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
“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
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
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
“我找到你了。”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
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
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他抬起头。
“进屋子去吧。”他说。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下午三点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地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我奔下来,“来了。”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地叫我。
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
他取出一只盒子。又是首饰。
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涨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儿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链。
“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
他轻吻我的脸,我吻他唇,他很生硬。
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地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他放开我。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我说:“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勖存姿也大笑。我把那条项链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
“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
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我和衣睡着了。
第五章
……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见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你说什么?”他一怔。
“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不在乎。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
我问:“你还不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迎面走来丹尼斯阮。这么大的校舍,他偏偏永远会在我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讽刺地问,“那个就是?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我一径向课室直走去,不理睬他。他拖住我。
“别假装不认得我。”我转过头,正想狠狠地责骂他,他的面色却令我怵然而惊,不忍再出声,他看上去真有点儿憔淬,原本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很空洞。
“你怎么了?”我问。心中想,另外一个勖聪恕,这干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驰得所向无敌,忽然之间碰到一个对手,个个被击垮下来。
“我很不好受。”
“你没刮胡子?”我问道,“看上去像个醉汉。”
“我想念你。”他固执地说。“丹尼斯,到伦敦去找一找,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六万个。”
“我只想念你。”他还是老话一句。
我笑问:“我现在去上课,你要不要转系?法科教授会欢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课我在饭堂等你。”丹尼斯阮说,“除非你连吃茶点时间也被人约走了。”
丹尼斯阮转身走。我大声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别浪费时间。”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着我走远。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强壮的手臂,瘦小腰身,美丽的体形,温暖的身体,一寸寸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诉他,我只想紧紧地拥抱他,靠在他身边,走遍剑桥,听他说笑话……
但是勖存姿在这里。勖存姿对我太重要。
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此之外,尚有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不必留下。我对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对韩国泰。丹尼斯是零。我专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课到饭堂坐下,丹尼斯阮走过来。
他穿着紧窄的牛仔裤,大T恤。真漂亮。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喝红茶。他说:“我有个朋友认识你。”
“谁?”我冷淡地问。丹尼斯坐在我对面。
“他说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着红茶杯,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在什么地方?”我声音中带一丝惶恐。
“你真认识他?”丹尼斯诧异问。
“是。”我答,“世界真细小。”我喃喃地说道。
“他一会儿来看我,他说有话跟你讲。”
我已经镇静下来,处之泰然,我说:“当然他有话要说。”
我可以猜得他要说的是什么。我的胃像压着一大堆铅般。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背脊骨里落。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我与他妹妹约会一个时期。”阮说。
再明白没有了,我点点头。
“你告诉宋家明什么?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丹尼斯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毁了我。我低下头叹口气。我问:“我在你宿舍过夜的事,你也说了?”
“说了。我说我从来不晓得东方女郎也有这么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说,“我爱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我将怎么办?解释?推卸?还是听其自然?我把头枕在手臂上面,不出声。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问:“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为什么?”
我轻声说:“丹尼斯,你刚才见过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谁?一个肮脏有钱的老头子。”丹尼斯气愤地说。
“但却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岳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脸。丹尼斯至为震惊,他站起来,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看他一眼。
“我原谅你,因为你所做的,你并不知道。”我站起来,“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课。”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
宋家明作其不解状。我看着他。
“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
我说得很僵。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
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
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天还去巴黎?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儿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儿。”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我手上,开始流血。
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式地作弄我,谢谢你。”
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儿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见。”
我冲出一步。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地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准。”我瞪着他。“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
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棉。
“把你的手给我。”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
我下不了台,故此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
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
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我冷笑。
“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
在他的遗嘱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一点点。”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的。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
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
楼上的铃声停止。
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哪里?”
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
“CCYUNG!心脏病人。”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
“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我跪在地上哭。
“他会死吗,他会死吗?”护士把我拦住。
“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了他。”
“什么?”我问。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大大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我点点头。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我老了。”他说。我拼命地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
“我走了。”我说。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
“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地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家明苦笑。
“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地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气更明媚,保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地问,“一整幢堡垒?”
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我欠他。我真的欠他。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
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帝。
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
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
“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
他看着我。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
宋家明又笑。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他笑着哼一声。
“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我微笑。
“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
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不是为了他的钱。
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宋家明摇摇头。
“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
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
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
我总得问一问聪恕。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可怜。
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我用手撑着头。
“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
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
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
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
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
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
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我不响。
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
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
我抬起头来。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妈妈。我有预感。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
我彷徨起来。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
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
“电话三分钟是若干?”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问:“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
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
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
“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