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两位朋友来杭叙旧，在某艺术书店没搂住火儿，买了厚厚的几本时尚摄影集。知道我好读书，就把书留下来，并约我写篇书评。
她们二位都是时尚产业的资深从业者，对书中的声色男女如数家珍，随便翻开一张照片就可以讲出连串的故事。「这是 xxx，xxx 年跟 xxx 出过联名款，当年也是超模」，我只能漠然地看着她们的眼睛说「哦，是吗」，就像烧红的金属扔进冰水，滋啦啦冷场。
所以她们非常想知道我会从这些照片里鉴出什么，其实我自己也好奇。所以我应了约稿，原文会发在二爷鉴书和 EchoEnjoys 微信公众号（微信号：echoenjoys ，大家可以随手搜索关注一下，Echo 为这篇文章准备了一些小礼物送给大家，请笑纳）。
留下的两本时尚摄影作品集分别来自 Helmut Newton 和 Arthur Elgort 两位摄影师，Newton 的名气更大一些，是里程碑式的时尚和人体摄影师，他的作品风格硬朗、直接、冷峻、刺骨。光线粗鲁而直接，画面阴郁，亮暗部泾渭分明。镜头对面多是模特，身材美好，五官精致，表情勾人。
Newton 热爱妇女，他用露骨的作品表达自己，其中有大量的情色隐喻。坦率的身体和直白的腿，让人有种翻看成人杂志的难为情。模特夸张地摆放自己，摄影师喷薄而出的倾诉欲像从纸面里突然伸出的手，扼住喉咙。
相比之下 Arthur Elgort 温暖很多，如果说从 Newton 的作品里能看到摄影师，那么从 Elgort 的作品里看到的多是被拍摄的人。他拍了很多更加自然的作品，画面丰富匀称，不像 Newton 那么锐利和跋扈，照片里的人神态各异，你可以一个人窝在沙发里，顺着一个眼神去猜他们的经历。
Newton 的作品中有定格，隐约听到摄影师在旁数 123，快门「碰」一声闷响，闪光灯曝开，影子被精准地钉在背景上。而 Elgort 却像是潜伏在一旁的抓拍。这样作品的表达或许不如 Newton 的凛冽，意象和冲击力也有所欠缺。但若非要做个对比，我会更喜欢 Arthur Elgort 的作品。
这是因为，作为一个普通人，拍照对我来说，证明重于表达，故事重于意象。
对于「时间」，人类目前除了用工具去观察和标记之外无计可施。我们可以用文字去还原，但文字是符号，即便写字的人没有一肚子坏水或一笔管儿春秋，符号也终归是旁观者。而照片不同，照片是从时间里切出的截面，被锁在底片上形成影像的恰好就是塑造那一片刻的光线，如果每一粒光子都有名字，我们甚至可以在照片上指认它们。
这一刻的世界在下一刻泯灭，如果不是照片把它摁在底片上，若干年后没有人敢拍着胸脯回忆过去。沉睡的思绪像蜿蜒的线，凭着模糊的记忆在时空里乱窜，照片就像一个又一个点，证明时间确实曾经路过这里。
当我们翻开那些久远的摄影作品时，我们就看到旧时光。相纸上的画面背后有个完整的世界，那个世界被定格在当时，照片就是那个世界撕开的口子。我们往里看，看到一些眼神和姿态，还有装扮和环境，仿佛把它泡在水里，就能重新胀出一个鲜活的过去。
罗兰·巴特在《明室》中把照片的意义分成「意趣」和「刺点」，意趣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欣赏一张照片的标准方式——它表达了什么，弘扬了什么，歌颂了什么——主流价值观告诉我们看这张图时该哭还是笑；而刺点是那些私人的，意料之外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细节。
对我来说一张照片真正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后者。
在 Elgort 的照片里，我看到了更多击中我的「刺点」，它们可能是与主题完全不相干的细节，比如在某张照片里看到欧洲旧街道上铺着磨得发亮的石头，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这种石头时候喜欢得不得了，俯身在地下摩挲的心情，媳妇儿在旁笑着劝我别丢人，地下脏，赶紧起来，又想起曾经到处旅行的时光，还有旅途中遇见的朋友。如果不是这些照片，好像都没有一个什么特殊的仪式可以去回忆这一切。
你看，一张照片竟是因为读片者的经历完整了自己的价值。
看照片的时候我也会不断提醒自己，这是一本时尚摄影作品集，至少应该关注一下装扮（虽然我也看不懂），或者那些挺拔的绝世美女模特（插一句啊，身材真的很好）。这不是布列松，不是奥古斯特桑德（他们都是纪实摄影大师），怎么能从时尚照片里去找故事呢？
但我最终还是难以自拔地陷入到照片中逮住我的那些莫名其妙的细节里去。
果然，不论我们看什么，看到的都是自己，不论我们说什么，表达的也是自己。读照片如此，写文章也是如此。
写到最后，不建议你去买这些价格不菲的摄影作品集，而是想建议你多拍点照片吧，用手机就好，不必在乎构图、光圈和快门速度。一张放在裤兜里不小心摁下快门拍得漆黑一片的照片虽然毫无美学价值，却可能是你第一次遇到心爱姑娘时浑身尴尬，手足无措的证据。
Elgort 在书的最后深情地写道，当你有了家庭和孩子，你便有了永恒的模特和拍摄主题，直到这里我才知道，我最喜欢那张照片的主人公 Sophie，原来是他的女儿。
在父亲的镜头里，最美的总是女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