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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躁郁症青年,如何在县城生存

真故研究室  · 公众号  ·  · 2021-01-05 21:31

正文



大家好,我是脸叔。
现在年轻人肩上扛着各种压力,从20岁到30岁这短暂的10年里,明明才刚从校园里懵懂而出,世俗就催促着立马要完成婚姻、工作、育儿等几件人生中的大事。 但事实上 ,光是一个996就让年轻人苦不堪言,许多熬不住的人,要么身体健康受损,甚至猝死,要么精神遭受危害,患上抑郁症焦虑症。
2019年,《柳叶刀 · 精神病学》对中国精神卫生调查(CMHS)的患病率数据的报告中显示,中国有超过9500万的抑郁症患者,陕西、甘肃、福建等地区的重度抑郁患者占比最高。
今天文章的主人公来自西北一个小县城,他被诊断为比抑郁症更残酷的双相情感障碍(也称躁郁症),除了有抑郁症状,还伴有精神躁郁。在一个以人情为主、家族观强势、对精神疾病理解不深的县城里,这位叫阿成的青年,又该如何自处?

县城青年确诊双相情感障碍

去年8月,36岁的阿成和家人从省城的精神病院拿到了诊断:双相情感障碍。医院里没有床位了,他只能暂时回县城家里。
回去的路上,车内寂静无声,车窗外的荒滩一望无际。开车的是特地从南方赶回西北的姐姐,父母都在车内,只有他妻子不在,两个儿子也不在。出来看病这事没同妻子说,她不知道阿成人身在哪里。家人们都说阿成的病一部分是那个女人造的孽,可这具体到底是什么病,他们也说不清楚。阿成沉默地听着,他惯来如此,别人不问,他就不说。
其实这事算不上阿成人生的转折点,转折早就发生了。
他初中学习不错,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升入高中,全家对他寄予厚望。高二那年他情窦初开,喜欢上班里一个姑娘,结果被他爸发现,一鞋底甩过去,懵懂的青春被彻底砸烂。
阿成的爸爸是家族兄弟里最能吃苦的一个,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后来自己经营小饭馆,爸爸都是靠着一双手把家操持起来的。他最看不上男人娘儿们样子,阿成的沉默和腼腆对于他来说就是“不大气”,即使阿成工作了,也是看不惯就骂,气不过就打。
高考失利后,阿成他爸和大伯、三叔一起逼问他为什么没考好,他说不出来,只能继续考,连着考了四年,终于上了省城的一所二本学院。
大学毕业实习时,阿成想过离开县城,去个远些的地方,成都、宁波、上海,他都试了试,由于气候和饮食不习惯,他还是回家了。正好三叔在县城里有些本事,通了关系,替他在事业单位里谋了个不错的位置。有一天三叔喝醉了酒,当着他面说:“阿成啊,但凡你机灵一点,或者硬气些也行,三叔都能撑你一把,扶你一路,你看你那个样子,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阿成知道,三叔说的不错。他没继承成家的大高个儿,一米七不到,人蔫,话少,高度近视,还不能喝酒,关键是他对当官没有任何欲望。他喜欢郑钧,去KTV必点《回到拉萨》,他很想什么时候能去一趟西藏。他读过一点尼采,看《道德经》,柏杨的《中国人史纲》放在床头柜上。
阿成父亲家里头五个兄弟,他爸排老二,但是到了阿成这一辈,阿成变成了家族老大。大伯常以成家老大的要求喝令阿成要撑起家,但是这一代的兄弟姊妹们各个要强,而且都不在县城,他撑家的任务被简化成要维护好成家祖先的坟院。这件事重要吗?应该是重要的。
阿成妻子把那套三居室收拾好迎他回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干净但显得冷清。阿成和父母分家住,但他家离父母家很近,走路五分钟就到了。
大学四年,阿成没谈过恋爱,这个妻子是相了30多次亲相来的。阿成妈妈想着儿子是大学生,工作不错,得配全县条件最好的姑娘,她给阿成的要求是找个老师,会教育孩子,还有假期。应要求,家族里的婆姨妯娌都很热心,齐齐上阵给阿成介绍相亲对象。那段时间,阿成每周末都要见一个姑娘。
阿成对这事没有意见,年纪大了,是该结婚了。在省城工作的堂妹偶尔会偷偷问阿成。他和相亲的姑娘之间有没有产生爱情,阿成笑笑回答:“哎呀,我现在都已经没感觉了,能把婚结了,就行。”堂妹在省城创业,做和文化相关的工作,有自己的想法,阿成现在卧室里的好几本书都是从她家里借来的。
