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里电话铃响。是朋友的电话。
他说:“忍不住要给你打个电话,我突然难过,非常非常难过,就是这样,没别的。”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从困倦中醒来,忽然非常感动。
我也曾有这样的情况,静夜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情绪确可称之为“难过”。
并非因为有什么亲友故去。也不是自己遭到什么特别的不幸。恰恰相反,也许刚好经历一两桩好事快事。却会无端地心里难过。
不是愤世嫉俗,不是愧悔羞赧,不是耿耿于怀,不是悲悲戚戚。是一种平静的难过,但那种难过深入骨髓。
也曾想推醒妻,告诉她:“我心里忽然难过。”也曾想打一个电话给朋友,只是告诉他一声,如此如此。但终于没有那样做,只是自己徒然地咀嚼那一份与痛苦并不同味的难过。
朋友却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自信全然没有误解。并不需要絮絮地倾诉。简短地宣布,也许能缓解那一份难过,或许并不是为了缓解,倒是为了使之更加神圣、更加甜蜜,也更加崇高。
2
在这个毋庸讳言是走向莫测的人生前景中,人们来得及惊奇,来得及困惑,来得及焦虑,来得及痛苦,或者来得及欢呼,来得及沉着,来得及欣悦,来得及狂喜,来得及满足,来得及麻木,冷冷寂寂地忽然感到难过。
会忽然感觉到,世界很大,却又太小;社会太复杂,却又极粗陋;生活本艰辛,何以又荒诞?人生特漫长,这日子怎的短促?
会忽然意识到,白日里孜孜以求的,在那堂皇的面纱后面,其实只是一张鬼脸;所得的东西恰可称之为失,许多的笑纹其实是钓饵,大量的话语是杂草。
明明是那样的,却弄成不是那样了,无能为力。刚理出个头绪,却忽然又乱成一团麻,无可奈何。忘记了应当记住的,却又记住了可以忘记的。拒绝了本该接受的,却又接受了本应拒绝的。
不可能改进,不必改进。即使不是人人,也总有许许多多的人如此这般一天天地过下去。
心里难过。
但,年年难过年年过,日子是没有感情的,它不接受感情,当然也不为感情所动。
需要感情的是人。
人的感情首先应当赋予自己,唯有自身的情感丰富厚实了,方可分享与他人。
常在白日里开怀大笑吗?那种无端的大笑。
偶在静夜里心里难过吗?那种无端的难过。
或者有一点儿“端”,但那大笑或难过的程度,都忽然达于那“端”外。是一种活法。
把快乐渡给别人,算一种洒脱。把难过宣示给别人,则近乎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