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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达:语言艺术的废存与蜕变——读《去老万玉家》 | 评论

当代  · 公众号  · 文学  · 2024-12-25 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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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炜长篇小说《去老万玉家》发表于《当代》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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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艺术的废存与蜕变——读《去老万玉家》
文/宫达
《去老万玉家》带给读者的最大惊喜首先是语言:一部用诗笔铸成的长篇叙事,却又极具情节魅力,自始至终像一把力钳抓紧读者。真正的语言艺术,一定在高密度的高妙行文中,包含无数的细节、精微机妙的智性元素,又预留出慨叹回味的疏朗空间。它既有现代汉语敏思、灵智和精准的质地,又兼具古汉语简洁清晰的意境和韵律。文中有大量的四字短语,既古朴典雅又微言大义,其艺术源头可追溯到《诗经》。更不可忽视的是它的音乐感。比起古汉语,现代汉语在音乐感上一直有缺失之憾,而《去老万玉家》则做了一次成功的尝试。故事发生在清末,正是古汉语向白话文蜕变的最速时期,是白话文走向成熟的前夜。就行文而言,将彼时笔墨调适为数字时代的阅读,应是作者面临的最大挑战,这不啻一场全新的语言淬炼。作者完美地找到了一条实现路径,它蕴蓄延展于字词,从分句至复合句、自然段落,成为一次出色的抵达。也正因为语言的完成,也才有人物、人性、道德、爱情、自然、秘密等,种种迷人的呈现:微小如一念流转,举手投足,无不精异逼真。

作品开篇第一句:“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以写作学论,第一句往往决定全书总韵。读毕全书回观,这一句竟成为通篇脉络与内涵的完美概括。主人公舒莞屏被命运之轮推向现实和心灵的双重探险,这其中饱含了好奇心与恐惧感。由此即决定了整部作品的格调和氛围,令人产生强烈的阅读期待。第一自然段中,管家吴院公告诉舒莞屏,灾殃“好比一只只魔兽伏于中途,伺机扑来,聪敏者会提早听到它的蹄声”。“嚓嚓、噗噗,走走停停,因为体量不同,落地蹄声亦不同。”这种精彩的比喻和表述在作品中比比皆是,语言之流始终闪耀自由浪漫的光泽。自此引出舒莞屏的两次劫难:一次是被山中悍女“小雀鹰”绑架,另一次是千曲百折寻见女子万玉。作品共19章,主人公与读者一直等到第6章,才见到那个传奇女子万玉。漫漫长旅,步步惊心,读者对这次旷世会面充满期盼。作者用含蓄优美的文字,丰富的情感层次,张力如弓弩拉满写了这次会面。一句“忘记施礼”,既因为震慑于女子的绝色与威仪,也源于舒莞屏在前6章堆积累叠的急切惊异。而万玉一个“啊”字微言大义:之前虽未谋面,却对舒莞屏一路行迹尽在掌握之中。