阿成最终实现了他妈的心愿。现在的妻子是乡上的小学老师,还是个研究生,只是两个人结婚前,手都没拉过,妻子总戴着手套,阿成也不知道原因。
直到婚后,阿成才发现,看起来敦厚善良的妻子并不只是一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单身女教师。妻子小时候被父母送了人,原因是他们想再要一个儿子。妻子高中被接回家时,已经和家里人关系很生疏了,她父亲总说家里谁赚钱谁说了算,时常会对她动手。妻子嫁给阿成之后几乎不回娘家。她从自己家庭里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是要对自己的家庭有控制权。刚生了大儿子的那几个月,一点小事两口子就会吵个天翻地覆,有时阿成腰上还被妻子掐出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不愿还手。
只是这些真相不足为外人道,县城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爱情在这里没有意义,家庭才是至高无上的生活目标。你身上背负的是成家、张家、王家、李家、徐家,你是这所有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姑舅表里的关系点。你是谁,并不重要,你是谁的谁,才重要。
回到家,妻子没说别的,就问他吃了没,没吃她去做。阿成没说话,自己进了屋,躺在床上。又是好几天没下床。
去省城看医生这件事,是三叔提出来的。
阿成在办公室待得憋屈,谁都能指派他干活,阿成妈妈来找三叔,说能不能想个办法。于是阿成就被调到了村里。
一天,阿成给三叔打电话,兴致勃勃地邀请爸爸、大伯和三叔去村里吃饭。等叔伯们到了地方,却发现阿成临时住的那间屋子锅冷灶凉,压根什么都没准备。屋子里乱七八糟,猪圈一样,而阿成却兴奋得不行,一时一刻都坐不下。整个人好像烧着了,不停地说话,说他为村子设定的宏伟计划,他想要带领村民们发展旅游业,把村里的农产品重新包装,卖到大城市去。
阿成说自己马上要去和村民开会,浑然忘记了自己将叔伯们邀请来的目的。
三叔心里打鼓,他这个样子,在阿成小叔身上显过一次。
小叔和家族遗传
阿成不是家族里第一个确诊的人,阿成的小叔是第一个。
五年前,家族里没有任何人了解这个病。小叔犯病后,整日整日躺在床上,后来又过于亢奋,满世界溜达,大家只是觉得他在发疯。直到小叔自己去医院,住了一些日子,家里人才知道他曾经写过遗书,交代过怎么分配自己那些为数不多的遗产。
大伯坚信小叔是鬼上身,找了算命先生来家里看,将一张用朱砂写上符咒的黄纸烧成灰,倒进水里让小叔喝。后来大伯又找了风水先生去看家里的坟,果然有些问题。成家的坟在县城外面的滩地上,赶上有人修路,挖太爷爷坟附近的一条沟,破了风水格局。于是大伯急忙重新找风水先生看地方,赶在第二年的春天,迁了太爷爷的坟。
而三叔起初只是训斥小叔胡闹,接着醉酒骂过几次,平静下来后他开始反思这些年是不是过于压制家里这个最小的弟弟。当年小叔下岗,是三叔重新替小叔安排了工作,但也因为这个,每每小叔有任何错处,三叔总要像训孩子一样训他,训了这么些年,说过不少难听话。
发现阿成的异常之后,叔伯们有些坐不住了。
阿成一家几代人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县城里的生活和大城市不能比,时间在这里是停滞的,即使多了几个购物城,两个电影院,人情依旧是这个世界最朴素的运行准则,走到街上,十个人里头有六个能攀上亲戚。阿成一家在县城里算不上什么大家族,普普通通,没出过大人物,也没传出过家族丑闻,兄弟姊妹们相互扶持,即便闹矛盾有了嫌隙,过上几年,也就过去了。
阿成和小叔的病将这个普通的家族撕开了一个裂口,那个裂口里,是他们看不明白的家族DNA,一团混沌,仿若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阿成的几个叔伯坐下来,开始论家里的旧事,从阿成太爷爷开始论起,一路论到阿成的爷爷,似乎都有些与之相关的故事,只是年代久远,大家众说纷纭。阿成的太爷爷年少早亡,原因是被同村的人欺骗,气不过,生了急症;阿成的爷爷则腼腆、少话,但是曾经发昏说自己是西路军,让奶奶赶紧收拾包袱,他要去和战友汇合,可实际上阿成的爷爷一辈子没离开过这片土地。
