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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岸图之争20年仍有新料,望气和科学谁更可靠?带你偷师一场收藏与鉴定史的工作坊|特别分享

ART一点  · 公众号  · 艺术  · 2017-12-10 20:13

正文




「中国收藏与鉴定史」工作坊



艺术品收藏与鉴定,最有魅力也最让人望而生畏。


先来听一个上世纪极为经典的案例——美国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中国山水名迹 董元《溪岸图》 引发的真伪之争。


今年3月,大都会宣布, 亚洲艺术部顾问委员会主席 唐骝千 已将《溪岸图》捐赠予大都会,这件名迹此前在大都会属于寄藏性质。唐骝千是在收藏家 王季迁 手中重金购得《溪岸图》的——上世纪40年代, 张大千 以一件金农作品从 徐悲鸿 手中易得《溪岸图》,赴美后出让给王季迁。


《溪岸图》在美国相当有影响。1997年5月22日,《纽约时报》以头版刊登,并称其为 中国的《蒙娜丽莎》 。但也就在这一年,它引发了 美国关于中国书画鉴藏领域最大的一次争论 ,影响至今。


传董元 溪岸图 轴


当年8月,专栏作家Carl Nagin在《纽约客》发表文章《大都会博物馆刚刚获得中国的‘蒙娜丽莎’,它是真迹吗》,提及著名艺术史学者 高居翰 的观点: 《溪岸图》为张大千所伪造的赝品


一时间,学界激辩。 大都会 何慕文 红外X光摄影发现《溪岸图》曾经三次装裱 ,方闻和何慕文专程带《溪岸图》的红外线照片来到北京,请启功、宿白、王世襄、杨新、王连起、单国强、尹吉男等专家观看,为其确为一件古代绘画提供了力证。 数月后, 大都会召开学术研讨会,邀请全球顶尖学者讨论其真伪 。尽管,大部分知名学者 均认为《溪岸图》是一件中国五代末北宋初的山水画杰作 ,但共识并未达成。不过从那时起,高居翰等人的看法渐趋式微。


2006年,《溪岸图》在台北故宫展览中与十一世纪范宽和郭熙的名作并列,又在2012年上海博物馆举办的展览中展出。


但大都会 始终未断定《溪岸图》出自董元手笔 也不排除其手笔之可能 它的核心价值并不在其与董元的关系,而更在其雄伟完整足为早期山水画的典范。 如今,打开大都会网站,《溪岸图》的作者仍是“ 传董元 ”——意为,传称为董元所作,但并不确定。《溪岸图》之外另有三件传董元画作存世,但学界对哪一件能反映董元的真面目尚无共识。


对《溪岸图》和董元的关注和研究,并未到此为止。20年来,关乎它们的研究成果与探讨不断。


一件流传千年的名迹,究竟有没有可能厘清它的真相?


这出于对历史真相的好奇与尊重,也是学术研究所面临的持久挑战。


溪岸图 细节


今年9月, 浙江大学中国收藏与鉴定史工作坊 召开。


北京匡时拍卖研究人员 刘鹏 的发言中,出现了 与《溪岸图》相关的新线索 。他的研究题目关于 清初一对收藏家父子,《溪岸图》上的一枚收藏印很可能来自他们。 在其庞大的收藏中,还包括今年3月在 纽约佳士得以3亿多人民币成交的南宋陈容《六龙图》


除此之外,工作坊里还有十余个报告,既精彩又引人细究:


香港近墨堂基金会 林霄 在拍卖会上竞得一件 为祝允明的书法 ,却发现 真正的书写者另有其人 。这段收藏经历本不算愉快,却因为他的追问与深入, 重拾一位被遗忘的明代书法家;


明清著录中的 沈周传世名作《九段锦》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 2016年香港苏富比拍卖各有一本 ,在 上海博物馆研究员黄朋 的研究中, 哪一件才是正身


以文徵明家族研究为方向的 浙江大学博士生 蔡春旭 ,梳理比对了大量 文徵明存世小楷 寻找到其不同时期的特征 。有一定书法和鉴定基础的人,可以依寻其方法对存世文徵明小楷的真伪奥秘得知一二。


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的 童宇 ,则在对 清末民初收藏家叶恭绰 的深入研究中发现, 他与吴湖帆看似波澜不惊的鉴藏往来中,实则暗流汹涌。


工作坊现场 摄影/丁哲


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工作坊?


