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马基雅维利写作《君主论》的意图,学界有太多的争论,但有一点应该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这本书总体上仍然属于西方源远流长的“君主镜鉴”传统,而色诺芬的《居鲁士》和《希耶罗》正是这个传统的滥觞。在“君主镜鉴”传统中,教育或者说“驯化”僭主是应有之义,正是在这个议题上,马基雅维利表现了他对色诺芬思路的借鉴。
笔者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曾指出,虽然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表面上一切以君主(尤其是“新君主”【30】)如何获取、维护、保持国家为鹄的,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并且,就像赫克斯特的著名研究所指出的,这里的“国家”(stato,根据语境不妨译作“政权”、“地位”、“领土”等)具有非常明显的攫取性特征,还不能把它理解为政治共同体意义上的现代国家,【31】但是,另一方面,《君主论》也可能暗含着“驯化君主”的隐蔽意图。
在《君主论》第6章中,马基雅维利在胪列“以自己的力量与德能获得王国的新君主”如摩西、居鲁士、罗穆卢斯和提修斯———他们都是值得仿效的伟大人物和最卓越的人———时,强调他们获得和享有“权势、安全、荣誉和幸福”,同时还提到他们利用自己的德能,发现机会,使得“他们的祖国也由此声威显赫,变得极为繁荣昌盛”(这是《君主论》中少数使用“祖国”概念的地方之一)。
这里的关键或者说难题在于,如何才能让仅仅追求自身私利(权势、安全)的君主———按照设定的思路———主动地造福于“祖国”?亦即如何解决“动机激励”问题?不难发现,马基雅维利的基本方案是,利用“荣耀”与“伟大”这一“大人物”(类似于色诺芬所说的“真正的人”)才具有的欲求来诱导之,【32】在公益、善政与君主个人的荣誉幸福之间建立桥梁:“这种对承认的欲求赋予马基雅维利的个人以一种社会性,因为荣耀与名誉内在地取决于其他人相互联系的意见。事实上,既然人们很可能钦佩那些施惠于他们的人,那么荣耀和名誉就能够被用来让那些追求自我利益的个人为了共同的利益而行动”。【33】用施特劳斯的话来说就是,尽管荣耀这种欲望“就其自身而言是利己自私的,然而,除非通过在最大的程度上造福于他人的途径,否则它就是无法得到满足的”。【34】
马基雅维利设定的作为一种目标和人类行为动机的“荣耀”,主要体现为政治、军事和外交领域的“世俗的荣耀”;它在很大程度上是古典价值的复归,而与基督教的荣耀观背道而驰。就政治荣耀而言,其获得不仅需要成功,还需要一定的道德因素;这一点区别于军事荣耀,但他的论述不多,也不甚明晰。【35】
对于他心目中除瓦伦蒂诺公爵之外的另外一位与他同时代的英雄———阿拉贡的斐迪南———马基雅维利做了如此高度的评价:“没有什么比从事伟大的事业和做出罕见的范例更能使一位君主受人尊敬。在我们的时代里,我们有阿拉贡国王斐迪南———当今的西班牙国王———为证。这个人凭借名望和荣耀,从一个弱小的国王成为基督教世界首屈一指的国王,因此,他几乎可以称作一位新君主。如果您注意观察他的行动,您会发现它们全都是非常伟大的,有些还超乎寻常。……他赢得声望和支配诸侯们的权力,而他们却没有察觉。他能够用来自教廷和人民的金钱供养军队,并且在这场长期的战争中,为自己的武装奠定了基础,而这支武装后来给他带来了荣誉。……他总是完成一件大事又安排另一件大事,这些大事让其臣民的心神始终忐忑不安同时又钦佩不已,并且心思都为这些大事的结果所占据”(《君主论》,第21章)。【36】
在这段论述中,马基雅维利密集地使用了几乎所有的激励性词汇:
名望(fame/fama)、
荣耀(glory/gloria)、
声望(reputation/reputazione)、
权力(empire/imperio)、
荣誉(honor/onore)、
钦佩(admiration/admirazione)、
非常伟大(verygreatness/grandissime)【37】营造了一位新君主的“典范”。
随后在《君主论》第26章中,马基雅维利指出,对于意大利的新君主来说,时势将“给他带来荣誉,并给这个地方的全体人民带来福祉”;只要他引入新的法律和制度,“它们就能使他赢得敬畏和钦佩”;他重建军队和改变制度,“便会给一位新君主带来声望和伟大”。不难看出,马基雅维利的思路就是,利用大人物对“荣耀”的追求这一私利,引导他们服务于公益,哪怕只是“副产品”。【38】
在他那篇比《君主论》更具劝谏性的、写给美第奇教皇利奥十世的《论小洛伦佐去世后佛罗伦萨的政务》中,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的思路。【39】他在其中敦促教皇“为了您自身的荣耀和您朋友的安全给予佛罗伦萨一个稳定的政府”。在靠近结尾的地方,他一般性地说起名望、荣誉和荣耀。如果利奥遵循他的建议,由此产生的团结将会带来“城邦的和平与陛下永恒的荣耀”:
“我相信,对于人们而言,最大的荣誉莫过于他们的祖国自愿授予他们的荣誉;我相信,最大的善行和最能够取悦上帝的事情莫过于为祖国效劳。此外,没有人能够凭借自己的行动获得与这样一些人相提并论的颂扬:他们通过法律和制度重塑了共和国与王国;他们是继那些成为神的人之后最受赞扬的人。【40】
需要注意的是,无论是比之于他之前的人文主义前辈,还是较之于他同时代的人,马基雅维利的荣耀议题都谈不上是全新的和独创的。【41】当然,除了在寻求荣耀之手段以及明确性、生动性等方面的差异之外,许多评论者也注意到,在马基雅维利那里,共同利益并不是目的本身,“对荣耀与荣誉的欲求赋予人类以一种非社会的社会性(unsocialsociality):他们需要他人钦佩他们,并承认他们的地位,但仍然将其视为实现他们自身满足的手段”。【42】对照前文对色诺芬的解读,我们发现,在这个方面,马基雅维利再次表明了他与色诺芬的相似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