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喜欢与机场相关的夜晚。离别,归途,家乡,远方,重逢,错过,所有最能调动一人之深情的元素在此汇聚、发酵,比世上所有的烈酒都醉人。飞机于夜空降落,我便跟着落进那星星点点的怀里,还有什么比这更浪漫的方式,让我与一座陌生的城相遇。
此刻,我在内罗毕机场国际航站楼外迈着无所知觉的步子,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没有醉,可我多么希望我醉了,一觉醒来发现这只是梦。“再回柜台找找吧。”男友Mannan提醒我。他的声音清清楚楚。这不是梦,我的护照真的丢了。
一个多小时前,我拖着行李找到Mannan和他的朋友Sanya。他们刚把我送到机场,本以为我要去塞内加尔开始新的工作项目了,谁知我又回来了。
“这下工作计划全乱了。”我万分沮丧,航班临时延误十几个小时。“刚才机场可太乱了,到处都是航班被延误的乘客。”Mannan忍住了对我的嘲笑 ,还因为我在临出发时忙着收行李而没看到航班临时取消的通知,给了我一个拥抱。他给我点了烤肉,提醒我吃点东西再吃药。因为细菌感染发了两三天的烧,我还在服药。拉开包,我忽然有些发慌,扒拉两下,发现护照不在里面。仔细检查,叫回刚出门口的的士司机,车里车外打着灯照个遍,都没有。
“应该是刚才航空公司(KQ,Kenya Airways)的人把明天新航班的登机牌给我后,没把护照还给我。”我努力回忆。工作人员把登机牌给我,叫我到隔壁柜台等着被安排机场酒店。我非常郁闷地掏出手机通知同事和Mannan,一手抓住手机和登机牌,一手推着行李箱,但应该没有拿护照。可我不能仔细回想。再回想,我就更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我所期许的幻象,甚至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护照曾切切实实在我手中的景象。
“没有,我们这里没有护照。”一个画着浓厚的淡黄色眼影的员工瞥了我一眼。“我那时在KLM值机,我可没拿你的护照。”她似乎根本没听懂我的话。
我看到隔壁柜台的员工还是之前那个,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你没看见我很忙吗?”她白了我一眼,“我这没有你的护照。”她继续忙着善后航班延误的问题。那个“黄眼影”朝她说了句什么,就带着我去了他们公司的另一个柜台。我又燃起了希望。
“没有,我是负责xxx的,不知道失物招领。”另一个柜台的人又白了我一眼。“黄眼影”见状便要全身而退了,我赶紧跟上去,好声好气地问:“那这种情况下,我要怎么找在机场丢的东西呢?”“我不知道,你去那边问机场安保。”“黄眼影”一摇一摆走开了,又大又圆的屁股便长出一副骄傲的脸。
后来,机场的安保员工周到地帮我一步步搜寻。一个地勤大哥和一个负责机场失物招领的大姐,陪着我全面检查原本要托运的行李。他们告诉我,如果走完所有程序都找不到的话,他们就会向上提出调取监控,帮我一步步追踪。
航站楼外的风,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否则,我也不会在Mannan让我回想是否确实是柜台员工没有还我护照时,控制不住哭出来。我要编出什么理由来通知合作方及同事我不能来工作了。什么理由才能保证这件事不会降低他们对我的靠谱度的信任呢?还有,新护照要马上办,这样才能夏天时回国。另外,有效期内的几个签证要重新办,这里的居留签也要重办。
Sanya打来电话,她可能是帮我找签证的过程中和Mannan走散了。我们有些过意不去,Sanya跟着来了,忙到半夜。Mannan让她先回去,她没有回去。“我找到你的护照了!就在柜台这里,你快过来!”“我的朋友找到我的护照了!在柜台!”我都还没回过神来,就冲着一旁的大哥大姐喊起来。
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斯瓦西里语,但我看得出来大哥和大姐非常生气。来来回回三次,其中两次有机场员工陪同,这几个KQ员工全是瞎子吗?如果都是瞎子,又怎么这么本事,每个都要给我一个白眼?那个KQ的员工握着我的护照,不肯交给我,非要我提交身份证明。大哥拦住要拿出其它ID的我,直接夺过我的护照,带我走了。
