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栖身之地的心情
去年夏天,我看到了夜光虫。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以前甚至连它们的存在都不知道,于是被迷住了。
夜光虫是生活在海里的浮游生物,随着海水的荡漾泛出绿色的光亮。黑夜里,乘着小船划向大海,海水被船头劈开,泛起涟漪,绿色的光流淌开去,仿佛萤火虫被融化了似的。听说单个分开的话,夜光虫小得肉眼无法分辨,能够发出如此的光,总得有几千几万只夜光虫吧。把手伸进海水里,立即呈现出一个泛着朦胧绿光的手掌轮廓。在漆黑的天空和大海之间,手掌划开水流,那掌形的绿光便向后流去,手仿佛融化在了海水里一般。
我喜欢黑暗。在黑暗中眼睛和心灵更为灵敏,能更清晰地分辨事物。当然,这很有点悖论的意思。在黑暗中,即便是极其微小的东西,它的光亮甚至形状都清晰可见,只因为这一点,我喜欢这光亮。
大概是因为生在东京长在东京,我不了解没有光亮的黑暗。
睡觉前关上灯,窗外的亮光令人瞠目。因为到处都安着路灯,天空呈现出一种模糊的奇妙色彩,云朵清晰可见。倒是房间里要黑暗得多。
我是夜猫子,时常在深更半夜外出散步。对我来说,黑夜是亮堂堂的。该怎么说呢?我是指在精神上。
就和夜光虫一样。像酒吧里吧台的间接照明,像趿拉着拖鞋手拿蜡烛冲到屋外去放焰火等等,在黑暗中,微弱的灯火显得极其明亮。而这明亮就是一种拯救。
我在美国的乡下小镇读书时,夜晚一走进超市便觉得安心。巨大的停车场,亮得刺眼的白晃晃的灯光,多得数不清的各类食品。我可以在那里待上很长很长时间,眺望那些色彩鲜艳的水果和蔬菜,一个接着一个地阅读塞满货架的罐头上的标签,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不计其数的饼干盒,然后在巨大的牛奶桶和随意堆放的猪头之间漫步。数百张的贺卡从这头读到那头,还比较手纸的包装和价格。只要到那里去,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随便什么时候去大门都洞然敞开。虽说乡村的道路荒凉、黑暗、空无一物,不过在这样的道路上只消驱车十五分钟,便能抵达那家超市。至少那里有人,有生活,有雪白的光明流溢在超市外的黑暗里,这人造的美丽让我感到安心。
最近,目黑大道沿街的家庭餐厅和六本木大道旁通宵营业的书店的灯火,成了我的救星。半夜里和丈夫吵架,不顾一切地冲出家门东游西荡的时候,那两家店铺的灯火便犹如避难所的标识,闯入我的视野,双腿不由自主地总是向那里迈去,简直像被吸过去一般。灯火以四溢的诱惑,让人觉得自己拥有栖身之地。
我不会开车,却喜爱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所以经常乘坐出租车。尤其喜欢两边有高高护栏的道路,路灯投射在地上的白色光圈、画有熟睡婴儿的广告牌,疾速地消失在身后。
曾经对到大黑码头去游玩很感兴趣,那是五年前的事。大黑停车场位于东京至横滨的途中,是一个大型停车场。周末的夜晚聚集着众多年轻人,热闹非凡。停车场下面的路上还举行即兴赛车,停着不少改装车辆,据说成了炫耀爱车的驾车族的聚集地。果然,奇形怪状的车子发出难以置信的轰鸣声,在道路上呼啸狂奔。
而我喜欢那里的明亮。彻头彻尾的人造光明,白得毫不掩饰,通明雪亮。即便是夜半,那里照样人头攒聚,都是一群有家不愿回的人们。
一种拥有栖身之地的心情。
我有点上瘾了。既不是为了去显摆车子,也不是和朋友结伴同行;既不是和男朋友约会,也不是出门远行的中途休息。乘坐着出租车赶到那种地方去,实在有点怪诞。然而尽管怪诞,却没有走错地方的感受。那里的确有一种来者不拒的感觉。
倘若因为染头发、骑摩托、尝试古怪的毒品、和男孩子纠缠不清而被勒令停学之类,才算是品行不良的话,那么读了将近二十年的书,这样的不良行为我连一次也不曾有过。
然而,就本质而言,我始终品行不良。当然,现在也依旧品行不良。长大以后,我才发现了这一点。所谓品行不良的人喜欢光明,他们大概会被光明拯救。
我想起一件往事。
小时候,我曾经没按父母的要求行事,被训斥一顿,然后被扔到院子里,但凡有门、有窗子的地方都锁了起来。我虽然赌气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整个身体笼罩在黑暗之中,透过玻璃看到家中熟悉的灯光,那显得遥不可及,隐约传来的电视声也令我格外惆怅。
我长大了。如今没有人能将我扔进黑暗中去。准确地说,是几乎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