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郭净：死亡是生命旅途必经的关口

1994年，人类学者郭净到西藏桑耶寺做关于寺院面具表演“羌姆”的田野调查，后来写成《幻面》一书。我在十年前读到这本书，它看似讲面具表演，其实是一部生命之书。《幻面》初版于1999年，那时郭净刚过不惑之年，而今，他年近七旬。其间，婶婶、叔父离世，父亲、母亲离世，一切都在流逝。而经历疫情这三年，所有人都对死亡，对生命，有了新的领悟。于是，想把这本关于死亡教育的书重新分享给大家。明年，“乐府文化”会再版《幻面》，先在这里和大家分享部分内容。

引子

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亡我祁连山 使我牛羊不番息

失我焉支山 令我妇女无颜色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在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火化

婶婶得了肝癌。

我听说后赶到省人民医院去探望。半个月时间，她变得又黄又瘦，腹部积水肿胀，像个鼓起的球，很难受。见她的脸和脖颈被虚汗浸湿，我连忙用毛巾沾了水去擦。旁边病床上躺着的女人责怪说：“她怕冷，怎么还拿冷水！”婶婶微弱地笑笑，表示没关系。

婶婶凡事都能忍受，忍了一辈子。小时候我喜欢到她们家玩儿，大部分时间是跟当出版社领导的叔叔说话，而婶婶总是沉默寡言的，除了给我和弟弟念书，就是不停地做事。后来我听叔叔讲，她原本出身大家闺秀，曾当过省妇联的头，还觉得诧异。“文革”时父母下乡，我独自在昆明上中学，每个月他们给我寄来的生活费和食品，大都托婶婶转交。记得要去南屏街一家商店领取，因为婶婶在那儿卖鞋。自从当了“右派”，婶婶就在那家民族贸易商店卖鞋，直到她的尸体被抬进跑马山火化场。那天我去送别，却没留意她脚上穿了一双什么样的鞋子。

在火化场的前厅，有人叫我把一个东西别到婶婶胸前。我像在做梦，没有记住那是什么。别那东西的时候，猛然和婶婶的脸打了个照面，那脸由清洗尸体的人化过妆，冰冷的，没有一丝表情。我刹那间心生恐惧，知道这具尸体中曾给我温暖的灵魂不见了，只留下一副空洞的面孔，等待追悼会上的眼泪，再等待会后的火焚。

之后我镇定下来，陪同抬担架的人走进焚尸的房间。有三四具尸体在门前排队，等着火化升天。这里的场景我很熟悉，就像工厂的锅炉房，旁边操作的人，打扮和锅炉工也没什么两样。时刻到了，排头的尸体被抬上前。炉门嘎嘎打开，一股火焰忽然喷射而出，把盖住尸体的白被单舔着了。旁边的家属爆发出惊惧的哭喊，吓得工人手忙脚乱地一边把尸体往炉膛里塞，一边关闸。炉门急速落下，把堵在炉口的尸床死死卡住，进退不得。不到一分钟时间，那具死尸便在亲人面前化成一团黑炭。众人呆呆地站着，任凭发了疯的火光和嚎叫声震荡着麻木的视觉、听觉、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