护照在我手里,那么不真实。我转身紧紧抱住Sanya,“Sanya,我要给你买东西,买好贵好贵的东西!我是真心的!”失而复得,原来是这样的心情。
在Mannan的提醒下,我握着身上不多的先令,回到机场大厅,找到大姐。才刚开口,大姐就明白了我的意思,连忙拒绝:“不,不,不需要的。“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意思,眼里似有一汪水,清清亮亮,星星点点。我懂了,她不希望我误会她是为了点小报酬才帮我。我当然不会误会她。而我也有办法请她收下,也把大哥的那份交给他。
与这座城市朝夕相处五年了,我以为它不再是一座陌生的城。可今夜,我仿佛从未认识它。我的双腿因绝望而不受控制地发抖,我的身体与大脑因那些冷漠的白眼和骄傲的屁股而冻僵。也是今夜,我再次与它相遇。我也终于知道,地上的星星,来自哪里。
凌晨四点,使劲伸一伸已经肿胀的小腿,我站起身,排着队缓缓移动。这一刻,我终于可以肯定地说,塞内加尔我来啦!登机前的24小时里,Mannan四次送我到机场。因航班一而再再而三地延误而生出的混乱感与戏剧性,似乎只是当前内罗毕因镇压抗议游行而形成的紧张局势的小小汇演。
无论如何,我总算来了。钻出机舱的那一刻,熟悉的夏日空气瞬间灌满鼻腔,热情得没有丝毫犹豫。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来到西非。熟悉,是因为海的味道。海神铺开她无边无际的袍子,在空气里打了几个滚。天地一混沌,便只剩下她的味道了。闷热又潮湿,这是每个在海边长大的孩子对家的记忆,像是身体里沉睡的基因,日后不管天涯海角,每每与这味道相逢,基因便被唤醒,长出一种思乡的东西,和对这陌生境地莫名的亲切。
过海关的区域干净整洁,队伍移动的速度也颇快。“大概这和卢旺达差不多吧?政府清廉,办事有效。”我已经开始盘算着回去后好好学习法语,有机会要来这里多待一阵子了。拿到盖了章的护照,出来后我发现还有一个队伍要排着。前头坐着一个穿着制服的人一一检验每个人的护照,这在其它国家我也遇到过。
他问我,签证呢?我把刚才的盖章指给他看。“这只是盖章,你要到那里排队,拿到签证。”他指了指一旁的办公间,就在方才过海关队伍的最右边。我有些疑惑,中国护照是免签,还需要什么签证呢?苦于不会法语,我不想用英语与他过多纠缠,就到他指定的地方排队了。正巧,前面也是一个中国人。“我们不是免签吗?为什么还要签证啊?”这个看着就很面善温和的男生帮不了我,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大概还要交钱。”他说。
前方是两个海关官员,我和这个中国男生一人选了一边。他开始掏出各种文件。"Hello, I wanna confirm that for Chinese passport holders, according to the information online, we have visa exemption ……" 刚说到exemption,面前这个高大的官员就抬起眉头,整个上半张脸都皱了起来:"What?"完了,是不是我英语不标准,他没听懂,惹到他了,可我不会法语啊!我只好放慢语速:"I thought as a Chinese I do not need a visa." "No, you need a visa here." 他的声音听上去依然很生气,不容置疑。我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免签,我什么都没准备。没办法,只好再问:"Can you tell me what the procedure I need ...…"
“What??" 他显得更生气了。糟了,我大概又用了个疑难词procudure,他没理我,开始在我的护照上贴visa sticker,手填信息。"You pay 100 dollor." 还好还好,我带了美元现金。付完钱,我想要个发票,这样项目可以报销。"No." 他板着脸打发我。我原来没有注意过他的肤色的。可我真的发现,他因为生气脸都黑了。
凌晨四点半,我在正式踏入这个国家的当口,这样一张脸只告诉我一件事:这里不欢迎你。
