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夏天,作家庞贝的科幻现实主义话剧作品《独角兽》在北京上演。《独角兽》是庞贝的第三部话剧作品,之前他相继创作了《庄先生》和《广陵绝》。
话剧之外,庞贝也写长篇小说,出版过《无尽藏》《乌江引》等作品。《独角兽》的小说版创作于2019年,彼时有关人工智能的热烈讨论初见苗头,受深圳一位无线通讯技术专家的传奇经历启发,庞贝决心创作一个有关人工智能与道德重建的故事。《独角兽》出版后,曾获《亚洲周刊》2019年度全球十大中文小说和2020年度京东文学盛典十大科幻作品等奖项。
“《独角兽》中涉及的问题,它的话题、处理方法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可言说的空间,也提供了很多信息和启示。这个作品在反映科技的发展改善人类生活的同时,也不回避社会矛盾和问题,这就是现实主义的精神。”作家、评论家梁鸿鹰指出。
▲《独角兽》剧照 图/受访者提供
《独角兽》出版后的几年内,其话剧版分别在深圳、广州、北京等地上演,收获赞誉无数。在庞贝位于广州大学城的工作室内,墙上挂着他创作的《庄先生》、《广陵绝》和《独角兽》的话剧海报。我们的对话也由这些作品展开:
话剧和小说,都是只做值得做的
南方人物周刊:《独角兽》的话剧版自2022年首演以来,分别在广州、深圳、北京上演过,你都收到过怎样的评价?不同城市的观众对作品的评价会不一样吗?
庞贝:《独角兽》首演以来曾荣获第27届BeSeTo(中韩日)戏剧节优秀展演剧目奖和第15届广东省艺术节大型舞台艺术作品奖,2024年在京演出也是作为第6届北京棱镜戏剧节开幕作品推出。这是一个科幻题材的戏剧,所以在各地演出时的接受度都挺高的,差异不大。
南方人物周刊:与原作小说相比,《独角兽》的话剧版改动大吗?除了编剧,你还参与了话剧制作的哪些部分?
庞贝:本来《独角兽》只是一本小说,没打算做成话剧,后来它的核心创意被某舞台剧“借鉴”了,我便下定决心把它改编成话剧。在话剧版本中,我的角色比较复杂。是编剧,也有制作人的职能,北京版创排中也是导演。尽管它的体量不大,但我希望能按照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那样的路子走,亲自操刀。从整体意义上讲,我认为编剧如果有能力介入作品的后续生产过程是很值得的。现在无论是戏剧还是影视行业,都挺鱼龙混杂的,大家以为可以混口饭吃,但创作不是这么简单的。
南方人物周刊:以《独角兽》为例,你在编这部戏时做了哪些取舍?
庞贝:从小说到戏剧,我必须找到一种独特的东西来表现。小说的核心意念是机器人的反抗和失控,但它不能被表现成那种太空歌剧式的星球大战,而是只有一个机器人。
为了让观众在舞台上形象地感受到机器人的失控,我们给它植入了人体的呼吸、脉搏和血压等生理指数。如何展现这些人体生理指数的波动?简单的偷懒的方式是用背投的曲线波动来体现机器人的崩溃,但后来我采用了古希腊戏剧歌队的形式,如此,舞台叙事便更有诗意和抒情性,歌队的肢体扭曲、挣扎和变化是活人的表演,这种写意的形式也更有效地呈现了机器人失控的状态。我记得北京电影学院一名研究生的评论文章还指出,这种在舞台上以肢体戏剧形式展现人机合体的超临界状态,是同类题材的科幻电影也难以做出的诗意效果。
南方人物周刊:这么听起来,《独角兽》是一个中西结合的作品。这其实也跟你当年大学读书时念英文专业有关?
庞贝:我读书时的学校当年非常厉害,有二十多个小语种,学生很少,也算是精英化教育吧。我在学校的外文图书馆读了很多西方的戏剧剧本和文学作品,即便是曹禺的《雷雨》和郭沫若的《屈原》,我一开始读的都是英文版本,我们那个外语学院图书馆,那时好像没有这些作品的中文版。我也读了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等西方经典理论。从西方文明源头开始接触戏剧知识,让我从本源上对戏剧有了深刻的感知,所以我的创作路径与国内一般写小说的作家不太一样,在创作中更注重融合西方的戏剧理念和叙事美学。
比如,我之前的话剧作品《广陵绝》虽然是古代中国的题材,但它与古希腊戏剧也有特别的对话关系。《广陵绝》是基于竹林七贤的故事,其中古琴曲《广陵散》写的是聂政刺韩的故事,聂政的姐姐这个角色便与古希腊安提戈涅的悲剧有相通之处,两个女性角色都是为了掩埋兄弟而反抗王权。2016年7月,我的戏剧《庄先生》在法国阿维尼翁戏剧节演出,在那为时将近一个月的戏剧盛会中,我看到至少有五个版本的来自世界不同国家的《安提戈涅》在上演,正巧那段时间我也在思考嵇康生命哲学的现代启示,于是便很自然地生发出了这种中西文化的关联。《独角兽》的话剧版也是如此,虽然是科幻题材,但在创作思路上延续了这种中西融合的特点,因为AI的挑战是整个人类文明所面临的新境况。《独角兽》是与两百多年前的世界科幻小说开山之作《科学怪人》的对话,呈现给观众的是后人类时代来临前最后的夜晚……
南方人物周刊:从《庄先生》、《广陵绝》再到《独角兽》,你已经创作了三部话剧作品,这会是你之后的方向吗?
