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这个名字,一下子能唤起很多来自中东欧的文学回忆。托尔斯泰的笔下有娜塔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有娜塔莎,纳博科夫的笔下也有娜塔莎,布尔加科夫、高尔基……
娜塔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是一个最为普遍的名字,往往指向一种典型的中东欧女性形象,以及她们在历史夹缝中感到的忧愁。
今天单读分享的非虚构作品《再见娜塔莎!》里的娜塔莎,是一位存在于作者林雪虹真实生活中的朋友,一位曾经在北京留学的罗马尼亚女性。时隔十四年再见,作者怀着珍惜的心情,详细记录下在娜塔莎的城市与她相处的半个月生活,也记录下她们共有的忧愁:“失落的国度,失落的生活。我们究竟怎样才能离开自己的土地?”
再见娜塔莎!
撰文:林雪虹
娜塔莎说伟大的日子要来了。
娜塔莎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十七年前她从布加勒斯特到北京上学,我们住在同一栋宿舍楼,我住二楼,她住三楼。她经常邀请我到她的房间“野餐”。我们一起度过了许多快乐又感伤的时光。我们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愤怒与失望。
野餐时,娜塔莎在她的床上摆满了食物。法棍,总统牌黄油,火腿,宜家的鱼子酱罐头,果酱,香蕉,苹果或橘子,巧克力和随便什么饼干。我对这样的场景总是不忍直视,因为我无法忍受床上有食物,就像娜塔莎受不了我花十分钟整理床铺那样。
“你很快就会躺在上面了,干吗整理得那么仔细?”娜塔莎说。
娜塔莎说的“伟大的日子”是属于我们的。我的书终于要出版了。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时刻,初秋我去布加勒斯特找她,在她的城市待了半个月。
我们有十四年没见了。
9 月 13 日
娜塔莎还是那么瘦,那么小。我们十四年没见了。她苍老了,头发比以前更少,也更黄。我仿佛能在此时此刻就看见年老的她。
从机场去市中心的路上,我们经过《火花报》的总部。“《火花报》之家”已成为“新闻自由之家”。还经过几座教堂和宜家。有的商店看起来有点绝望,萧条、破落,了无生气。到处都是涂鸦,仿佛这里有很多百无聊赖或愤怒的年轻人。走着走着就会看见陈旧的招牌、草丛和令人不知所措的建筑。
中国已经离我很远。
晚餐在 La Mama 吃特兰西瓦尼亚炖肉和鸡肉蘑菇煎薄饼。炖肉的汤汁不够浓稠。煎薄饼很美味,使我想起娜塔莎从前做的果酱煎薄饼。气泡矿泉水贵得惊人,七百五十毫升卖十八列伊。超市只卖二到八列伊,最贵的依云也只要十列伊。
上馆子在这里是一件隆重的事。人们看起来高兴又惬意。有一个年轻男子在独自用餐,他点了一份烟熏羊肉配玉米糊,还喝了杯白葡萄酒。看得出来他很享受那一刻。
饭后去了 Mega Image 超市。这是一家连锁超市,一共有两层楼。面包、腌肉、奶制品的选择有很多。到了傍晚面包就快卖光了。面包柜旁边有面包切片机,顾客可以自行将面包切成片。超市里有我想吃的科佐纳茨甜面包,但娜塔莎说那很难吃,有流水线的味道。最近超市里开始有矿泉水瓶回收机了,有的商店卖矿泉水时会多收五十巴尼(约八角人民币),顾客把空瓶子送去回收就能从回收机取回五十巴尼。
从超市出来后,为了避雨,和娜塔莎站在屋檐下聊天,聊的都是伤心的事。
9 月 14 日
我的卧室有一扇漂亮的窗。白色的木窗框,没有令人感到压抑的窗花,只是三块干净的玻璃。对面是国立罗马尼亚艺术博物馆,此刻博物馆的房檐上有六只鸽子,五只黑色的,一只白色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秋天来得很快,有些树的叶子已经枯了一大半,甚至掉光了。