“他不是不欢迎你,他就是要对你表现得很生气,才能敲诈你啊!”同事Palash忍不住要开始嘲笑我。原来,我确实不需要签证,更不需要交那该死的一百美元。我不是第一个被坑的,也绝不是最后一个。用Palash的话说,"This is the thing in this part of the world"。我的震惊无法因为这样一句解释而消除。这不是我所熟悉的非洲的一部分,至少在去过的十来个非洲国家,没有如此在入境处明目张胆的抢劫。或许,正是官方道貌岸然的免签政策为此停供了温床。
忽然间,我的心又像游子般漂了起来。海风一年四季地吹,可海的味道只是片刻。制度的漏洞与让人泄气的贪欲像身后的野狗不断驱赶你。不能不费力就被公平对待,就无法真正地对一个地方产生归属感。所以,这世界上才有童话,童话里有梦幻岛。
这不是来自Karen Blixen那本《走出非洲》的灵感。这是邻座大哥与我在交换了各自与肯航之间的坎坷纠葛后,哭笑不得,只能用一句“走不出的非洲”聊以自嘲。
从刚果(金)前往塞内加尔的达喀尔,大哥只能先到肯尼亚,再搭乘肯航往西飞。同我一样,最初我们都没有选择埃塞俄比亚航空,因为那样的话要先往东、再向西,整个行程平添五个小时。“你能想象吗,我们周六早上六点到的内罗毕,周二凌晨五点才到达喀尔,整整三天。”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大哥了。我幸运地买到了埃航(可能是最后一张)的票,心满意足地在这个前排位置坐下。右手边是这个西装革履的光头大哥,他头都没抬一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在我向空乘要了两次毛毯后,他终于对我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我这个毛毯用过了,你不介意的话,先拿去用吧。”整个航程七八小时,他除了上厕所和吃饭,基本都在键盘上敲字。“大概是个公司高管。”我猜。“但是,这么忙的公司高管不是一般都坐商务舱吗?”我又有些怀疑。
“因为买的商务舱是肯航的,但肯航买了票能两天之内飞得成就算你运气了。”大哥吸取了来时的教训,非常英明地将二十人团队的回程票全改成了埃塞俄比亚航空。此刻,我想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回家,只要能回家就好了。就像春运紧张时,站票有什么难的,能回家就好了。
“我还遇到个老兄,尼日利亚的,在内罗毕机场三天了,还回不去。”大哥说,“还有一对美国来的老夫妇,年纪很大了,来这里看动物大迁徙,结果在机场待了两天,肯航还是没给个准信什么时候能走。”
说到这里,我们都忍不住笑起来。不是对他人同样的遭遇幸灾乐祸。实在是当事情过于离奇、不可理喻的时候,你只能感到荒诞又滑稽。这一刻,在共同经历的如此无奈又好笑的时空里,你与眼前的陌生人似乎结成了同盟。你所有的愤怒、惊慌、抗争与胜利,他全都懂。在需要找到从柜台上失踪半小时的工作人员时,在需要对表现得事不关己的员工厉声斥责时,在需要想办法尽快通过看不到尽头的安检队伍时,你们会为彼此挺身而出。在你终于在登机口满头大汗地接过绿色通行卡而大松一口气时,他会对你会心大笑,拍拍你的背。这是和平年代的革命友谊。
我们都终于坐上了从埃塞首都出发回内罗毕的航班。毫不意外,这趟航班没有一个空位,有很多都是与我一样几番辗转的归途人。
我在靠近机尾的过道位置坐下,狭窄的过道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过来,似乎怎么也完不成登机。一个裹着罩袍或是长裙的阿姨在我旁边停下,她是同排靠窗的位置。我正要起身让她,她示意我坐下,因为她得先找到放行李的地方。她有些艰难地前后挪动有些庞大的身躯,但所有的行李架早就放满了。前排的过道也堵着人,似乎也没有空余空间了。我观察了一番,发现前排上方的行李架上有大半袋的毯子,一定是空乘放在那儿了。
我示意她:“这些毯子很软,可以挤一下放进去。”她伸手拉了拉袋子,显得很犹豫:“不好放,这些东西很重。”但实在没有地方了。我问她:“我可以帮你试试吗?”她显得很惊喜:“可以吗?”
平时锻炼的肌肉派上用场了,我开心地抓起她的行李包,将毯子往旁边挪了点,确实很重,挪不出很多空间,但好歹能将行李包的一大半塞进去了。这时,行李架下方穿着紫衣服的大叔也站起身。他光着头,带着一副眼镜,看着像个老师。“这些毯子我们就直接拿下来吧。”他边说着边把整个袋子都搬了下来。这下好了,阿姨的行李包轻松入库。旁边的一个大姐顿时呼叫起来:“能帮我把我这个箱子也放进去吗?”