来听听召集人、 浙大文化遗产研究院薛龙春教授 的开场白:


“我们常常希望整理出一套科学的方法,但无论是文献、风格还是材料,无论是望气还是现在流行的科学手段,似乎都无法解决鉴定活动当中所有问题和鉴定活动的复杂性。


收藏与鉴定之间所形成的张力也发展出关于品位、价值观以及运作方式等方面的新话题。收藏与鉴定活动不仅涉及到具体的艺术品甄比、传播与交易,反映不同的历史时期,也与艺术创作的风气有密切的关系,为艺术学者所重视。艺术品同时也是特殊的商品,它的装璜、包装、买卖,包括利润等环节,近年来也获得了不同程度的关注。


其中,艺术品收藏和鉴定的历史研究,无疑是其中重要的课题之一。收藏与鉴定活动的历史,包括一件作品的收藏,它的脉络和意义都应该放在具体历史情景中探究和解读,惟有此,我们的研究才能与历史研究联系在一起。收藏活动离不开鉴定,它们几乎是孪生的。”


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来整理和分享这个工作坊。令人获益的不只在于学者的报告,还有 和报告时间相当的讨论 。本着 “希望学者不被公众演讲的社会效应所绑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互相启发 ”的期待,工作坊准备阶段,学者们的论文被随机交叉转发。两天里, 每个25分钟的报告之后, 所有资深学者和年轻学者们进行20分钟的讨论 追问、建议、争论……有些部分甚为尖锐激烈。尤其 白谦慎、薛龙春、邵彦 等教授的评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些一针见血的点评,当然来自于他们深厚的学术功底与丰富的研究经验。


对收藏与鉴定感兴趣的读者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无论你是不是有志于学术,相信都能在这些报告、探讨和争论里,找到与你共通的疑问,并获得启发。

___________________

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

浙江大学亚洲研究中心

「中国收藏与鉴定史」工作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白谦慎 浙江大学 (主持/评议人)

专题演讲

晚清官员的收藏活动:以吴大澂为中心

蔡春旭 浙江大学

文徵明小楷鉴定研究

陈斐蓉 天一阁博物馆

丰坊碑帖收藏研究

陈 霄 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

一个被遗忘的晚清大收藏家——

关于景其濬的初步研究

何碧琪 香港中文大学

吴荣光鉴藏相关的群体及其雅集的意涵刍议:

思想史角度的观察

黄 朋 上海博物馆

关于两本沈周《九段锦》的讨论

林 霄 香港近墨堂基金会

发现邵珪——明成化书家邵珪丛考

励 俊 独立学者

书画著录的人情世故——

以《江村销夏录》为中心

李万康 华东师范大学 (主持/评议人)

刘 鹏 北京匡时拍卖

清初武进庄氏父子的收藏

陆蓓容 江省社科院

收藏世界里的小人物——

鲁燮光与《家藏书画立轴杂录》

彭 莱 上海师范大学 (主持/评议人)

钱 松 南京工业大学

何绍基书法鉴定札记

秦 明 故宫博物院

从记载历史到被历史记载——黄易

《得碑十二图册》所映射的清乾嘉以降金石鉴藏史

邵 彦 中央美术学院 主持/评议人)

童 宇 香港中文大学

叶恭绰与吴湖帆:鉴藏家的交往

薛龙春 浙江大学 (主持/评议人)

章 晖 独立学者

《湖庄清夏图》在晚明和清初:

收藏背后的艺术史与社会史

张义勇 南京艺术学院

吴其贞书画代理考——

兼及明清之际书画收藏的格局之变

(与会者姓名按拼音字母先后排列)

_______________


工作坊现场 摄影/丁哲


报 告




1


《溪岸图》上的这枚印章究竟是谁的

发现一对收藏显赫的父子

“有没有可能,这个印章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了,不一定是他的,有没有?”


