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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吴雨
出品 | 网易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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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四川凉山的小龙和小伍今年14岁，是四川成都一家综合格斗俱乐部的成员。失去双亲的他们，每天生活轨迹就是早起，训练，洗澡，吃完饭后继续训练。有时他们也会参加商业表演赛。
在媒体拍摄的比赛视频中，孩子们在铁笼中拳脚相向、缠绕争斗，鼻子流着血。视频播出后，这群格斗孤儿在互联网上被讨论了将近一个月。
几乎每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看到这样的格斗孤儿第一反应都是同情。当然也有人表示不解和愤怒，为什么格斗孤儿不去上学，为什么这些格斗孤儿的家人如此没有人性，为什么俱乐部这么黑心，是不是在利用孤儿牟利，为什么政府不出来管一管？还在等什么呢？
同情心是人类的一大美德，而政府也确实出面管了。8月16日，格斗孤儿已经陆续被凉山政府工作人员与监护人领回老家。
但我们仍然要告诉你：在中国，孤儿和他们家庭做出的格斗选择，是不得不做的无奈选择。回到凉山，对格斗孤儿不会有任何帮助。
为什么孤儿要外出成为格斗孤儿？一个直观的感受是：因为穷。
2017年6月2日，四川成都，一名男孩练习格斗 / 视觉中国 / AFP
格斗孤儿的心酸经历，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童工。尽管格斗孤儿与童工看起来并不相同，但他们其实都是有着相似背景的辍学生。这些辍学生往往来自于中国的穷乡僻壤，在本该上学的年纪背井离乡。
杨三朋是一个15岁的贵州小男孩，在江苏常熟服装城的一家黑作坊工作，一个月工资2500元。从早上7点半到晚上11点，杨三朋每天要缝1000多条裤子，做不完就加班，没法加班就扣工资。很显然，没有多少人能忍受这样的非人待遇。
但他们的家乡穷到什么地步了呢？童工杨三朋的家乡叫贵州省安顺市紫云县，你可能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在2014年，紫云县的农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为5868元，排名贵州省倒数(77/88)，不仅低于贵州省农村的平均值6677元，还低于全国农村的平均水平10489元，更比不上东部地区农村的平均数13145元。
2014年农村人均可支配收入，紫云县惨不忍睹 / 国家统计局、各地市统计局
格斗孤儿小龙和小伍的家乡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现在已经成为了家喻户晓的“明星”贫困地区，可当地生活并没有得到多大的改善。2014年，凉山农村人均生活消费年支出仅为5456元，其中食品支出为2878元，平均下来每天7.88元。你可以估算下，他们几天能吃上一次肉。
背井离乡是贫困地区人民能看到的最后一线希望。2014年，全中国农民工人均月收入达到了2864元。如果在富裕的东部地区打工，还能赚得更多一些，达到2966元。除掉东部地区的月生活消费支出944元，那么前往东部地区的农民工平均每月最多有可能存下2000元左右的钱。对于那些初出茅庐的农民工，这可能是他们第一次体会到中国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
低技能童工的工资肯定没法和16岁以上农民工相提并论，要大打折扣，而且我们也找不到童工工资的官方数据，但从调查报道来看，许多童工的工资至少达到了2000元左右的水准，很多孩子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2014年1月10日，四川凉山，孩子们本就生活心酸 / 视觉中国
而对于格斗孤儿来说，我们也不知道格斗孤儿一个月能从俱乐部领到多少钱，但在他们眼中，俱乐部的生活意味着能每天吃到牛肉和鸡蛋，而在四川凉山每天只能吃洋芋。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童工被政府解救之后一点儿都不感激。有凉山童工说“外面打工的日子再艰苦，也总比在家里受穷受苦要好得多”；还有凉山童工说“回家只能吃玉米和土豆，在深圳天天都可以吃到米饭和肉”；更有童工拒绝调查记者的拍摄，“不要让我上电视，不然出去打工他们就不要我了”。
2007年1月24日，福州查封无证工厂，十几名童工“夺路而逃” / 视觉中国
需要注意，我们并不是在支持童工，沿海地区许多血汗工厂的生活确实暗无天日。童工没日没夜地给黑心老板做牛做马，在一些狠心老板手下，做得不好甚至还要挨打。2016年4月，一名在广东佛山打工的14岁湖南籍童工猝死，或许就与生前每天加班11小时脱不了干系。
格斗孤儿也向媒体透露，他们觉得训练很累，累到有时候都不想练了。但问题在于，尽管谁都不愿意看到这些孩子生活在水深火热里，可穷困潦倒的家乡，难道就能够有健康快乐的童年吗？那可是饭都吃不饱的地方。
格斗孤儿自信满满地告诉记者，他们的理想就是打UFC（著名格斗赛事），拿到UFC的金腰带。但很多正义之士都不相信小小年纪的格斗孤儿，能够对自己的前途有足够成熟的认知。