真好,所有的行李都放好了。但是这一大堆的毯子…… 我向大叔提议:“要不我们分发了吧。”
大叔立马扮出小贩的模样,开始吆喝。周围的乘客笑起来,纷纷配合,你一个我一个,帮着解决这“麻烦”。“你应该让他们(空乘)给你点奖励,你做了他们的工作了。”后排的一个乘客逗笑。一分钟不到,毛毯分发完毕。阿姨拍拍我的背,“很谢谢你。”她终于安心地在位置上坐了下来。
乘客皆落座,空姐过来一排排检查安全带。我察觉到前排的紫衣大叔转过了身。我抬起头,遇上他的目光。我们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是的,我们自发地共同地解决了这个困难,像完成了秘密任务一样,现在功成身退。
这实在不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正因为如此,你我皆有机会为她或他做一点点什么。不是该做的,也不是额外做的,而是我在此旁观,怎么会让你陷入无助之境?有一天,语言隔阂不再是借口,肤色不同更非鸿沟,你我在小小的艰难时刻不由自主地做了同一件事。我终于感到,我也与你一样,属于这里。
或许,这才是走不出非洲的理由吧。
上一次包饺子,还是爸妈在内罗毕的时候。但我基本没插上手。爸爸剁馅和面,妈妈擀面。忙乎了两天,他们将我的冰箱冷冻室塞得满满当当,分袋装肉燕和饺子,不同馅的饺子做好了记号,我一度不舍得吃。后来有一天,我实在吃什么都没胃口,想起来,拿出肉燕上锅一蒸,淋上点鱼露,再下一锅饺子,出锅时往汤里加两勺醋。"Soul food!" 这世上果真有能慰藉灵魂的食物呢。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变得懒于做饭。饿了就拿一袋肉燕或饺子出来,就此心满意足。“吃吧,吃吧”,我安慰自己,“吃完了就买张票回家。”肉燕和饺子吃完了,但我还没买好回家的票。工作忽然变得很忙,出差变多,日子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我决定今天什么工作也不做,好好包些饺子给自己吃。“好久没有这么耐心做一顿饭给自己了。”这不是个好信号。没有忙到顾不上吃饭,但变得没有心思花时间做一顿饭,不是随意糊弄就是叫外卖,难怪最近我莫名地感到头皮有些紧绷。
新鲜的葱、蒜和洋葱切三份,香菜切一份,胡萝卜一根,木耳一捧。一份葱、蒜和洋葱加温水,用手揉搓几下挤出些汁水,一会儿放到冰箱里冻半个小时。鸡胸肉用福建料酒和生抽腌制一会儿。鸡肉没有腥味,这一步主要是为了入味,但也不需要太久。去年内罗毕新开了一家中国超市,老板是福建福清人,货架上一溜的福建料酒,我觉得自己像发财了一样。囤两瓶家里用的料酒,让做饭的我充满了安全感。鸡肉、胡萝卜、木耳再加一份葱、蒜和洋葱做馅。放在料理机里打的时候,拿出方才冰上的葱蒜水,分次浇进馅里。这一步本是做Q弹鸡肉丸的秘籍,我发现加在肉馅里一样好用。饺子的馅会变得细腻嫩滑。
经过疫情期间的历练,和面我说不上手到擒来吧,那也绝对不怵。我喜欢和出软软的白面团,所以盐只能加几颗。面团软一些,拿在手上顿时觉得很可爱,包饺子便不像做饭,而像捏橡皮,变魔术。我喜欢大伙儿一块儿做饭的热闹,但我也爱一个人做饭的安宁。此刻,这种我只与我同在的悠然,是我所需要的。
不紧不慢烧水,饺子下锅,三次点水。另一个锅上热油里倒入葱、蒜、洋葱和香菜,再将煮好的饺子连同原汤一起倒入。饺子汤加醋,这是一定的。
今年,内罗毕的天变得更加不可捉摸了。雨季淅淅沥沥的始终没完没了,才晴了没几天这会儿又冷了起来。正好,这样的夜里,最值得一份慢悠悠地为自己准备的酸汤水饺。胃不再空落落,心才能放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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