“目前还没有发现这种情况。”


这段“拷问”与回答,在刘鹏的报告之后。因为,他的一个重要证据是 一枚印。


刘鹏的报告为 《清初武进庄氏父子的收藏》 ,庄氏父子—— 清初较重要的收藏家 庄冋生、庄虎孙父子 。古董商吴其贞《书画记》中记录了多次至庄冋生家中观画的情形, 时间 从顺治九年(1652)到康熙六年(1667),地点涉及苏州、武进、扬州三地


依据吴其贞的记录,庄冋生的收藏 “大都得于旧内者”,即多得自于前明宫中旧藏 。庄冋生意外离世后,其子庄虎孙继承了他的收藏,并加以扩充丰富,留下相关考证文字。


这对父子收藏库中的其中一件重要藏品,即为 今年3月纽约佳士得拍卖,以超3亿元人民币高价落槌(不含佣金)的南宋陈容《六龙图》。


南宋 陈容 六龙图 (局部)


《六龙图》有一“庄虎孙印”印,一“寅三”印,一“虎”字印及其他收藏印

证明曾经庄虎孙所藏


文献记录中也有呼应。吴其贞《书画记》卷三中提到,在庄冋生 处看 画时见“ 陈所翁《戏龙图》绢画一卷,使人观之,无不骇然 ”。陈所翁,即陈容。但此处有一个矛盾,佳士得拍的是 纸本,而非绢本 ——刘鹏目前认为,《书画记》是抄本,常被指出存在差错,所以这一段也很可能存在差错。

第二幅,便是大名鼎鼎的《溪岸图》。


《溪岸图》上,有一枚“ 天水郡收藏书画印记 ”印。海内外学者都曾谈到过,有说宋,有说元,也有认为是赵孟頫的——“天水郡”是赵姓最有名望的郡望之一,赵孟頫便有一方著名的“天水郡图书印”。


纽约的马成名先生认为,这方印其实属于庄虎孙——庄氏有三支,天水正是其中一支。


下方为“天水郡收藏书画印记”印


《溪岸图》在吴其贞的《书画记》中似乎也能找到对应,只是名字不同。纽约杨凯琳女士曾在文章中指出, 《溪岸图》就是当年吴其贞在庄冋生家里看到的《风雨归庄图》。


依据《书画记》记录,这幅画由庄冋生买入,庄虎孙是继承者。


吴其贞《 书画记 》中关于《风雨归庄图》的记录

与《溪岸图》细节比较


吴其贞《书画记》中,共有六次和庄冋生共同看画的记录,或在庄家,或去别人家。顺治九年(1652),他们连续三个月三次一起看画——第一次在庄冋生家里看《风雨归庄图》,第二次与王鉴等三人看了 王羲之《内景黄庭经》 ,第三次看了 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传阎立本《职贡图》 也曾经庄冋生藏,买到画时,他还曾与王铎有过交流。 王铎曾在画上题跋 ,惜目前不见,未知原因。幸运的是,在王铎《拟山园选集》中保留了这一题跋。


传阎立本《职贡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王铎《拟山园选集·文集》卷三十九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南宋名迹扬无咎《四梅图》 ,也曾为庄氏所藏。同时代笪重光有1672年在庄家观画的题跋,同行的还有画家 王翚


南宋 扬无咎 四梅图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笪重光题《四梅图》


庄氏父子的收藏后来去了哪里?


根据刘鹏的研究,一部分为 康熙皇帝宠臣宋荦 所得,包括上文提到的 故宫博物院藏南宋扬无咎《四梅图》 台北故宫藏南宋马麟《静听松风图》 台北故宫藏元赵孟頫《窠木竹石图》 等。


《四梅图》局部

庄冋生、庄虎孙、宋荦所钤收藏印


元 赵孟頫《窠木竹石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庄冋生因为与王铎的关系,也曾出现在 薛龙春教授 的视线内。


2015年, 他在台北故宫内部检索系统中发现,台北故宫凡有“天水郡收藏书画印记”的藏画,一定也有“庄虎孙”或“虎”印。


但《溪岸图》只有一方“天水郡收藏书画印记”,能不能确定它和庄氏父子的关系?


他与刘鹏就此进行了探讨。 刘鹏认为庄氏父子的盖印情况有多种组合,依据他的推断,这一推论成立。具体有待他在最终论文中公布细节。


学者们还就《溪岸图》的考证提供了多角度的思考。 从核心证据印章,再到文献,再到画,大家试图找到现有研究的漏洞,并寻找出更多可靠的线索。


比如,如何看待《溪岸图》这个名字。


实际上,这个名字得自民国时期,并非这件作品的本名。


“从画面上看,《风雨归庄图》这个名字比《溪岸图》更贴切,后人起《溪岸图》的名字也是因为董元有一幅画叫《溪岸图》,可能根本不是这幅画。”