他们认为格斗孤儿就像小白鼠一样被黑心教练给“洗脑”了，他们还认为孤儿和家人都太短视了，格斗孤儿在本该上学的年纪出来练格斗，错过了最佳的学习窗口。如果他们没能打出名堂（格斗失败率很高），成年之后就会一直陷入低技能劳动中。
正义之士说对了一个点：不管是格斗孤儿还是童工，基本上都是辍学生。中国法律规定，16周岁以下都算童工，而初中毕业正常年龄是15岁左右。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认为，源源不断的童工大军背后、成都400余名格斗孤儿背后，其实就是初中甚至小学都没读完就辍学的孩子。
2013年12月27日，深圳解救数十名凉山童工都谎称自己17岁。陈文才 / 视觉中国 / 南方都市报
尽管在官方口径里，九年义务教育阶段的辍学率已经被控制在极低的范围，可中外多位学者的研究都有力的证明了中国小学、初中辍学率被严重低估。2016年，斯坦福大学农村教育行动计划(REAP)的一项研究，调查了青海省和宁夏省的181所农村小学，发现整个小学阶段累计辍学率高达8.2%。也就是说，每100个孩子进入农村小学，就有8.2个学生不能毕业。
农村中学的辍学情况要比小学更加触目惊心。2015年底，斯坦福大学农村教育行动计划的另外一项研究，集过去7年研究成果之大成，发现中国农村地区整个中学阶段累计辍学率在最坏情况下高达63%。
如果有100个学生进入初一就读，那么有31个学生还没读完初中就辍学。有46个学生将进入普通或者职业高中就读，最后只有37个能顺利从高中毕业（23个是普通高中，14个是职业高中）。
考虑到中国职高教学水平令人堪忧，最后能从普高毕业的才是幸运儿（才有可能不从事低技能劳动），再考虑到中国整个应试教育体制竞争极为惨烈，那把初中辍学的格斗孤儿、童工赶回学校，他们继续上高中、继而把高中读完的可能性能有多少？统计数据摆在这里了。
2016年6月6日，安徽省蚌埠市，这些农村学生能站到高考前，都算幸运儿 / 视觉中国
谁都不愿意看到格斗孤儿或者童工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谁都希望孩子们能靠教育改变命运。但你会发现，冰冷的事实并不在乎大家的感受。在中国，把格斗孤儿或者童工赶回学校，孩子们也很难顺利完成学业。下令遣返这些孩子，他们中的许多人未来还是注定会陷入低技能劳动中。
正义人士一厢情愿要把格斗孤儿送回学校，其良苦用心确实值得钦佩，但他们不知道像格斗孤儿这样的孩子一开始为什么要辍学。
农村教育行动计划的多项研究都得出了近乎一致的结论——对于初中辍学生来说，机会成本是主要原因，去上学就意味着家里丧失了一个劳动力。格斗孤儿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劳动力，但他们也能从俱乐部领到钱，至少他们能解决自己的温饱，无需家庭操心。越穷的学生，越容易辍学，上文已经提到过孩子们家乡到底有多穷，这里不再赘述。

《中国季刊》的一篇论文，总结了前人对辍学原因的研究 / The China Quarerly
此外，人们比较容易忽视的原因是农村学生的学习成绩。一个学习成绩糟糕的初中生，更可能降低学习期望，也就更可能辍学。更可怕的是，一部分农村学生成绩糟糕与他们的智力水平有关。
农村教育行动计划在西部农村地区做的抽样测试发现，近半数农村初中生智商低于90。这绝不是因为他们不努力或者天生如此，而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们出生后的前1000天养育不当——人的认知水平在0-3岁时已基本建立，此后养育、学习对认知水平提高并不显著。那为什么会出现养育不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穷，因为没文化，因为投错了胎。
为了提高中国农村初中差生成绩，农村教育行动计划展开了8次干预项目，却没有一次成功。换句话说，你再怎么激励农村初中的差生，都很难奏效了。这些差生的知识吸收能力无法胜任高中乃至大学教育，老师都拿他们没办法。听起来让人非常难过，可这就是无可奈何的事实。
2013年2月21日，陕西陇县，30岁的杨利军早在16岁时就出去打工了 / 视觉中国
这样的初中差生，辍学去做童工的当然不在少数，还有的人就成了今天的焦点：格斗孤儿。你把他们从格斗俱乐部解救出来，让他们重返学校，他们的学习成绩只会持续低迷，他们很难打败其他学霸。那么走出大山，走出破败的家乡，去练格斗，就变成了不那么坏的选择——至少还能学点技能，未来说不定还能赚点钱。你还能怀疑格斗孤儿是愚昧、短视吗？
不难看出，贫困家庭做出的格斗孤儿选择，比人们想象的要成熟、理性得多。如果没有相关政策打配合，送回格斗孤儿的结果，不过就是让格斗孤儿以更卑微的方式生活在人们视线之外。
我们再以童工为例。与中国类似，第三世界国家童工现象也十分普遍。1993年，美国参议院有人提出应禁止从雇佣童工的国家进口商品，孟加拉国闻风而动，随即解雇了服装业约50000名童工。但美国劳工部后来发现，孟加拉国大部分被解雇的童工又在其他服装厂，或者那些更小的、未登记的服装分包厂找到了工作。道理总是相似的。
2015年6月17日，孟加拉国，一个造船厂童工年龄最小只有6岁 / 视觉中国
有人一定会说，既然学习成绩差的格斗孤儿已经覆水难收，那么学习成绩好、家里却没钱的格斗孤儿总有办法拉一把吧。只要政府给足了学费，给足了补助，那他还是可以不必做牛做马练格斗的，还是可以背着书包去上学的。
实际上，中国“两免一补”（免除学杂费/书本费，补助寄宿生生活费）政策已经实行了超过10年，每年都在增加投入，政府也宣布了好几次胜利，但今天贫困地区农村中小学的辍学率依然居高不下。“两免一补”政策只减少了上学的直接成本，却无法减少那些潜在的间接成本。