隐喻,是这部作品的另一重要特质。我们领略的是“八分之七在水下”的“语言冰山”,由此种表述方式构建的,也是一个潜在的艺术世界:闳巨浑然,万象交纵。如关于隆冬的描述,令人过目凛栗,心身俱震:“寒气就像杀人刀,脸没挨近就裂开了。大风雪不是横斜吹来,而是垂直击打陆地。河道封起,海里有了冰帆。鸟儿钻到地洞,与瑟瑟发抖的兔子做伴。亡灵在冰上滑行,在风里舞蹈,相互传递消息:在某个拐角有些许热气传来,伸手就能捏住。它们循着一线若有若无地呼吸摸到人的老巢,向他们呵一口气,一家人立刻成了冰坨。”
由此,彻骨之寒油然而生,直抵心底,几乎冻住了心魂。一些生活局部描写,如饮食,作品竟出现十几处之多,品类饮馔新奇诡怪且不厌其精,不唯展示半岛陆海杂糅的饮食文化,更折射出主人公随行旅递进而发生的身份及心理的微妙变化,亦可视为命运变幻和人生际遇的“晴雨表”。
真正的语言艺术,总是让他人的审美体验得到扩充和延伸,而不仅是对原有经验的唤起与共鸣。语言之于文学、哲学及自然科学的意涵或有不同,后者当有界定和表述的单一清晰,要求精准确切;而前者除了准确,还须承当诸多任务:模糊多义及意象的弥漫和笼罩。这里,语言与表述对象及目标须臾不可剥离。所以离开语言谈人物、思想,甚至细节与情节,皆不成立。一切都孕育和包含在语言之中,在词语相叠和造句的方寸之间完成,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脱离于语言的文学叙事,都是粗疏的,都将在时间的严苛审度和淘洗中消失。
语言艺术的最高境界是诗,而《去老万玉家》几可被视为一首26万字的长诗,让读者始终陶醉其中,感受灵妙之趣,从头至尾几乎无一松懈、无一闲笔:笔笔牵涉人物情节、大小波澜,起伏跌宕以微洞巨,如纤纤神经接通生命全息。让人惊讶的是,此书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呢?
当然首先是作者的漫长诗路。我们从其履历可知,张炜1975年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诗,且近50年从未间断,迄今有《皈依之路》《铁与绸》《不践约书》等10余部诗集出版。作者本质为诗人,并长期致力于古诗学研究,深谙古诗精妙,著有《读诗经》《楚辞笔记》《陶渊明的遗产》《也说李白与杜甫》《唐代五诗人》《苏东坡七讲》等“古诗学六书”。他是国内创作量最大的作家之一,发表文字已达2000余万之巨,自有扎实的文字基础。其童心和与生俱来的天真气质,也构成他作品中难得的生命气象。童心即诗心。一石一树一鸟一人,以童心观之则格外生鲜,向世界发声,即可唤醒万物,诞生出最本质的诗意。汉语由象形文字连缀,为最复杂最优美的言说方式,符号自身即有意境在,经过作者匠心遣使,以特别的词序固定排设,即可收死水微澜或惊涛骇浪之效。童心与汉语的相遇,可极大地焕发诗力。但人在成长中,童心会被封印,保留这种天赋的只会是极少数人。纵观张炜整个创作理路,可用一句话概括:老到如耆宿,纯洁如孩童。《去老万玉家》可视为对这句话的完美阐释。作品中,主人公舒莞屏面对黑暗人性所表现出的震惊与反抗,常常出自天真本能,所以也最令读者感动揪心。

我们谈论文学已很少谈论语言。这是一种无奈和无力。在AI时代,写作者与阅读者每天都被迫进入语言冲浪,忍受芜杂、平庸和同质,语言的味蕾已经麻木,这是世界性的阅读窘境。因此谈及《去老万玉家》的语言,也就别有意义。我们发现,任何时代的写作都会面临特有的难题,经受具体而重大的考验,首先是在语言的废存与蜕变中砥砺,从而创造出不同于一个时期最大公约数的言说方式。这才会产生超越的意义,也才有可能言及“杰作”这样的话题。

刊于《当代作家评论》

阅读链接

@短长书 | 《去老万玉家》:英雄之旅,或美少年的启蒙历险

“美少年历险是早晚的事。舒莞屏长到十七岁,危险逼近。”《去老万玉家》是张炜的一部匠心大作,接续着他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一贯的奔涌的诗情。胶东半岛上,从一次启蒙的回乡里,梦中桃源或地狱魔窟的交杂图景徐徐展开。小说的语言古朴典雅,人物神采奕奕,如张炜说,“人的气质和神采,最终是心灵的问题,几乎没什么例外”。“短长书”第13期,批评家赵月斌和陈培浩对张炜小说中冒险、传奇和历史感敏锐捕捉,为我们再现了那场少年的历险,与那些英雄的“失败”之旅。

@文学观澜读书会丨少年成长史: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关于张炜《去老万玉家》的研讨

张炜老师今年又推出了长篇小说新作《去老万玉家》。我之所以用“又”这个字,是因为一想到当代最勤奋、最高产的作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他和贾平凹老师。从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到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达450万字的十卷本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从《艾约堡秘史》《独药师》再到今天我们讨论的《去老万玉家》,张炜以其蓬勃、持久的创造力展示了一个作家不可估量的丰富与厚重。在我看来,《去老万玉家》是一段少年成长史,可以当成长小说来读;也是一段浓缩的社会发展史,字里行间有广阔的社会历史图景;还可以是一则饱含冒险特质的寓言,充满想象力的同时,也自带童话破碎之后的锋芒。在小说的“赋魅”与“祛魅”中,万玉大公与沙堡岛,也从一人、一地,变成了具有强大象征意味的符号。关于这部小说,大家的体会有不少相同之处,也有不少争议,这都正常。我想,那些感动,那些泪目,那些唏嘘,那些不解,那些愤怒,都是我们可以深入讨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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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老万玉家》

作者:张炜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3月

稿件初审:郑世琳(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稿件终审: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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