“以前还有人叫这幅画为《溪岸草堂》。”


“中国画的命名一直非常随意,博物馆的很多作品都是自己命名,只有非常详细地把画面描述出来,加上收藏、尺寸、材质等信息才能确定。”


尽管所言针对个案,但这段讨论对其他作品的研究同样有参考价值



2


从被改款的“真迹”里发现被遗忘的书家

一位收藏家“被打眼”后的收获


香港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主席林霄 的报告题目为: 《发现邵珪——明成化书家邵珪丛考》


这是一个对 鉴定、收藏和研究 都很有启发的案例。


“邵珪”是他意外发现的书家,他原本想要的是一件祝允明。


林霄收藏明代书法多年,尤其关注祝允明,曾发表过《从笔迹学方法重鉴祝允明》等论文。对祝允明的鉴定,他是有充分自信的。


2010年,他在拍卖会上遇到一件 款为祝允明草书《赤壁赋》 。此作与他平时理解的祝允明不太一样,但书写非常自然潇洒。尤其令他心动的是落款的年份—— 弘治元年,祝允明28岁 。此前,从未见过如此早期的祝允明作品,28岁时的祝允明有没有可能将草书写得如此精彩?


尽管心里 存疑 ,但他决定买下再说。


款为祝允明的草书《赤壁赋》


此作与上博藏祝允明晚年书《赤壁赋》有相似之处

“忙”字笔画变成了几个点

这也是让林霄觉得有意思的地方


但他很快发现了问题。


将作品后的 顾从义跋文 与日本藏《化度寺碑》上可靠的顾从义跋对比, 绝非同一人所书


跋文为伪,那么作品也极有可能为伪。


右为日本藏诒晋斋本《化度寺碑》顾从义跋


但林霄依然非常珍惜这件作品,委托全球最贵的日本裱画师装裱。裱后对着光线看,发现落款的祝允明部分,是 用与原来一模一样的纸挖补后贴进去的,书写节奏也不一样。


他判断, 这是一件真迹,但来自一位比祝允明更早一辈的书家。


挖补处

这位作者究竟是谁?多年来,林霄一直想解开心中的谜团。


2016年10月,日本某拍卖公司出现一件 《王阳明先生堕马诗长卷》 。林霄熟悉王阳明的书法, 判断此作绝非其所书


王阳明先生堕马诗长卷


同时,他也发现这件作品与自己之前购藏的《赤壁赋》非常相似,将两件放在一起,像是同一件。他认定, 它们出自同一作者


找到《堕马诗》的作者,也就找到了《赤壁赋》的作者。


左为《赤壁赋》,右为《堕马诗》


这个书家会是谁?来看《堕马诗》的款识:


“余堕马几一月,荷菊田先生下问,因道马讼故事,尽出倡和奉观,闲录此篇求教万一,走笔以补笑具。甚幸。珪在玉河东堤,八月一日书。”


“珪”——应该就是作者。


对着光线看,能发现作品上的“珪”字还有被刮的痕迹,但被保留了。


《堕马诗》落款


“玉河东堤”——北京明清两代翰林院所在地。


“西涯先生真谬爱”—— 西涯 乃明朝名臣、茶陵诗派代表人物李东阳。


然后,再查数据库。 李东阳写过《邵东曹堕马伤足次武昌韵》 —— 真正的作者终于出现了—— 邵东曹,邵珪


邵珪,字文敬,号东曹隐者,宜兴人,成化五年进士,有《邵半江诗》存世,《堕马诗》收入于《邵半江诗集》。


《堕马诗》经朱之赤、阮元、顾芸台等鉴藏。 1915年,郑濂的题跋将其定为王阳明手迹 ,日本人崇拜王阳明,此作遂流向日本。


接下来,迎刃而解。


《堕马诗》卷的上款人“菊田先生”为周庚,字原己,号菊田。吴县人。家世太医,成化时官至太医院院制。成化二十年(1484)周庚任南京太医院正六品院判, 邵珪堕马伤足,周菊田为他疗足经月,因此邵珪手书《堕马诗》相赠。

《堕马诗》收入《邵半江诗集》


邵珪和李东阳是“好基友”。 依据李东阳在《送邵文敬知思南序》所描述,俩人好到走路、吃饭都要一起。


邵珪参与过茶陵诗派早期的活动,棋艺也很高,可惜去世很早。根据文献推测,享年或不到50岁。弘治三年正月二十日(1490),李东阳、谢铎、吴宽、傅瀚、李杰、林瀚、刘震等人在京城遥祭邵珪。


