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广州工作的罗冬阳决定在30岁这年,带智力残障的妹妹逃婚。作为姐姐,她努力从山村考入大学,进入一线城市工作,拥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主生活;而与此同时,妹妹罗春月在父母收到彩礼后被嫁给同样有残疾的男人,在反复出走的过程中遭遇多次性侵、生育
孩
子,最终,又被不愿负担的婆家退婚。
就在妹妹又一次被嫁人前,姐姐罗冬阳决定带她逃婚。即使这个决定会被父母和家人们责怪,即使带一个智力障碍者生活会失去一部分未来,生而为人,姐姐希望智力水平仅有6岁的妹妹有尊严地活着。
逃婚后这一年
数次
参加心
智
障碍相关的讲座,罗冬阳
都
发现自己是家长中唯一的姐姐。
“孩子不喝饮水机的水,去喝水龙头的水,怎么办?
”在广州残障家长们组织的专业交流会上,专家分析着案例,
罗冬阳环顾几百人的会场,
到场的家长多是焦灼的母亲们
。
8月,在一个有11个心智障碍孩子参
与
的职业培训营上,罗冬阳去开家长会,发现其余10个也是母亲。
今年30岁的罗冬阳没有结婚。她是为妹妹前来。一年前,罗冬阳带着29岁的妹妹从赣南山区的农村老家逃婚,来到广州生活。
站在人群中的姐妹俩长得不像。妹妹罗春月扎马尾,脸庞黝黑,目光闪躲。她总弓着背,微缩着一米四几的瘦小身体,说话时词语在口中像老鼠模糊而仓皇地掠过。姐姐罗冬阳长得高些,披长发,戴眼镜,皮肤白皙。说话时她会直视对方的目光,语速平和声音清晰。在罗冬阳身旁,罗春月看起来与孩童无异。
图 | 冬阳给妹妹拍的照片
两人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分野。1994年,姐姐罗冬阳作为家中第一个孩子出生在医院,身体健康、智力正常。两年后,妹妹罗春月出生在父母打工的工地上,几个月后还跟小猫一样大,后被发现是二级智力残疾。
姐姐一路升学,在2013年成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妹妹在2015年嫁给一个患有罕见病、手臂肿胀如气球的男人,在离家出走过程中两次被性侵,生下一个男孩,打过一次胎,又在2023年被父亲安排了第二次婚姻,彩礼加定金一共23万元。姐姐罗冬阳感到无法忍受,决定带妹妹逃离。
带妹妹逃婚来到广州生活的第一天,冬阳就拉黑了许多人。老家的“未婚夫”最先发信息过来谩骂,“我和你妹的缘分是你拆散的,我恨你一辈子”“希望你妹下辈子不要有你这样的姐姐”。父亲在电话中怒吼着让她们回来。母亲的说法稍微委婉,“家里要割稻子了,赶紧把妹妹带回来。”
来广州这一年,仅有6岁孩子智力的妹妹反复向罗冬阳强调自己不要再回老家。连带她出门时提起“回家”二字,妹妹都会变得警觉,问回哪个家?
新家是姐姐在广州的出租屋。去年妹妹刚来时,罗冬阳还没有搬家,姐妹俩挤在城中村冬阳自己租住的一个狭窄开间。书桌挨着床,没有厨房。姐姐在自己的桌子旁添上一套小桌椅,又给29岁的妹妹买来儿童益智有声书、涂鸦填色本和一些教材,教她认识数字。
图 | 妹妹的涂色画
冬阳当时在离出租屋不远的一家传媒公司上班,月薪7000元。给妹妹找到的那家心智障碍群体培训基地离得不远,从巷道中密密麻麻的点痣、10元理发和港式烧鸭店中穿梭出去,步行20分钟就能抵达一个没有骚扰电话、橱窗明亮的新世界。
基地由同为特殊孩子母亲的欧阳秋月创办,在一栋楼房中,设计成小餐厅的情景。孩子们在这里将由老师带领,在模拟餐厅中熟悉社会环境,学习摆盘、送餐、打扫、制作餐饮等工作技能,以期有朝一日融入社会。
明亮的落地窗将包含吧台与餐厅的空间与露台分隔。宽阔的露台上花草葱郁,绿色的罗勒叶长得繁茂。妹妹春月和其它两三位学员常用这些叶子制作柠檬茶,在老师的带领下烤制饼干和蛋黄酥。
窗中倾泻的阳光,总是微笑的老师,自制糕点温暖的甜香,两只肚皮柔软的小猫,构成一个与姐妹俩的来处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基地的一年中,冬阳眼见着妹妹的状态舒展开来,有了巨大的变化,从曾经“困住的、被压抑”的状态走出,开始“展露自我”。