下午和娜塔莎步行去布加勒斯特商场。在团结大道看见人们在为彩色跑做准备,兴致高昂的。
路旁有一块约 1.5 米高的方形广告布,上面印着一个长得像泽连斯基的青年男子的半身像。他梳着油亮的大背头,抹的眼影跟娜塔莎的很像,看起来像是经常熬夜的样子。广告布的背景是一面罗马尼亚国旗,男子的左胸口也别着一枚小巧的象征着国旗的三色徽章。他庄重地把右手放在左胸上。他是总统候选人乔治·西米昂,罗马尼亚人团结联盟主席,今年三十八岁。
广告布上印着一句话——“许多人的总统!”。西米昂的竞选口号是“欧洲更伟大的罗马尼亚”。
路过农贸市场,农民在卖蔬果、蜂蜜和罗马尼亚传统奶酪(Caș 和 Urdă),奶酪的羊膻味很重。
今天终于吃到米提提肉肠(Mititei 或 Mici)和帕帕纳西(Papanași),而且是在啤酒马车餐馆(Caru' cu Bere)吃的,太美味了。娜塔莎也觉得那里的帕帕纳西非常好吃。她难得胃口这么好。
9 月 15 日
早餐吃昨天在卡萨卡普萨(Casa Capșa)买的科佐纳茨。原来馅料是坚果泥,我还以为是巧克力酱。面包又厚又沉,让人想起大列巴。顿时有了圣诞节的气息。
下午去附近的西斯米吉乌花园。花园很大,有许多鸽子,有一座钟和允许人们在上面划船的人造湖。
尽管告示牌上列着许多被禁止的行为,人们还是自得其乐,尽可能放松。不被允许的行为有采花、摘果实、踩踏草坪和植物、移植树木、扰乱或捕捉野生动物、放牧牲畜、移动或拆除公园设施、修理或拖拽机动车辆、洗澡、钓鱼等等。公园有点破败,但植物的种类繁多。小吃亭的咖啡一杯卖六列伊。
傍晚在革命广场散步。当我站在那个举世闻名的阳台下时,一个牵着一只哈巴狗、六十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指着内政部大楼右翼的屋顶对我说:“齐奥塞斯库就是在这里坐直升机逃跑的。”这个男人对我说了许多往事,关于八九年的那场革命和关于他的私人生活的。
“哥儿们,如果社会主义就是这个样子的话,那我们就不要革命咯。”一九九零年,他和妻子搬到捷克斯洛伐克,当看到那里人人都有大量的黑胶唱片和书籍时,他对他们这样说道。
“那时我们罗马尼亚人满脑子想的都是食物啊。”
晚上在卡萨卡普萨吃阿曼达蛋糕,是一种带朗姆酒的巧克力蛋糕,菜单上说是“童年的味道”,甜得令人头皮发麻。一块一百二十克,卖二十三列伊。旁边有穿着得体的老人吃着雪糕,他们慢条斯理地吃着,仿佛心怀感激。
据说这里是最先将雪糕引进罗马尼亚的餐厅。
今天在路上见到了更多的涂鸦。这里的老人有捡破烂的习惯。很多年轻人穿着光鲜,衣服和鞋子都是崭新的。
9 月 16 日
今天和娜塔莎去参观大犹太会堂和犹太人博物馆。犹太会堂里立着许多展示板,上面贴着各种旧照,有犹太人被迫害和犹太会堂被烧毁的可怕的照片,还有很多剪报、信件、逝者名单及对一些犹太名人的介绍。展示板的背景是密密麻麻的犹太人和他们被迫遗留下来的衣物。
“你相信这些事吗?”我问娜塔莎。
“当然相信。这些就是证据。”娜塔莎说。
大犹太会堂的检票员是个诙谐、机智、长得像爱因斯坦的男人。他以前是电子工程师,为了给两个外孙女买各种礼物,退休后到这里当检票员兼讲解员。我还以为他是义工。
“难道中国人都是免费工作的吗?”他反问。
这个男人认为上帝创造了各种职业,并把“工程师”这份职业赐给了世上最聪明的人。
“作家和艺术家排在工程师后面,是第二聪明的人。”他说。
9 月 17 日
坐地铁去参观齐奥塞斯库故居。走着走着就有置身在顺义区的感觉,环境清幽,周围有许多洋房。齐奥塞斯库的“春宫”紧邻春天大道的尽头,是一栋浅灰色、黯淡、迷宫似的大洋房,正门的象牙色大理石雕花立柱和房顶有博物馆或老旧的五星级饭店的味道。院子里草木葱郁,有一棵漂亮的石榴树。这里曾经有六只从日本空运来的孔雀,导游小姐说现在已经繁殖到三十只了,而且它们就藏在院子里。但我一只都没看见。