大家对邵珪的诗和书法,评价很高。


明代中期,以祝允明、文徵明、陈淳、王宠为代表的吴门书派的崛起,是对明初以来“台阁体”的反叛,但在达到这个高峰之前,有一批先驱酝酿和推动着这个高峰的到来,他们就是 以徐有贞、刘珏、李应祯、李东阳、张弼、吴宽、邵珪、王鏊为代表的朝廷官员书家 ,他们不约而同地抛弃“台阁体”并以写出个性为目标,悄然引起了革命性的审美变化, 邵珪是这个群体中杰出的代表。


邵珪却在书法史中几乎销声匿迹 林霄翻遍所有能找到的资料, 仅发现有六件存世书法


邵珪存世作品


故宫博物院藏邵珪《自作诗册》;

故宫博物院藏李东阳等人杂诗卷,其中有邵珪墨迹;

被改款为王守仁的《堕马诗》卷;

广东省博物馆藏邵珪为金用清书《滕王阁序》卷;

上博藏赵孟頫《兰竹石图》跋;

被改款为祝允明的草书《赤壁赋》。


邵珪 自作诗册 北京 故宫博物院藏


若不是发现两件被改款为“大名家”的书法作品,恐怕少会有人再提及“邵珪”这个名字。


林霄说, 自己有机缘发现这位被改款的失踪者,理当有责任洗其冤沉,还其清白,并给予他合适的历史定位,这何尝不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幸运 ?考究个中原委与细节,既能洞伪照真,发覆一段书史故实,亦可为世道人心之一鉴。


“发现邵珪”在书法史上的意义正在于此。


刘鹏 在讨论中透露, 《堕马诗》进入日本后,被日本人整理作为王阳明的一篇遗文,并进行了释文,后被收入多部王阳明遗作集 ,释文与原作略有差别。假如这件作品没有存世,此诗也将被永远当成王阳明的诗对待——因为在日本学者的考证里,王阳明也有过堕马的情况,也有堕马的诗。这也提示: 从书法里辑佚诗文是一件好事,但要特别谨慎。这个案例就是特别好的反证。


最后透露一下日本《堕马诗》卷的拍卖结果。 出乎林霄意料,底价几万元人民币,最后拍得一千多万。 他说:我没有想到邵珪可以卖到这么贵,我也为邵珪高兴。


邵珪 滕王阁序卷 广东省博物馆藏


回到讨论。我们常说 历史 是公正的,但 这个报告告诉我们,其实 不然。


薛龙春教授提出两个更深的思考方向:


一、邵珪在当时书法是不错的,到底是改款导致后来书史上书名丧失,还是因为他书名不振导致了改款?


二、历史上有一类书画家名气很大,但过世太早,没有作品存世,后世存在大量伪作。如徐渭,去世后四十年市场上便有大量伪作。这对作者究竟是好事坏事?


邵彦教授则有另一个角度的思考:“董其昌的官不如李东阳大,但有其评级的书法都可以价值百倍。李东阳在成化年间的影响非常大——不光在政治上,也在文坛。邵珪与他关系如此密切,艺术水平亦不低,为什么就没有红起来?为什么李东阳没有成为一个在书画上更有话语权的人?”


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展开。


讨论



每场报告之后长达20分钟的讨论,是本次工作坊的另一“看点 。资深学者和年轻学者共同探讨争论,直截了当,一针见血。讨论最热烈的问题,也是鉴藏史研究中普遍受到关注的。


我们将两天的发言略作整合,一起来 “偷师”


讨论 现场 摄影/丁哲


1


鉴定是美术史研究的基础

但哪种鉴定方法最有效

有三位学者的内容涉及到了鉴定,但他们使用的方法不同,且每人都使用了多种方法。

  • 蔡春旭 文徵明小楷鉴定研究

作为明中叶吴门地区最有影响力的书画家,文徵明在生前即享有盛名,成为作伪者的目标,且由于书画创作繁忙,时常请弟子代笔,故文徵明的书画真伪素为鉴定研究中的关键问题。


蔡春旭以伪作最多的文徵明小楷为研究对象,分四个部分展开:首先,通过对旁证的重新检讨,确认可靠的小楷真迹作品;其次,结合小楷真迹和同时人的文献记载,梳理文徵明小楷不同时期的风格变化和书写特征;再次,以风格和书写特征为依据,鉴定有关小楷作品,进一步梳理可靠的作品和伪作的面目;最后,结合不同作品的书写情况讨论鉴定中的因素干扰——书写功能的不同、创作动机的差异、书写载体的变化以及作品的呈现方式,以此反思对书家风格变化的单线演进的描述模式,呈现鉴定研究的复杂性。