在老家几乎从不和家人说话的妹妹来这里一周后就打开了话匣。出门时看见广州的街景,她会跟冬阳说“这个气球很漂亮”“花很漂亮”。回家后的她也有说不完的话,“今天我坐了电梯。”“店里有人来了,开会,放电视。”有时,妹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冬阳看见以前习惯缩成一团睡觉的她,现在肢体伸展开,“睡得四仰八叉的。”
基地的老师也通过微信群不断向冬阳反馈妹妹的改变。“刚来的时候她眼睛都不敢抬,见到人就躲,像一只小老鼠。”欧阳秋月老师说。后来,妹妹开始主动跟人说话。有一天,在厨房掌勺的师傅看见矮小的她走了过来,说了一句,“两只猫在打架。”
图
| 妹妹在基地做柠檬茶,旁边的同学不断鼓励她
今年2月,姐妹俩和三妹一起搬到一套二居室,冬阳不再和妹妹睡一个房间后,
她发现春月又间歇性回到了从前的状态。
那些她一直不理解的特异
行
为又出现了。
春月自16岁开始扔家里的东西。
家里四个姊妹包括她自己的衣服,妈妈的衣服,都被春月偷走扔过,妈妈曾在一座山上发现了家里所有人的衣服,只有父亲的她不敢扔。
冬阳猜想妹妹可能有强迫症。
有时候,她看见妹妹会自己剪掉衣服上很小的线头,或者一双皮鞋、一件皮衣上破了一个很小的洞,妹妹就会把整个皮衣都抠
秃
掉。
在发现自己给妹妹买的八九双新鞋都被全部扔掉后,冬阳曾短暂地情绪崩溃过。“你自己挣不到钱,我给你买鞋要花钱。鞋子明明还好好的,你干嘛扔掉呢?”她如此问妹妹,只见春月像在老家时一样拉着一张脸,沉默不语。和机构的老师交流,大家也没什么办法。冬阳告诉自己不能生气,改变不了的问题就只能接受。这一年她只给自己买过一双新鞋。
更显著的问题是经济压力。去年12月,冬阳遭遇裁员失去工作。她继续找工作,面试了10次,都没有后续消息。Hr说最近找工作的人很多。她去面试超市拣货员,对方说不要戴眼镜的,容易起雾不好干活。
裁员后的9个月,冬阳几乎没有收入,靠着零散的撰稿和存款,省吃俭用过活。搬家后的二居室月租1200元,冬阳和三妹分摊,自己出700元。村里每月给予的700多元低保和200元残疾补贴,基本能覆盖妹妹每月的伙食费。在基地的每月5000元培训费用是大头,此前冬阳通过月捐的形式筹满了一年,马上要到期。基地老师提出之后减免一些春月上课的费用,只交每周四烘焙课的530元,每月交2120元。
冬阳希望通过基地的学习搭配各种机构的培训课程,帮助妹妹提升工作与社交技能,在接下来的一年慢慢尝试给她找到工作
。
基地对于心智障碍青少年们的成长期许,不只是“走不丢、饿不死”,更要“在地球上有尊严地生活”——这符合罗冬阳对于妹妹未来的期望
。
命运参照
冬阳曾觉得妹妹是自己命运的参照。
作为家中第一个和第二个女孩,她们相继出生在赣南山区一座只有二三十户人的小村庄中,童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干活。
想生男孩
的
父母生下春月后,就去广东躲避计划生育,一边打工一边继续备孕。
姐妹俩成了留守儿童,和奶奶一起住在一间没有电灯的平房里,睡在一张床上。
晚上她们摸黑进去睡觉,早上一起起床去村小上学。
冬阳负责给妹妹洗衣服、准备盒饭。
相比姐姐,那时的她觉得自己更像妹妹的照顾者,几乎没有情感交流。
家里五个孩子,除了四弟外都是女孩,冬阳一直都知道,智力残疾的二妹春月是最不被待见的一个。
二年级辍学后,春月在家帮忙种地、捡柴、喂鸭、洗衣,但衣服总洗不干净,柴火也只能捡两三根。
妹妹
会被父母呵斥“没用”。
姐姐冬阳相比妹妹遭遇的呵斥更少。
对于妹妹遭受的偏见,还是孩子的
冬阳
感受模糊。
更多时候,她觉得她们的身份接近,都是家中承担家务的女孩。
10岁那年,妹妹春月开始离家出走,被找到的时候,她出现在邻居家的阁楼、隔壁村的猪圈、危险的高速公路上甚至深山里。
冬阳认为很多时候,出走是妹妹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
她在家几乎不与家人说话,也不会主动沟通自己的想法,
想吃什么就自己去拿,也许不喜欢某件衣服的颜色、或者不喜欢上面的线头,就直接扔掉。
冬阳几乎能理解妹妹每次出走的原因:
被父亲责骂、感受到母亲对她的偏见与不平等、畏惧结婚,或者有时只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人们都认为春月不明事理,但冬阳知道妹妹其实对情感很敏感。
妹妹会在别人议论她时,在远处偷听,也会在跟姐姐交流时呢喃着分析,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
出走的习惯持续了十几年。
父亲说,自己找春月找过不下百次,一次在高速公路找到她时,他想找警察拿副手铐锁住她,警察不给。
回家后,父亲用牵狗的狗链改成脚链。
他想让春月走路的时候听到脚上链条碰撞的响声,从而不好意思出走。
没多久
锁
链就被春月自己弄开了。
妹妹
春月
定下第一次婚约的2015年,冬阳刚读大二。村里有人做了媒,
父亲收了3万彩礼,安排刚满20岁的罗春月出嫁:
丈夫是一位患有神经纤维瘤的男人,右手小臂肿胀成紫红色,布满褐色的斑。
春月看到那个男人就害怕。
出嫁前一个月,妹妹悄无声息地出走了。
被找回时,家人让姑妈来劝说,反复告诉妹妹,“那家人很好,不会欺负你,不会虐待你。
”晚上姑妈跟妹妹睡在一起,防止她出走。
春月在家人的监视下直至出嫁。
妹妹出嫁的一年前,冬阳考上省内一所大学的园林专业。
大一时,她接触到一家做口述史、剧场、摄影等人文故事记录的公益机构,报名做了志愿者。
一次活动中,创始人邀请国外做戏剧的艺术家来学校做剧场,让志愿者们讲述自己的故事。
有人讲自己出身农村又来到小城市的故事,有人讲述农村的重男轻女、对女性的不公正待遇。
冬阳觉得很有力量。
这两年寒暑假,她总带着机构给的一台摄影机回家,尝试拍摄一些照片,许多是关于妹妹的:
妹妹和妈妈一起摘菜、一个人待着抠手、发呆、在村里游荡。
有了摄影机,冬阳
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新的视角,能够重新观察妹妹的境遇及她们身处的这座村庄。
知道妹妹要结婚的消息后,冬阳举起了DV,第一次想拍摄一部长纪录片。
婚礼当天,透过镜头,她看见20岁的妹妹的脸:
一张抹上粉色眼影和腮红后,仍然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的幼稚面庞。
那一瞬间,她感觉这不是一个新婚少女,而是一个
智力仅有
6岁
的孩童
。
从老家的卧室出发,穿着白色抹胸婚纱的春月被丈夫背进院子,坐进轿车。
鞭炮和礼花在她身后排排炸开,人群欢呼着一拥而上。
妹妹从头到尾没有笑容。
冬阳觉得妹妹看起来像一只受了惊的鹌鹑。
在多年的相处中,她已经能通过妹妹的神情感知到她的心情:
出嫁的一整天,春月一直都惊恐着。
周围有人指引着她完成那些步骤,她的行动紧张而拘谨,还有一些懵懂。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只是别人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拜高堂的时候,冬阳从围观的几个嫂嫂、邻居奶奶的脸上看出同情。
这些都是从小看妹妹长大的人。
有几次,家里失踪的衣服出现在这位邻居奶奶家,冬阳才知道妹妹并不是把衣服都丢了。
还有一次她偷了家里的豆子,送给这个奶奶吃,回家后解释说,“她那么老了,种不到菜吃。
”
这些熟悉妹妹遭遇的人,都知道春月是心思细腻、善良的人,但实际心智只有六七岁。
奶奶在春月出嫁的那一刻,突然哭得很厉害。
冬阳感受到,那哭声中担心大于喜悦。
春月出生几个月时还像小猫一样大,是奶奶坚持照顾,妹妹才得以存活。
冬阳
惶然
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
大人们正做着一件愚昧的事,但他们没有觉察。
人心的善良、悲悯与丑恶在村庄中迸发,最终仍是丑恶占了上风。
整件事只能用残忍去形容。
回家后,她将婚礼上拍摄的妹妹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配文“忧伤的新娘”。除了记录,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认为自己没有能力去对抗所有的亲戚。只能
记录下一切的她心中决定,这部片子将以妹妹的名字去命名。
忍心的过程