屋子里有许多沙发和来自各国政要的礼物。毛泽东送的两只大花瓶就在楼梯边。导游小姐说事实上齐奥塞斯库只在这里会见过尼克松,其余的来客都是他的亲信和密友。
齐奥塞斯库有两副西洋棋,其中一副是戈尔巴乔夫送的电子西洋棋盘。据说他棋艺高超,但问题是没有敢和他下棋的人。
大门边有一台三角钢琴,但这个家没有人会弹琴。
除了埃列娜·齐奥塞斯库的公寓(导游小姐不停地用“公寓”这个字眼)里的那个凡尔赛风格的客厅的壁炉,屋子里所有的壁炉都是假壁炉,仅仅起到了装饰作用。
导游小姐似乎热衷于揭穿各种谎言。
我终于见到赫塔·米勒写的那间臭名昭著的浴室了。
我在罗马尼亚时,人们盛传齐奥塞斯库用金子做的餐具吃饭,浴室用的是金制水龙头……我以前并不相信苦难国家黄金国王的传说。马尔堡之行后过了很久,人们在盘点他的财产时证实了这些,我才不得不信。
金灿灿的浴室令人感到眩晕。不可思议,墙壁贴满了金箔,连天花板、马桶和浴缸都是金色的。但这里并非像记者说的那样,不是所有东西都是黄金制造的,整间浴室很可能只有十克黄金(这已经很过分了!)。
埃列娜·齐奥塞斯库的更衣室里挂着几件貂皮大衣。布置展品的人刻意让其中一条白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垂在半空中,使那只可怜的动物的下半身被我们这些好奇的人看见。
地下室有水疗室、电疗室、桑拿房、美发室和温暖的大泳池,真令人难以置信。
下午和娜塔莎、米哈伊吃午晚餐。终于见到米哈伊了,是个温文尔雅、庄重又脆弱的男人。吃了喜欢的帕帕纳西,聊了很多。失落的国度,失落的生活。我们究竟怎样才能离开自己的土地?
我没有土地。
娜塔莎和米哈伊都没去过齐奥塞斯库的春宫。
“我在电视上见过很多次了。”米哈伊说。
9 月 18 日
今天在农村博物馆看到一座仿制的瑟彭察欢乐墓园的墓碑。墓碑上有逝者的画像,是一个穿着传统服饰的中年男人,还有他的墓志铭:
“我在这里休息。我的名字是都铎·托德尔,人们也叫我托阿德鲁·海库鲁伊。我来自村子中央,当我活在这个世界时,我过得很好。我有三个孩子,我将他们抚养长大,教导我的儿子成为村里受尊重的人。我和我的女儿住在一起,当我们有困难时,她会帮我们一把。但无情的死亡把我从家里带走了。玛丽亚,我的妻子,如果可以,请原谅我,因为我把痛苦留给了你。
“看,我来到这里,来到教堂前了。”(娜塔莎翻译)
尽管墓碑缤纷亮丽,但逝者的脸上没有笑容。
9 月 19 日
白天逛国立罗马尼亚艺术博物馆和卡尔图雷斯蒂书店(光的旋转木马书店,Cărturești Carusel)。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大多都在低头看手机。偶尔会有人走来走去,用越来越大的“嘘”声提示游客保持安静,但无济于事。
观看展品时必须沿着箭头指示的方向前行,比如说从左边的门进去,从左看到右,最后从右门出去。有一个工作人员专门守在那里盯着你离开,当我和其他游客有点迟疑时,他提醒我们必须从他那扇门离开。
想到神话里的“不要回头”。
下午回到啤酒马车餐馆喝盛在面包碗里的烟熏白豆汤。味道香浓。在不知道该点什么菜时,娜塔莎总是会点一份汤,佐着热腾腾的面包喝。
下次要尝尝牛肚汤。娜塔莎说喝牛肚汤的人是勇敢的。
傍晚六点,在斯塔弗罗波莱奥斯修道院看修女望弥撒。守门人把教堂的灯都关了,只留下两盏细长的阅读灯和几根蜡烛,整座教堂突然暗了下来,彩色玻璃花窗美得令人恍惚。
游客进进出出,最后只剩下我和一个年轻女子留下来。
四个修女轮流读经和唱诗。最年长的修女一直用手帕捂嘴打喷嚏,最年轻的修女则频繁地打哈欠。修女们穿的黑长袍和电影《山之外》的修女穿的是一样的。
看修女们望弥撒时,我想的是上帝来了吗?