“两免一补”政策对真正的穷人家庭来说实在是太杯水车薪了。富裕地区如广东省，2016年农村贫困寄宿初中生的补助每年也只是刚刚达到了1250元。要想在义务教育阶段把孩子留在学校，你就得想办法补偿其作为一个劳动力的潜在成本，你就得对其家庭做出足够的补偿。
2015年9月7日，湖南邵阳，留守孩子开始校园寄宿生活 / 视觉中国
去哪里找这么多钱呢？作为“明星”贫困地区的四川凉山吸收了大量的各级财政补助，在2014年，有55.8万名农村居民领取最低生活保障。即便如此，每个月分到每人头上的低保资金，也只有93.3元。
凉山隔壁的甘孜藏族自治州，游离在聚光灯之外，农村低保户每人每月只能分到79.9元。更何况农村家庭中还有许多生病、残疾、年老的居民，他们既不能作为劳动力，又得花钱治病……极端贫困家庭的孩子成绩再好，在学校也待不下去。
可能是嫌农村孩子还不够倒霉，中国从2001年开始正式在全国范围内实施“撤点并校”，一直到2012年才紧急停止。十年间，疯狂的“撤点并校”导致中国农村学校数量直接少了一半，远远超过了农村生源的减少速度。
2016年9月7日，安徽六安，11岁的周月红是谢塝小学唯一的学生 / 视觉中国
政府把教育改革的投入转移到了农村家庭身上，无形又增加了农村学生的上学成本。原本就不堪重负的农村学生，需要承担额外的交通费、住宿费、餐费，明摆着逼穷学生辍学。时至今日，“撤点并校”的幽灵仍然漂浮在农村上空。
我们穷尽这么多可能性，不是在鼓吹格斗孤儿的选择有多好，而是为了说明在今天的中国，格斗孤儿及其家庭做出的选择，是万不得已的选择。包括世界银行在内，大量研究都表明，经济发展是消灭童工问题的最根本途径，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格斗孤儿。既然家乡世代贫穷，那还不如另谋出路。
2017年6月2日，四川成都，格斗训练课 / 视觉中国 / AFP
格斗孤儿当然还有一个永久改变自己和下一代命运的机会：待他们在城市里生活到成年后，如果哪天政府开恩，允许他们成家生子，定居下来，他们永远逃离了家乡，也就有可能摆脱贫穷。但现在，他们已经被陆续接回了老家。
就算他们没有被接回老家，不妨看看中国现在的大城市对待外来人口是什么态度。你觉得要清理低端人口的北上广深，会允许这样的人在未来定居下来吗？你觉得作为二线城市的成都，会好到哪里去吗？你觉得那些嚷嚷着“外地人滚”的既得利益者，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吗？要知道，成都的格斗孤儿，连在成都公立学校上课的资格都没有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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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刘延珉, 年幼童工被遣送回大凉山 揭童工的另一种人生, 半岛都市报, 2014.
[9]吴少敏, 农村贫困寄宿初中生年补1250元, 南方日报,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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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Fang Chang, etc., Educational Expectations and Dropout Behavior among Junior High Students in 15.Rural China, China & World Economy, 2016.
[15]Hongmei Yi, etc., Dropping out: Why are students leaving junior high in China’s poor rural areas?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ducational Development, 2012.
[16]Meichen Lu, etc., Who drops out from primary schools in China? Evidence from minority-concentrated rural areas, Asia Pacific Education Review, 2016.
[17]Di Mo, etc., School Dropouts and Conditional Cash Transfers: Evidence from a Randomised Controlled Trial in Rural China’s Junior High Schools, Journal of Development Studies,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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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邱小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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