左:文徵明《跋李怀琳绝交书》1520年《停云馆帖》刊刻

右:文徵明 跋赵构《楷书徽宗文集序卷》1521年 日本文化厅藏


蔡春旭总结的文徵明用笔特征和结字特点


  • 黄朋 关于两本沈周《九段锦》的讨论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收藏有一本沈周《九段锦》册,原应有九开,现仅存六开。此册曾在2012年苏州博物馆举办的“石田大穰——吴门画派之沈周特展”上展出。2016年香港苏富比春拍上又现一册沈周《九段锦》,九开俱存,册中并有明代王世懋、清代高士奇等鉴藏印留存。


高士奇《江村销夏录》对沈周《九段锦》的记载是存世著录中最清楚、全面的。那么究竟那一册《九段锦》是高士奇记载的一本呢?黄朋试图从画风的比对,对作品流传、著录等多角度的分析,探讨两本《九段锦》孰真孰伪。并由此对沈周早期的“细沈”画风作一番梳理。


沈周《九段锦》中的“芦汀采菱”,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

图片来自网络



沈周《九段锦》中的“芦汀采菱”

2016年香港苏富比春拍, 密韵楼蒋氏旧藏

图片来自网络


  • 钱松 何绍基书法鉴定札记

书法鉴定固然离不开技法层面的研判,但是如能从文献、图像乃至一些书写常识入手,可以让鉴定更多一些契入点。钱松以文献史实、风格参照、避讳、钤印为例,对何绍基作品的鉴定,是对鉴定方法多样化的尝试。


左: 乐氏旧藏何绍基临《张黑女志》首句

右:乐氏旧藏何绍基临《张黑女志》末句


左:《张黑女志》原拓本首句

右: 临《张黑女志》首句

何绍基 《张黑女志》 石印本没有避玄字,是伪作

乐氏旧藏相反,则是可靠的


首先要强调, 做好美术史研究,鉴定是一个基础。


薛龙春教授说: 研究艺术史,并不是每个人都要成为鉴定家,但鉴定的问题无法回避。 尤其涉及到以作品为中心讨论时,如果你研究的是一件伪作,就会对论述构成很大威胁——这种情况并不鲜见,有不少研究论文建立在某件文物上,结果这件文物是一个赝品。


邵彦教授 在中央美术学院从事中国绘画史和书画鉴定方向的教学,她说,教鉴定对自己有一个影响—— 凡开展个案研究前,一定花大量时间先解决材料的鉴定问题, 但很多研究者直接跳过了这个步骤。


鉴定是美术史的一个基础 ,而且,历史学的魅力可能就在这儿,你把材料整理到位后,材料自己会说话,不用你自己特别牵强地去想很多新论题、新方法,这个新方法是哄外行的。 历史学真正做到一定的趣味层次,应该是让材料自己说话。 鉴定可以为材料整理起很大作用。”


但鉴定很复杂,前文中的《溪岸图》只是其中一个案例,历史上有许多谜案至今难以解决。


诚如薛龙春教授开场所说,无论是文献、风格还是材料,无论是望气还是现在流行的科学手段,似乎都无法解决鉴定活动当中所有问题和鉴定活动的复杂性。


我们究竟该如何看待和使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比如说, 老先生们用“望气”来判断真伪,究竟能不能学?用文献来判断真伪,是不是百分百可靠?