9 月 20 日
今天去了两家书店——Cărturești & friends 和 Cărturești Modul。给娜塔莎买了埃尔诺的罗马尼亚文版《事件》和《一个男人的位置》,给自己买了英文版《乔瓦尼的房间》和安德烈·潘德尔(Andrei Pandele)的摄影集《89 年 12 月的 89 张图像》(Decembrie '89 In 89 De Imagini)。
潘德尔拍的那些地方有很多是我去过的。他拍到了我住的施蒂尔贝沃达街(Strada Știrbei Vodă),这里紧邻热闹的胜利大道,穿过马路就能抵达革命广场。那是我每天转悠的地方。
除了罗马尼亚文书,书店里还有大量英文书和一些法文书,也卖胸针、文具、帆布袋和马克杯。
很喜欢 Cărturești & friends,店员专业又得体,来光顾的人看起来像是常客,和店员交谈一会儿就离开了。我在这里发现了阅读齐奥朗的乐趣。
Cărturești & friends 书店(摄影:林雪虹)
傍晚在国家电影资料馆看加拿大电影《如火》(Comme le feu)。电影资料馆有老电影院的味道,洗手间在地下,像是会出现在惊悚片里的地方。电影六点钟开场,一个像是电影学院的学生五点三刻才把电影节的片单张贴在门上。
来看电影的人不到二十个,大多是学生和中老年人。导演也来了,自嘲在罗马尼亚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电影结束后,有三个观众向导演致敬,表示很喜欢这部电影,还提出了不错的问题。
今天又有点沮丧,无所适从的感觉又袭来了。不是无法适应旅途,而是又对未来感到失望与无奈。
9 月 21 日
和娜塔莎去 Cărturești Verona 书店,在院子里喝冰饮,聊到天黑。从前的感觉回来了。
我问她是不是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她说是。她说我没怎么变,不过比以前更成熟和务实了。她用的是“务实”这个词。我想到从前在宿舍里和她说的那些天真的话。
在想她和米哈伊眼下的生活。原来他们口中的“cynical”和我理解或想表达的不一样。他们的“cynical”还有道德败坏、不遵守社会规范的意味。
我们都愤世嫉俗。他们比我更愤世嫉俗。我不得不保留最后的希望。必须。还没到彻底放弃的时刻。
可是,事实是我也不知道我们的未来在哪里。
9 月 22 日
时光流逝。
早晨去克雷楚列斯库教堂(Biserica Kretzulescu)看居民望弥撒。胜利大道上有很多人在跑马拉松,他们看起来快乐又健康。一群小女孩穿着宝蓝色啦啦队制服在为他们打气。弥撒将近中午十二点结束,一共花了大约两个小时,有点冗长。神职人员都蓄胡子,像刻板印象中的耶稣。神父站在铺着红布的讲道台前布道,讲的似乎是关于“沟通/交流”的话题。他的声音平和,格外的平和、沉稳,仿佛一个丝毫没有欲望的年轻男子。这样的平和是经年累月练就的。
教堂坐满了信徒,有三十来人,多数是老人。有的人在抵达后和离去前都亲吻圣像。信徒花五十巴尼买一根细细的蜡烛,点燃后插在教堂外的烛台里。有几个女人奉献了从超市或糕饼店买来的面包。
昨晚睡得不好,落枕很严重。一个穿黑衣的女人经过时摸了摸我疼痛的左肩,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我知道她在关心我。然后她悲悯地对我说“massage”。
我没有领圣体。我已经拒绝这些了。但我为娜塔莎和米哈伊祈祷了。
晚上又和娜塔莎、米哈伊见面,又聊了很多,有点疲乏。这是一个仿佛永远走不出困境的男人,偏执、敏感、脆弱。但他的偏执是基于他的生活经验的。
在谈到齐奥朗时,米哈伊否认自己是个悲观的人。
9 月 27 日
在布加勒斯特的最后一天。白天四处闲逛,还去 Mega Image 买要带回去给夏木的罐头。嗓子有点干哑,好像要发烧了。
傍晚回到斯塔弗罗波莱奥斯修道院。想看修女望弥撒,结果却碰见她们和修士一起为一个叫玛利亚的女人举行哀悼礼。玛利亚的棺材在祭坛前,上面蒙着白纱布,周围摆着许多鲜花。棺材前立着一个木制十字架,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玛利亚生于一九五七年。她是怎么死的?
9 月 28 日
临走前和娜塔莎、米哈伊回到啤酒马车餐馆吃米提提肉肠和帕帕纳西。我们点了两份帕帕纳西,共四个。那是最美味的帕帕纳西。娜塔莎和米哈伊对我很好,我想要回报他们的爱。不只是回报,我想要的是真正的友情。
走在胜利大道时,米哈伊问我对布加勒斯特有什么看法。我说这里果然是“小巴黎”。我们经过布加勒斯特的维多利亚商店(Magazinul Victoria din Bucureşti),那是一家以巴黎的百货商店为蓝本的购物商场,是罗马尼亚第一家大型百货商店。米哈伊记得在社会主义时期它有一张著名的海报,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这里有 1001 件商品”。
“所谓的黄金年代。”米哈伊说。
娜塔莎说伟大的日子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