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
出生于四川省自贡市。作家,资深媒体人。代表作品《盐镇》。
非虚构《世界尽头》(易小荷)简介:
《世界尽头》是作家易小荷的“底层女性三部曲”非虚构系列的第二部,在完成《盐镇》的写作之后,她把目光转向更偏远也更荒凉的地方,从2023年6月起到2024年6月,走遍大凉山的西昌市、美姑县、昭觉县、布拖县、雷波县和金阳县。就在大凉山深处,十年前,彝族姑娘苦惹作的死亡在两个家族间引发了一场争斗,但很快就平息了。十年之后,已经很少有人记得她的名字,但易小荷背着行囊,跋山涉水来到这大山之间的小小彝村,她在村民和亲族的记忆中探访、寻找苦惹作的消息,并最终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卷……这本书不仅是苦惹作的一生,还有她的母亲、姐妹和女儿,以及千百年来,每一位在这苍茫大山中无声无息地出生和死亡的女性。作家为这些女性,“大山里的无权者”争取到被正视和被讲述的权利。
世界尽头
易小荷
1995年,罗乌
1. 瓦萨·羊皮鼓
【续】
1995年,苦惹作出生于罗乌的一栋土屋之中,这是大凉山金阳县谷德乡库依村的一个小组,海拔2700米有余,四周被库依拉达、则豁波拉达和马史觉拉达等大山重重阻隔,无论向哪个方向望去,看到的都是高山峻岭、密林深谷。在2021年公路修通之前,这里几乎完全与世隔绝。当地人只知道一直向东南走,就会到云南的昭通;如果去成都,要走上一个多月,翻越上百座高山,涉过几十条河流。大山之中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通,一代代先民用斧头和凿子,还有他们的鲜血和生命,硬生生地在山岩间劈出路来。那些路仅有一人多高,只容一人通行,山风凄楚,虎啸猿啼,仰头不见天日,俯瞰万丈深渊。到了雨季,连绵寒雨终日不绝,云气弥天,四顾茫茫,行人困于道上,既不能前,也不能后,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孤独面对冷风寒雨、雾岭云山,倘若一不留神,跌落山崖,连尸骨都无处寻觅。过去的数百年间,人们每次远行都要做好回不来的准备,出门前甚至需要烧羊胛骨占卜,确定是“吉”兆才去,背上十双草鞋和一兜洋芋,鞋走破了就换一双,肚子饿了就烤几个洋芋。水倒不用带,山里有的是山涧溪流,而且大都清澈甘甜,当地人也不在乎什么细菌微生物,像牛羊一样把头扎进去喝就是了。这里的人都穿羊毛做的察尔瓦,既是外套,也是披风,睡觉时往身上一裹便是被褥,只要没有虎豹熊罴来骚扰,无论密林下、山岩上、深谷中,都可以像在自家床上一样酣然入眠。罗乌有二十几户人家,每一家都姓苦,都是同一个祖宗的后裔,也就是彝人所称的“家支”。像大多数彝族村落一样,这里的人既厚道又剽悍。厚道是对内的,这里每个人和每个人都是亲戚,晚上睡觉都不需要关门,一是没什么可偷的,二是也没人会偷。如果一家有事,无论是婚礼、葬礼,或者受了外人欺负,所有人都有义务帮忙。你要报仇,那我就出刀子出命;你有困难,那我就出力气出钱。没有钱,那就给锅给碗给布匹,要不然就牵一只羊或捆一只猪来,实在不行,背一篓洋芋来也可以。剽悍是对外的,在百草坡一带乃至整个金阳县,苦家一向以“骨头硬”著称。有一个故事大约发生在一百年前,那时战乱频仍,掳掠之事层出不穷。某天,一个云南黑彝带人过来绑走了苦家的两个“安家娃子”,这事不可容忍,惹作的一位太爷爷抄起枪就追了上去,第一枪崩掉了黑彝头上的“天菩萨”,也就是彝人拼命都要保护的那根辫子,第二枪直接射中脑袋。然而很快就知道,他打死的并不是云南黑彝,而是住在另一个山头的苦家人。两边都是苦家人,算内部纷争,所以这种事不需要诉诸法律,也不需要政府评判,按照惯例,由家支来出面解决。