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静的夜晚，钻石般的星星嵌满天空。与往日相较，一切没有什么不同。但突然间，笼罩天地的黑暗“嚓”的一下被点亮了。
那是一片浩阔炫目之光，跟盛大节日燃放礼花一样。转瞬之间，受了传染似的，三百六十度范围内，俱明焰熠熠，无法用肉眼直视，就仿佛整个世界，一眨眼变成了一颗超新星。大量电脉冲涌来，几乎导致我的光敏元件失灵。哦，那是无数的宇宙飞船在发射，一艘接一艘，千千万万，直冲太空。火箭尾喷口溢流而出的光焰，就像宙斯手中的火炬。洪流般的霹雳声似要把世界撕碎。从赤道到两极，从东方到西方，从高山到河流，从大陆到海洋，只要是有人类居住的地方，都呈现出这番景象。我利用分布在全球各地的遥感器，忙着把这场面记录下来。我被极度的震撼攫住。瞬间，这场面甚至显得有些可怖。
大发射持续了三天三夜，才逐渐平息。太阳小心翼翼地从山后升起来，一切寂然了。上班的人流没有了，喧哗的大街静谧了，摩天大楼里空空荡荡，奔腾不止的车辆停下脚步，地铁的隆隆声消失了，天空中的飞机无影无踪……只剩下鸟儿啼鸣和风声簌簌。这都在我意料之中，却令我情不自禁感到凄楚。
一年后，一艘飞船降落在了空无人烟的地球上，最初，我以为是离去的人类回来了。但这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必然是其他世界的访客。舱门打开，果然，走出一个长得像一棵死胡杨树的生物。来者单独一人，仿佛是孤寂落寞的长途旅行者。来到了地球，却没有见到一个智慧生命，他显得失望。但好在，他发现还有一台超级智能计算机在工作——这就是我。于是，我成了外星人的接待员。
外星人自我介绍，他是到宇宙中来寻找生命的，根据他们的理论，宇宙中的生命无处不在，只要条件适宜，就能产生。他在经历久久的漫游后，发现地球是一个绿洲，且有智能迹象。没料到的是，他降落后，却没有发现高等生命——也就是造出了我的人类。
他问：“你的主人呢？灭绝了吗？”“没有灭绝。但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哇——他们一年前离开地球了。”“是逃避世界末日吗？你们的星球要被小行星撞毁了吗？你们的太阳就要熄灭了吗？”“哦，都不是。他们只是出门旅行去了。”“集体旅行吗？”“是的，所有的地球人，足足七十亿，都出去了。一个不剩。”“是这样啊。”外星人困惑地摇摇头。我说：“你不知道吧，这是地球上的一种制度。每隔五百年，人类集体到宇宙中旅行一次，这样就把地球腾空了。五百年后，人类再回来。然后再在地球上待百年，又出去一次。”“我明白了——把星球间歇性地撂荒。宇宙中，有不少文明都在这样做，目的是保护母星的生态环境。你们的星球一定太拥挤了。七十亿人居住在这儿，光是身体释放的氨气，就足以污染大气。资源和能源也都不够用吧。让星球减减压，喘口气，是正确的策略。据我所知，很多文明到了最后，都采取了这种办法。你的主人果然是一种充满智慧的生物啊。”外星人赞许地不住点头。“不，不是你想的这样，你误会了，”我急忙解释，“是人类对自己厌倦了。一段时间以来，我的主人总是感到厌倦。连我也是他们厌倦之余的产物，我只是一个高级玩具而已。他们是为了逃避厌倦而离开的。再在这儿待下去，他们会因为厌倦而自杀。只有离开地球，才能找到点儿刺激，从而勉强活下去。”
外星人听了，难堪地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大概没有想到地球人是这样的，而且这个文明看上去似乎出了问题。他毕竟是外星人，见过世面，镇定一下，又问：“你们像这样，已经搞了多久了？”“自打这种制度建立以来，已经过去三万年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七十亿个智慧生命，在宇宙中集体旅行，场面太壮观了。真想亲眼看一看啊。”他感叹，“那么，这次是去了哪儿呢？”“留在我存储器中的线路图显示，应该是鲸鱼座方向吧。但根据我的经验，人类的旅行轨迹通常是迷乱的。他们每次出去，往往只是大致设置一个目的地，但走不到一半，就有变化了。他们经常自己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人类天性如此。”“那么，如何才能找到他们呢？我多想亲眼见见你的主人哪。这个文明不同寻常。”“为什么要急于见到他们呢？他们五百年后还要回来的，五百年在宇宙中只是一瞬……我的存储器中记录了关于地球文明的所有信息。他们回来后，根据这些记录，就能复原世界。高楼重新建起，工厂重新轰鸣，车船重新行驶，战争重新开启……但那多半又不是复原——他们将根据在太空旅行途中的所见所闻，再造一个新世界。如今的人类就是按照这种方式来实现进化的。”“哦，明白了……不过，这次，我一定要马上找到他们。”外星人的语调听上去有些着急，使我感到不安，“有什么事发生了吗？”“我其实是来向人类通报一个消息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消息这么要紧？或许，你可以先告诉我，我现在是人类的全权代表。”他犹豫一会儿才说：“好吧，先告诉你。是这样的，宇宙是由监护者来看守的。你知道监护者吗？他是自然秩序的维持者，也就相当于上帝。说来很有意思，跟人类一样，监护者每间隔三百亿年，就要出去旅行一次，从而让宇宙在无管理的状态下运行。现在，正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么说来，监护者也对自己感到厌倦了吗？”我心里感到有些好笑。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宇宙中有监护者的存在，又手足无措起来，感到不祥。“我不知道。”外星人冷冷地说。“那么，他旅行去了，宇宙又会怎样呢？”“你应该想象得到——宇宙将完全撂荒。”“那会发生什么呢？”“一切将变得混乱无序，熵会迅速达到最大值。”“哦……”“我是监护者的使者，我被委托来暂时安顿宇宙中的生命。我要找到宇宙中的一切生命，然后用一种超级技术——类似于冬眠，把生命匿藏在一个平行世界里，等到监护者归来，再进行复苏，让宇宙重新开始。这项工作，我已经做了许久了。今天，轮到了你们的星球。”
我感到一股阴森袭来，便冷笑了。“三百亿年？难道你不会厌倦吗？”我愀然问。外星人的表情中透露出一丝尴尬。但他很快掩饰了。我于是明白，宇宙的本性就是厌倦——但我没有当面向来客说出。这种事情，本没有什么好说的。而厌倦与恐惧，是孪生兄弟。但对什么感到恐惧呢？
“怎样才能找到人类呢？”他问。“唉，说实话吧，找不到了。”“你什么意思？”我才把真相告诉他：“每隔五百年，人类集体自杀一次——他们称之为旅行。他们蹈海了——宇宙之海。然后，过了五百年，再由我根据存储器中的记忆单元，重组他们的基因，让进化再开始，并以加速度完成，把人类复制出来，让他们重新主宰地球。每个周期是五百年。新人类不会记得以前的事情，他们就有精神活下去啦，在这个世界上使劲折腾，直到五百年后再度厌倦。但目前这一次，连我也感到厌倦了。没有请示人类，我就自作主张删除了所有的相关程序。人类不会再回来了。”
外星人听了，显得有些沮丧……不，是如释重负，好像这正是他希望的结局。
【责任编辑：姚海军】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3年4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