庞贝:顺其自然吧,也不是非做戏剧不可。无论小说还是戏剧,我的原则是首先自己要有创作欲望,而且创作出来的作品要有真正的生命力,不会过时,否则我就觉得不值得做,不如拿这个时间做点别的。
▲《广陵绝》剧照 图/受访者提供
“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南方人物周刊:回到原作本身。《独角兽》出版于2019年,当时有关人工智能的讨论不像今天这么广泛,你为什么想写一本探讨人工智能与伦理边界的书?
庞贝:当时我听朋友讲起一个真实的案例,很感触。那个人本来是一位毕业于电子科技大学的高科技人才,在深圳高交会上赚到了第一桶金,外地某企业拉他以科技专利入股,结果被骗,入了冤狱。出狱后,他将国家赔偿捐给了服刑所在地的学校,是为了让那里的孩子们学好些。这是一个类似于《基督山伯爵》一样的故事,也成为了我写《独角兽》的灵感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这其实是很现实主义的题材,为什么想套一个科幻的壳?
庞贝:这位原型人物在监狱服刑时还改进了测谎仪。测谎仪测的是人的生理指数,人工智能发展的一个大难题是目前的机器人都还只是“弱智能”,机器人很难有自我意识,那么它可否拥有某种“自主行动”?升级版的测谎仪给了我这个启示。沿着这个思路,基于对人工智能最新科技成果的研究,我得以完成这个故事的科幻设定,并在此基础上建构起一个哲学隐喻系统。正如《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所发现的,《独角兽》隐喻系统有四个关键词:“谎”和“仿”,“真”和“诗”。
这当然也是一场思想实验,《独角兽》是对人类近未来的科学预言,因而在看得见的未来不会过时。举个简单的例子,马斯克说人机接口已经实现,实际上是给小猪植入一个芯片,将小猪的叫声转化成电脑上的信号。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外科手术。
南方人物周刊:越来越多的AI出现后,它已经很自然地介入我们当下的生活中,也造成一些人的失业,比如原画师。一些文字工作者也在担心被取代的问题。你怎么看待这种焦虑?
庞贝:那些套路化写作的网络作家可能会焦虑,但真正有原创力的作家不必太担心,除非人类不再有大目标,不再需要《红楼梦》或古希腊悲剧了,那作家的职业也就可以被取代。
悲观点讲,我认为人机接口实现人脑合一不太可能,比如欧盟2013年投巨资展开的“人脑计划”也半途而废。虽然目前一些工作会被机器人取代,但像人脑这样有着1000亿个神经元的复杂结构,很难被完全扫描复制。
南方人物周刊:所以你是悲观派。
庞贝:如果人类不能给机器人一些制约,它的失控确实可能带来伤害,跟我们的电脑中病毒一样。但说到底机器人也是人造的,所以还是回到人本身。在未来被机器人冲击的时代,人类如何自处?从这层意义上看,我希望自己的创作能给人一些思考。就像我在《独角兽》里引用的莎士比亚的那句极富人文主义关怀的话一样,“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这也是我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很有感触的。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一次采访中提到,这位原型人物的经历令你感觉很有新意?
庞贝:我从这位原型人物身上感受到一种新的、与传统企业家形象有所不同的气质。他们可能沉迷科技,不需要豪宅豪车,有点类似乔布斯的感觉。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深圳生活已经三十多年了,这座城市对你的影响有哪些?
庞贝:因为我写的多是历史题材,所以从文学写作的角度而言,深圳对我的直接影响不大。但是深圳离香港近,香港艺术节和一些戏剧舞台等文化活动拓展了我的视野。内地和港澳台轮流主办的华文戏剧节对我影响也很大,我的话剧《庄先生》2016年在香港获得了第十届华文戏剧节的最佳编剧奖——编剧奖只有一个,我记得当时竞争非常激烈。这些对我来说不仅是一种肯定,也是一次向同行学习的机会。
▲《庄先生》剧照 图/受访者提供
南方人物周刊:最后聊聊你的写作吧。《独角兽》之前你出版了《无尽藏》,之后是《乌江引》,这三本的题材大相径庭,创作形式也不太一样,你是有意为之吗?
庞贝:不是有意的。遇上合适做的题材,我通常会把它放在古今中外的同类谱系中,希望能做到极致。我的创作欲望也来自于这儿。我没有限定自己必须写某类题材,但回头来看,自己还是偏重历史题材,《独角兽》其实是个特例。
南方人物周刊:写作之外,你应该还有很多事务性的工作,怎么安排自己的写作时间?
庞贝:我不是每天都在写,也不会刻意规定好写作时间。通常,写作之前我的资料收集、构思和找寻语感的工作已经做好,然后我会封闭自己,集中精力写书,这段时间可能持续一个月,也有可能是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