第一次感知到行动的必要性,是
冬阳
知道妹妹被性侵时。
婚后两个月,婆家对产检起疑时,母亲把冬阳叫回了家。
冬阳一个词一个词地与妹妹确认,最终勉强拼凑出事实:
婚前出走的那一周,在
山村
里的一条公路上,一个骑摩托的男人跟她搭话,而后将她拉去路口旁一间“破房子”实施了性侵。
第二天,冬阳在烈日下骑电动车带妹妹重走那条公路,试图收集证据。
每隔一个路口,她都会停车和妹妹确认,
从正午到天黑,也没有找到那间破房子。
由于没有证据,妹妹又表达不清,冬阳没有报警。
婆家知情后,
还是
决定让妹妹把孩子生下:
刚好
他们
担心自己儿子的手臂疾病会遗传,原本就有借精生子的打算。
妹妹生育后,只勉强知道这个是自己的孩子。
那段时间她再度离家,回来时,给还是婴儿的孩子买了一根铅笔、一块橡皮擦。
2017年,妹妹婚后再次出走,被第二次性侵。
这次出走时间是有史以来最长的,家人们找了她整半个月。
4月,公公因为春月的反复出走决定退婚,就在将春月送回娘家时买汽车票的间隙,转头她就不见了。
妈妈打电话给冬阳,让她回家帮忙找人。
冬阳丢下毕业论文,坐火车回家。
整个大学期间,有五六次家里人找不到妹妹,都像这样打电话叫冬阳回家。
最开始,家人们态度都很积极。
父亲请了假,每天一大早骑车出去找人,眼睛红着,好像要哭一样。
奶奶说,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不能出事,她拄着拐杖去邻居家挨个问妹妹的动向。
妹妹出走第九天,大家都开始觉得有些疲惫。
那天冬阳找了一天后骑车回家,看见妈妈握着锄头站在水田中央微笑。
妈妈眼睛不好,不能独自出门。
妈妈问冬阳找人的进展,“说话的力气像是从她单薄的身子里挤出来的。
”说完,冬阳看见妈妈继续翻田插秧,土翻得很浅。
在看到这个画面前,冬阳曾在心里责备妈妈把妹妹嫁掉。
现在她感觉,在自己没有能力肩负起妹妹的人生之前,她也没有权力阻挡母亲让妹妹结婚。
冬阳的父母都是文盲,父亲近年来流动在建筑工地、家具厂和农田,母亲一只眼睛失明,另一只眼睛二级视力残疾,身体虚弱。
两人加一起几乎没有收入。
三妹中专毕业后在广州做服务员,四弟刚上大学,五妹读着高中。
长期养育智力残疾的二妹,会给父母增加负担。
作为只大春月2岁的姐姐,还在读大学的冬阳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为妹妹创建新的可能。
找人到后半程,所有人都放弃了。
父亲说要回县城上班。
奶奶急红了眼,说春月会不会被拐卖到村里给老头当老婆了?
会不会被挖了心肝?
她想去算命问仙。
半个月后,只有冬阳还在坚持。
她拿着妹妹的照片在每家商店、菜市场、小区打听,骑电动车穿梭在村镇之间,将寻人启事贴遍每一根电线杆,最终在网上收到线索。
妹妹独自从村里走到了县城。
冬阳赶到的时候,看见她还穿着走时的衣服,却没有很脏。
问话里,春月模糊地告诉她,自己在“医院走廊”“银行取钱的地方”“别人家的楼上”都过了夜,但具体位置说不出来。
一个月后,妈妈发现春月没来例假,有了身孕。
冬阳知道妹妹再次被侵犯了。
母亲给了冬阳几百块钱,让她带着妹妹去镇上的医院打胎。
妹妹进手术室时,两边的家人没有一人在场。
姐姐冬阳独自站在走廊上,看见妹妹露出惊恐的表情。
做完手术后,妹妹迟迟不醒。
惊惧的感觉传递向姐姐。
半小时后,冬阳摇了几下妹妹的头,春月才睁开眼来。
她们看着彼此,相对无言。
后来很多年里,冬阳都想让自己忘记这个场景。
这种感觉像目睹战争在自己眼前发生,血腥、残忍。
“一件很严重的事情,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在我眼前发生了,就在你很亲近的人身上,我是那个见证者。
”看见妹妹的生命反复受到凌虐,冬阳觉得自己也在精神上被强奸了。
此时冬阳读大四。
在老家带妹妹做完手术,回到学校后,她感觉自己仍整夜陷在恐慌与惊惧中。
她的脸上冒出许多痘痘。
一天晚上,床架紧邻的那位室友说冬阳在睡梦中大喊大叫,抓她的头发。
室友被吓了一大跳,问她最近是不是太压抑了。
妹妹做完流产手术那段时间,冬阳刚好来例假。
生命中第一次,她看见自己流出了黑色的经血。
那次噩梦般的手术后,妹妹的公公给冬阳打来
电话,责问她,为什么急着打胎?