谢稚柳、刘九庵、杨仁恺等在旅顺博物馆鉴定书画


  • 望气


一说起“望气”,常有人“会心一笑”,认为这多少有点神乎缥缈。但工作坊的 学者没有一位否定“望气”


邵彦教授说,鉴定有主要依据和辅助依据,主要依据就是个人风格、时代风格这些,是鉴定者本人使用的方法, 望气 即是;辅助依据则指文献证据这些,可以铁证如山,但这更大的作用是让观众、读者和受众能迅速接受你的判断。


她说:“望气不能一概否定, 望气实际上是高度浓缩,快速的形式判断。 自己先判断一个大的战略方向,再向着这个方向组织证据。”


但望气的有效, 基于鉴定者对艺术家的高度熟悉 ,也就是说,对书画滚瓜烂熟的老先生们用“望气”有效,但一般人无效。


白谦慎教授打了个比方: 要熟悉到非常熟悉的程度,就像你给家里打电话时,无论家人是感冒,生病,或健康,你都能判断出来这就是你的家人。”


在薛龙春教授眼中,这种“非常熟悉的程度”会带来一种 条件反射 ,根本不需要太多佐证。


如何能到“非常熟悉的程度”?研究何绍基多年的钱松教授的经验是: 没有捷径,只能慢慢积累 一开始看什么都是真的,看多了之后就对真假有一种判断。


林霄的经验是,望气有方法,只是鉴定家吝于分享。“对某一个书家熟悉到一定程度时,真的一望而知,假的也一望而知。望气并不是不能分析,背后其实 有具体方法和诀窍,但很多鉴定家只是不想说。 我看祝允明,完全可以用笔迹学方法解释给大家听,大家用这个方法也完全可以鉴定。笔迹学分析里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步骤,首先得靠眼力判断,这是临摹还是自然书写?这两种在书写节奏、用笔速度等很多方面不一样。经过一定训练,其实你也是可以判断的。”


文徵明  跋元方从义《山水卷》

1487年  香港近墨堂藏


那么, 现代学术研究为什么不提倡望气 ?因为望气全然凭借个人经验,很难成为一种现代学术。


薛龙春教授说:“望气当然是不错,每个有鉴定经验的人都无可避免。但 望气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办法成为一种学术。当争议产生时,一个人也没有办法用望气来说服另外一个人。 老先生们的传统鉴定,主要就是凭借经验,一方面涉及到作品材料,另一方面涉及到风格技法。这很像中医,讲究配伍,但很难精确化,就好像是祖传秘方,很难成为现代学术。”


“我有很多学中医的朋友,学习方法就是跟着老师抄方子,我问他抄方子什么意思?不知道,反正抄一年比去年好,抄两年比第一年好,过去中医是这样练成的,不是上课教一个中医出来。”


所以,学 望气” 要求接受者有一定内力 如邵彦教授说 “林先生 和薛老师讲笔迹学,薛老师肯定听得懂,但旁边跟着一群别的专业的学生,你一讲,他们都说林老师讲得好,我听懂了,转身再看作品,还是不懂,很难掌握。”


无论如何,熟悉真迹,是独一无二的法门。


  • 文献


相比起需要靠长期积累的“望气”,文献虽然也需要训练时间,却相对好入门一些。


那么,用 文献鉴定可靠 吗?


钱松老师对何绍基书法的鉴定,尽管也涉及到风格,但最主要就是使用了史学文献的方法——利用古代一些基本的文史、常识的避讳,包括印章等手段来判断作品的真伪。


种竹日记 何绍基

清道光二十七、二十八年

湖南省博物馆藏


于是,有了一个问题。


薛龙春教授问, 在书画鉴定过程中,文献和风格几乎是两翼,当这两种研究方法产生冲突时,怎么办? 假如我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摹本,那么文献和史学的这些东西几乎全部失效,那该怎么办?


来听白谦慎教授的经验:“ 傅申先生曾经讲过,书法鉴定,有时候文本研究是最能够确定的方法,光是目鉴,还是存在争议。 比如,一件标示为宋代的作品,写的却是一个明代人的诗,那这一定是一件伪作,没有争议。”


“但文本研究的方法可以用来定伪,却无法用来定真——因为,这也可能是一件完全拷贝自真迹的伪作。”


避讳” 来判断真伪,也不是百分百可靠。“文本的使用非常复杂,要十分小心。比如用‘避讳’来定真伪,但实际上,有人讲究避讳,有人不太讲究。汉代对皇帝就有时候避,有时候不避,要看实际情况。”


“总而言之,文献比望气更能确定伪作,可以通过逻辑一步步推出来。


2016年香港苏富比春拍上的沈周《九段锦》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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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望气、文献,工作坊还讨论了很多方法和问题。


比如,如何确立鉴定中的标准件。


蔡春旭对文徵明小楷的鉴定,基本上采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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