小叔的性格在确诊之后的几年里,也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想什么说什么,大感人生该及时行乐,朋友圈里经常发些心灵鸡汤。在床上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开始放飞自我,学着年轻人泡吧、唱歌、看电影、玩陌陌,穿极其骚气的黄色衣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他说“人活着,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买房子干什么呢,赚那么多钱,最后死了,一烧一扔,干净了”,他每天只需要睡两个小时,经常没来由的亢奋,困了之后,就席地就卧。
家里人噤若寒蝉,顺着他,由他从一个极端到了另一个极端,直到这几年才慢慢平静下来。
关于家族历史的分析后来得到了数据的佐证,网上说躁郁症的遗传风险很高,甚至有外国的论文里说能达到80%。家人们总归找到一个看起来说得通的解释。
阿成生病的事,是家族里的事,就像当年阿成考学,阿成工作,阿成结婚,都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有了小叔的前车之鉴,叔伯们开始担心直接让阿成去看病会刺激他,想着要不要找个算命先生来家里,借着算命先生的口,让阿成去看医生。
其实阿成素来听话,不需要借谁的口,他就依从了家里的所有安排。
被关注的幸存者
生病这件事给阿成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至少他爸不会再当着面用鞋摔他了。阿成和妻子结婚头几年,妻子每每吵起来,阿成爸爸只要一声吼,家里没有人敢动一动。
对于阿成爸爸来说,他实在理解不了“心情不好”或“忽然兴奋”会是个病,但医生下了诊断,无论私底下怎么恼怒生气,当着儿子的面,他确实变得小心了。
没有人主动提起双相情感障碍这个词,家里气氛很微妙,好像人人手里都握着一根平衡杆,走在钢丝上。阿成他爸只有在和弟兄们私底下相处的时候才会露出脆弱,而阿成他妈则在自己的姊妹和妯娌们面前诉苦,诉苦的内容倒是和儿子无关,大部分是在说阿成的妻子如何吵闹。
其实阿成的妻子不吵闹了,阿成曾私底下同她讲过,若她想离婚改嫁,他愿意独自养孩子,但如果她想要小孩,他也不会同她抢。在她意识到自己是能和阿成把日子过好的时候,阿成又病了。她和自己的娘家不睦,只有很偶尔的情况下,才会不小心露出自己的困惑:“其实我俩挺好的,都有固定工作,县城里有房有车,两个儿子也生下来了,怎么就会把日子过成这样呢?”
至于家族里其他人,都是偷偷私底下问:“阿成最近好着不?”得到的答案通常都是:“看着像好着呢。”
阿成心思埋地深,若不是这一次发病的症状太明显,怕是家里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沉默的青年人到底在想什么,他的世界里到底在经历着什么样的天崩地裂。
只有小叔,作为一个“过来人”,会和阿成说:“有啥过不去的,我也躺过。”
阿成花了很多时间在村里外婆家待着,守着院子里的西红柿、黄瓜,还有鸡窝里母鸡和小鸡。阿成和外婆关系好,之前有一年特地带着外婆到北京,租了轮椅,推着外婆去看天安门和动物园,只有晚上外婆休息了,他才自己出门,想去找个唱摇滚的酒吧。阿成习惯把自我收起来,摇滚是唯一一件能让他稍稍释放一下的东西。这么多年,阿成还是喜欢郑均、崔健和唐朝,虽然这个爱好和他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只可惜那天晚上他没找到一个唱摇滚的酒吧,更没听见自己想要听的《回到拉萨》。
阿成喜欢摇滚这件事,堂妹一直记得,对于阿成生病,堂妹也能理解,在她的记忆里,少年阿成很灵光,他给自己补习数学,脑袋灵活,转得飞快,一道题他能有好几种解法。他是慢慢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10月,堂妹从省城回来,特地请阿成出去吃饭。阿成带了妻子去见堂妹,堂妹也不敢直接问,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他最近好不好。
阿成说:“好着呢。”
堂妹说:“那挺好,那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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