冬阳几乎用怒吼的语气说,要不是你,我妹妹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回到学校已是六月,冬阳同学们的毕业论文实验都结束了。
她一个人来到实验室,在培养基上做种子培养,观察和记录它的发芽。
白天,实验室的大窗户外树木葱郁,叶影摇动,夏日的阳光照射在桌面的玻璃器皿上。
坐在窗前,冬阳感觉到一种和在老家状态完全不同的、久违的宁静。
她决定要做点什么,再也不要让妹妹重复这样的生活
。
逃离
毕业后,在冬阳的坚持下,被退婚回家的妹妹没有再嫁,只是跟着妈妈干些农活。
冬阳也陆续在江西、 北京、深圳、广州做了几份工作
,早已从家里独立出来自主生活。
这五年,冬阳几乎要认为妹妹已经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留在老家父母身边,不再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被介绍给各式男人结婚、生育,不再要用出走去表达拒绝,又在出走中被性侵。
直到2023年3月,家人打电话告诉冬阳,妹妹再次订婚了。结婚的理由很简单,
“自古以来女的都没有留在娘家养老的传统,会坏了风水,影响弟弟结婚”,并且“嫁了人生了孩子,才有人给她养老”。
父亲的说法更为粗暴,“反正我的女儿大了就是要结婚,难道笨一点,就不用嫁?
”尚未办好离婚手续的春月,在家人安排下有了第二次婚约,婚期定在9月16日。
收到订婚电话的那天,冬阳在午休时间到公司附近的小饭馆,挨个给亲戚们打视频电话。从中午到晚上十点,她从父母打到姨娘、舅妈、姑姑,甚至春月的媒婆。
她想哪怕说动一个人去劝阻这场婚事。
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和父亲通话时,她提起这些年妹妹和自己的遭遇,开始止不住地哭喊,哭得耳朵生疼、嗓子发哑,甚至被饭馆老板出声喝止。她想也许是因为自己哭得太惨,
最后父亲才有了看似顺应的表态。电话末尾,他对冬阳说,那就让妹妹留在家里,好吧?她
感觉那语气有些阴阳。
8月上旬,妈妈打来电话,说父亲收了6万多元定金,谈好了17万元彩礼,再次定下婚期,并且强调要低调办事:
不办婚礼不摆酒席,一周后男方直接到家里领人。
冬阳感觉自己的
忍心
已经被耗光。
这次她没有哭闹,只是想好,如果再谈不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妹妹带走。
哪怕姐妹二人过得拮据,生活困难,哪怕自己可能要失去工作,要一辈子带着妹妹生活,都没关系。
逃离是唯一的办法。
此前,冬阳已经有好几次产生要带妹妹离开老家的想法。
2015年,妹妹第一次结婚生下那个因性侵怀孕的孩子后,冬阳试图带她接触村庄之外的世界。
每逢学校寒暑假,她都带妹妹离开家,去自己的大学玩。
她也在网上查询本地的特殊教育学校,发现对方只招收18岁以下的学生。
冬阳曾跑到省会城市南昌打探,问学校是否招收妹妹这种情况的人,对方表示拒绝。
那段时间,冬阳只找到一个传统文化的灵修班,说妹妹可以参加。
老师说,外面的世界太浮躁,工作生活情感遇到的各种问题,都需要修行。
冬阳带妹妹呆了一两天,发现妹妹很抵触就离开了。
那时,还是大学生的冬阳觉得自己能力有限。
大学毕业后,冬阳找了一份北京公益机构的工作,给特殊儿童做就业辅导员。
她想深入了解心智障碍孩子的世界,他们都在做什么?
他们的人生还有什么样的可能?
