位太太。她们的吃法很文雅,用一方小巧的手帕托着牡蛎,头稍向前伸,免得弄脏长袍;然后嘴很快地微微一动,就把汁水吸进去,蛎壳扔到海里。”
“爸爸,为啥要把蜊壳扔进海里?”儿子提问,
“原汤化原食。”张老师边吞下一大坨蚝肉边含糊不清地回答。
张老师您变了,您也开始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了,我在心里默默地念叨。
我们都会变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