虽然对方有错在先,但打死人就要偿命,于是整个家族的人都来劝这位太爷爷自杀,有很多死法可供选择:屋后的毒树叶、屋里的麻绳子……他的堂妹端来一碗泡着毒叶子的水,女人们齐声唱起哭丧歌,大意是:惹作的这位太爷爷看看那碗毒药,从墙上取下心爱的德国毛瑟步枪,那是他用40两烟土换来的宝贝。他把枪竖到地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袋,然后直起身来看着身边的人,叔叔和伯伯,兄弟和姐妹,还有老婆和孩子们,他们都在等着他死。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用脚扣动了扳机。德国枪威力太大,一张脸都轰掉了大半,那枪声也格外响亮,在山峦间久久回荡不散。在彝区,这样的故事不仅是传闻,也是家族力量的宣示。当苦家人淡定地讲起这些故事,其中也包含了这样的意思:是的,这就是我们,敢杀人,也敢自杀,所以我们“骨头硬”,所以我们血脉高贵。在土司时代,苦家人原属黑彝,后来因为和白彝通婚而被降了级,但依然是最高级别的白彝,也因此拥有必须恪守的规则,以及他们独特的光荣与骄傲。这个家族的历史可以一直追溯到1640年左右,一说是阿苦家跟随阿哲土司从贵州来到凉山,还有一说是自云南昭通,反正都是躲避战乱。“苦”来自于彝文“”的音译,这两个字有译作“阿库”的,有译作“阿苦”的。1956年以后,彝人也要学习汉语,他们的姓氏也必须有个对应的汉字,所以就把名变成姓,从此有了“苦”这个姓氏。根据苦家口口相传的历史,他们的祖先到了金阳县,又从金阳县开枝散叶,其中有个支系“阿伍吉儿”转至罗乌所在的谷德乡驻扎了下来,至今已经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这一程又一程的迁徙,越迁越偏远,越迁越高寒,其中一定有许多悲伤凄惨的故事,不过那些事越来越少人记得,但从流传的歌谣中,从不经意的话语中,还是可以想见到这一家人和这一族人,为了保存他们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付出过多么悲壮艰辛的努力。他们翻过高山,涉过密林深谷,从虎口狼牙和风霜雨雪中开辟出道路,最后在大雁的指引下,在这人迹罕至的孤绝之处长久地避世而居。如果苦家有家族徽章,上面多半会有一只大雁。在彝语中,谷德乡就是“大雁常来的地方”。曾经有人不小心射杀了一只大雁,因为担心招来祸患,苦家专门做了一场祭祀。他们剪下羊毛,铺放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然后杀羊献祭,还请来毕摩诵经作法。据说献祭时云天澄澈,成群的大雁翩翩飞来,在这小小的彝村上空盘旋不去、欢欣高鸣,“云际鸿雁闻,鸿雁耳轻灵”,就像几百年前,祭祖占卜时,它们用翅膀和鸣声指引着苦家走过漫漫长路,最终来到这处山坳。【引自彝文古籍《作斋供牲经》】 公路修通之前,这里是野生动物的天堂。天上飞的有大雁、鹰鹞和上百种鸟,地上跑的有老虎、豹子、黑熊和上百种兽。在当地的传说中,这里还有龙,身披鳞甲,头生犄角,一口就能吞下一头牛,常常躲在黑暗的山洞里伺机伤人。据说惹作的一位先辈就是被龙吃了,他的家人发誓报复,把炸药绑在羊身上,把羊赶进山洞,然后引爆炸药,把那头恶龙活活炸死。在松栎丛生的树林中,野鸡是最常见的,这东西毛色鲜亮,但智力极低,撒点荞麦粑就能把它们引来,一根马尾捕绳就能把它们捆住动弹不得。野鸡肉可以煮,可以炖,也可以就地拔毛放血,拢一堆松针烤着吃。几个月大的野鸡崽子又香又嫩,连盐都不用抹,自有一股鲜甜的味道。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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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长篇小说2024秋卷11月18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