在机构中,她看见很多和妹妹情况相似的孩子。
有些女学员会在公众场合脱衣服,老师解释说这可能在表达对机构的抗拒。
冬阳在这里学习国际残障法,学习如何与心智障碍群体交流,辅导孩子们学习就业技能。
她也和同事们去企业里宣讲,科普残保金和残障人群工作的优势,推荐自己的学员去就业。
大学毕业后的这五年,冬阳靠自己的工资帮衬着一双父母和四个姐妹弟弟,弟弟6000元每年的学费,每个月600
到
800元的生活费,都是冬阳支付。
这些年的她,已经不再是大学时期那个只能拍照片的学生。
她成了家人中最了解妹妹处境的人,也逐渐探索出关于妹妹人生的新道路。
她不再只有同情,还有了知识、能力、经济储蓄与社会经验。
她决定不再做妹妹处境的觉察者和记录者,而是要行动,将妹妹从旧世界的泥淖中拔出。
9月9日,冬阳请了一周的假,坐火车回到老家。
到家第二天晚上九点,她就和父亲大吵一架。
“反正我的女儿大了就要嫁出去,谁都阻挠不了。
”父亲瞪着她。
冬阳说他的行为就是在“卖女儿”。
父亲愤怒到了极致,拿着玻璃杯冲到冬阳面前,好像眼珠子都要蹦出来。
母亲一把推开他,拦在中间。
又一次,父亲将矛头指向冬阳,“老大比老二还笨
。
读那么多书,没一点用!
”冬阳抄起一个装瓜子的塑料果盘往门外摔去,碎片散落一地。
冬阳来到所谓
妹妹
未婚夫的家里。
这是一个35岁的男人,在工地做日结工,有一个患有癫痫的前妻。
聊天间,男人提起前妻有一个他接受不了的问题,“同房的时候(癫痫)更严重,会突然口吐白沫,翻着白眼。
”冬阳赶紧说,妹妹也有这个问题。
对方这才态度松动。
在场的记者
们
用录音记录下这一周的争吵,罗冬阳几次声嘶力竭。
父亲的声量比她更大。
男人来索要6万多定金的当天,父亲冲着冬阳大吼,让她写一张保证书:
如果弟弟妹妹在28岁之前没结婚,冬阳要赔他60万
到
100万元,让她“死也要死在外面”。
冬阳向记者表态,“我要跟他抗争到底。
”她觉得如果不带妹妹走,等自己离开,父亲仍可能偷偷安排他们成婚。
2023年
9月15日晚,冬阳问妹妹愿不愿意跟自己离开。
春月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第二天一早,春月跑来冬阳的房间,说东西收拾好了。
向村委会递交完妹妹的低保材料后,下午,趁父亲还没下班回家,她们在五点多出发,穿过院子、菜园,跑上斜坡,坐上提前叫好的车。
在高铁上的三个小时车程里,冬阳看见春月紧盯着车厢的显示屏,不停问她还有多久到站。
确认已经远离家乡后,冬阳看见妹妹低着头,偷笑了无数次。
到广州开启新生活的日期是9月16日,原定春月要第二次出嫁的日子。
图 | 逃离老家后,姐姐带春月去海洋馆看海豚
到家的第三个晚上,母亲就打来一个电话,让冬阳国庆期间把妹妹带回去。
春月在旁边听着。
冬阳看见妹妹缩成一团,躲在角落呢喃着说,不要回去。
隔天冬阳带她出门,提起“回家”二字,妹妹再次变得警觉,回哪个家?
我不要回老家。
冬阳说,回我们住的地方。
春月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她说,你的房子好漂亮,没有蜘蛛网。
那段时间,冬阳发现妹妹反复通过话语将自己和过去的世界分割。
“我跟老爸没关系了,你呢?
”“这个房子才是我家。
”“我没有老家,老爸才有老家。
”
自由的重负
刚来到培训基地的那几天早上,冬阳都是被急着要出门的妹妹叫醒的,“太阳出来了,你怎么还不带我去?
”
在这里,冬阳听到了有史以来对妹妹最多的肯定。
创办人欧阳秋月跟她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像春月这么乖的孩子。
冬阳听说妹妹到基地后一直在自己找活干,扫地、拖地、擦拭桌椅、收拾碗筷,给露台的花草浇水,给猫添粮。
来基地的第二天,春月甚至在没有人安排的情况下自己将露台大扫除了一遍,洗了一台电风扇,用秋月给的铁丝刷洗每个缝隙。
冬阳觉得妹妹甚至变得比自己话还多,还有活力。
老师也说,她其实并不像父母想的那么笨,“比任何人都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