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安庆,她是一座江边小城,地理位置上“万里长江此封喉,吴楚分疆第一州”,长江在这里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每次回老家,我喜欢去江边,看“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看“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好似看见“倚槛苍茫千古事,过江多少六朝山”。
这里,讲了千年的故事,这里,百年来,风起云涌。
180年前,鸦片战争爆发后,英国的军舰开始在这里航行;160年前,曾国藩在这里创办内军械所,中国第一台蒸汽轮船“黄鹄”号在这里下水;120年前,孙中山题写了“皖江九烈士墓碑”,碑下埋葬了在辛亥革命中牺牲的九位烈士;110年前,安徽都督柏文蔚在这里焚毁英国商船贩运的鸦片,开启反帝国主义斗争,孙中山在这里发表了激昂的演讲;90年前,侵华日军从镇海门入城,安庆沦陷;80年前,历经42天,解放军从这里以木帆船为航渡工具,一举突破长江防线,安庆解放。
江边,镇海门城楼正在复建,城楼上洒满金光。我仿佛看到,有一天清晨,晨风清拂曲曲弯弯的麻石条小巷,朝霞染红了宽阔的江面,将要起航的汽笛嘹亮悠远,一肩布包、一个书箱,离开了熟悉而温暖的家。也许他们也会忍不住时不时回望家乡的路,也许即使埋骨未必桑梓地,不能再回家,这万千金光里,必定有他们挚爱的永辉。
1897年,陈庆同在这里坐上船,第一次离开这里,去南京参加江南乡试。他目睹了考场里种种怪现状,联想到国家、人民和制度,这成为他“选学妖孽转变为康梁派之最大动机”。这一年,德国占领了山东胶州湾,紧接着俄国、美国、法国、日本等列强在中国掀起了划分实力范围的狂潮。这年冬天,才十八岁的他写下了《扬子江形势论略》,署名陈乾生众甫。1913年,“二次革命”失败,陈庆同被乱军抓住差点被枪毙,后流亡日本,第二年,发表了《爱国心与自觉心》,署名独秀,第三年,创办《新青年》,新文化运动由此发端。在这期间,军阀派兵到南水关的陈氏大宅院抓捕他的儿女,他们翻墙逃到蜘蛛网般的小巷才得以逃脱。1915年的某个早晨,陈延年、陈乔年兄弟迎着朝阳,在镇海门外乘轮船前往上海。在这里兄弟两搂住弟弟松年,久久不愿放手,正当少年的他们,可能并没有想到这是人生的“永诀”。
1905年,严复从镇海门进城,督学安徽高等学堂,他主张教育改革,在这里掀起中国近代教育改革之风。1923年,邓以蛰乘船回到家乡,在这之前,他已留学日本4年,美国6年。他从这里上岸,又从这里离开,将家人带到了北平,包括年幼的邓稼先。1937年,北平沦陷,这位中国现代美学奠基人之一的父亲对邓稼先说,你一定要学科学,学科学对国家有用。
回想小时候,我翻阅家里的书柜,看到一本《陈延年》,我问父亲,这个人是谁?为什么我都没听说过?父亲遂带我来到了城郊独秀山下,这里有一碑一冢,四周用白石条砌了石栏,墓顶是土冢,未封盖,墓碑上刻着“陈独秀之墓”5个字,背面仅有生卒年月。2021年,《觉醒年代》的热播,让更多的人了解了陈延年、陈乔年烈士的故事,感受他们的初心之纯、信仰之坚。
邓稼先,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来到天安门,他对警卫员说“到新中国成立一百周年的时候,那时,我们国家富强了,你可一定来看我啊”,望着长安街的车水马龙,问道:“再过几十年,还有人记得我们吗?”这时,默默无闻二十载的“两弹”元勋的事迹还并未解密公开。
“胸有方心,身无媚骨”,这是碑学大师邓石如的一方名印,说的是书法追求,亦是邓氏家风。邓石如是邓稼先的六世祖,他的这句话不仅影响了邓氏子孙,同样也影响了同在皖江安庆的陈独秀。邓派“碑学”刚健婀娜、朴拙沉稳、个性张扬,而清代流行的“馆阁体”柔媚甜俗,四平八稳,个性缺失。字如其人,书法也能反映精神风骨。陈独秀不愿为求功名而习馆阁字,也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而是自出机杼,自成风骨。邓稼先“一不为己、二不为名”,28年隐姓埋名,扎根罗布泊,亦是胸有方心,追求真理,执着创新。
如今,他们的雕像和故居前布满鲜花。纵使有着无法回到过去的缺憾,但是伟大的精神总会穿越时光,如恒星般灿烂,照亮我等后辈的年年岁岁。看看你们为之奋斗的国家,这盛世,如你们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