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自己是一个破塑料袋,被反复使用过很多次,已经烂得一塌糊涂,但因为是没办法降解的劣质材料,所以即便正常的使用寿命已经终了,也无法环保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能不情不愿地随着波浪漂浮。无法上岸,也不知道该漂去哪里,偶尔挂在路过的海龟身上,还要被痛骂几句。
我把这梦说给朋友听,朋友说,是做噩梦了吗?
我说,不,这算美梦吧。
【围棋盘】
那是一张宽四十厘米左右,正方形大小的折叠围棋盘,实木的台面和黄铜扣,对孩子来说有点沉。
沈湾很喜欢它,因为看起来有点像电影《勇敢者的游戏》里的“尤曼吉”。爷爷不在家的时候,她会悄悄溜进房间里,在堆满卷轴和宣纸的橱柜倒数第二层里找到棋盘。摊开在地上,挑出几颗黑白字,放在那些格子里。假装不小心开启了异世界之门。只要投出骰子,就会有长翅膀的精灵、带犄角的异兽、会说话的美人鱼纷至沓来。
她会把木凳摆在一起拼成船的模样,自己则握着扫床把作桨,在看不见的河流里冒险,蹚过雨林和冰川。奶奶要摘菜,拆掉了船尾,有水涌进来,只能弃船了。没关系,水路不通,干脆就上岸,爬上床,叠好的杯子就成了需要翻越的山峰。
这样的游戏沈湾能玩上一整个下午,直到爷爷进门的声音,才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爷爷看到几次,以为她对围棋感兴趣,所以有想法,想要教她学下围棋。沈湾一开始很高兴,期待会像电影的魔幻棋一样有趣,可爷爷讲起那些规则让她昏昏欲睡,很快就丧失了兴趣。
爷爷在饭桌上聊起这个事儿,然后摇摇头,给沈湾碗里夹了一筷子肉,说,这孩子真是没个常性。
沈湾那时还不足以理解“常性”这个词具体的含义,但是即便如此,从爷爷的神态和其他人的反应,沈湾知道这句话应该不是好的意思。
接着他们聊起了邻居家的小孩,是个学习拔尖儿的女孩子,长得白白净净,有点腼腆,平时被老师夸奖了只是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周末还会去少年宫学小提琴。
他们谈论着,感慨着,然后忽然有一个瞬间,目光落回到了沈湾的身上。
那目光很复杂,不是完全的责备,也没有充分的溺爱,却像是有一种力量,如同海边的离岸流,无形中把沈湾往很远的地方推。
沈湾第一次有种要拼命游动起来的想法。
【贴画簿】
学校门口在流行卖一种好看的贴画簿,是一本不算很厚的册子。前面几页印着穿着背心短裤的光头女孩,后面是可以撕下来的各种漂亮贴纸。不同的发型、衣服、和包包,还有魔法棒、珍珠项链、钻石皇冠这种漂亮的配饰。
册子有很多种不同的款式,前几页都是各种类型的日常服装,最后一页则是随机的一张公主裙贴纸,女同学们喜欢凑在一起买几种不同的,这样大家就可以互相交换好看的贴纸。
沈湾起初对这些不感兴趣,但后来她发现如果不玩这些,就没办法和班里的女孩子们有共同的话题,于是她偷偷省下妈妈给她的早饭钱,买了几本贴画簿。
每天放学后,几个小姑娘就拿着各自的贴画簿凑在一起,欣赏各自贴纸搭配出来的作品,看看谁今天又买了新的贴纸,谁的衣服搭配的最好看。
沈湾的零花钱不多,她只买了五本贴画簿,其他人随意丢掉一些不喜欢的贴纸时,她都会仔细地收集起来,努力把每张都用得尽善尽美。
可偏偏她的运气最好,买到了最后一页是灰姑娘的贴画簿。
灰姑娘是贴画簿里最罕见的公主裙贴纸,她的裙子公认最好看的——淡蓝色的礼服裙,下方还露出些许内衬白色蕾丝花边,优雅的V字领搭配泡泡袖和长手套,整个图案外围有一圈银色的描线,上面还有点点的镭射星光。最重要的是,她有独一无二的饰品——水晶鞋。
得到这张贴纸的那天,沈湾感觉自己好像成了被神仙教母施了魔法的幸运儿,同学们都围过来看着她手里那张贴纸,赞叹着,艳羡着。
后来沈湾把所有的贴纸都贴完了,也舍不得用这张灰姑娘。公主裙很长,会把脚完全盖住,无法露出水晶鞋来。水晶鞋和公主裙都很好看,都有着非凡的意义,象征着并非天生公主的辛德瑞拉的蜕变,她实在是无法抉择。
要好的同学贴坏了一张鞋子的贴纸,想和沈湾要她的水晶鞋,沈湾本能地想要拒绝,好朋友说:“你穿了灰姑娘的公主裙,就算光着脚,别人都会觉得裙子下面是有水晶鞋的。”
沈湾觉得不是这样的,就算别人看不到,但是她自己心里很清楚,穿着水晶鞋和赤脚的灰姑娘就是不一样的。
可她也惦记着,就算自己的贴画簿不太多,她们也愿意和她一起玩,还把自己不喜欢的贴画分享给她,自己不该太过吝啬。纷杂的念头从脑海中呼啸而过,但她只犹豫了几秒,就把水晶鞋贴纸递了出去,别人用它来搭配一套水手元素的短裙,的确也很合适。
沈湾仍然是班上唯一一个拥有灰姑娘公主裙的人。
可她还是时常想到送出去的水晶鞋,她总觉得给出去的不仅仅是一张贴纸,但是到底还失去了什么,她也想不太明白。
她只能对自己说,这次奋力地游了,没有被拉下。
【高跟鞋】
沈湾第一次知道,原来高跟鞋有这么多款式。
尖头、方头、圆头、鱼嘴、露趾、细跟、粗跟、坡跟、防水台……
在一个女鞋专柜里补课两个小时也不足以学完所有知识,更何况沈湾也不好意思在售货员面前太露怯,她只是笑着听,心里默默记下来。
她从没穿过高跟鞋,柜子里都是运动鞋、帆布鞋和泡泡鞋,平时跑跑跳跳起来没有负担,万一弄脏了或踩了水也不觉得可惜。在沈湾的认知里,鞋子的作用就应该是保护和辅助脚,让脚更自在和自由地动弹,高跟鞋的作用恰恰相反,像是给双足上镣铐。
即便如此,她还是花了很贵的价钱买了这双带蝴蝶结的杏色高跟鞋。
大概也看出来她的犹豫,售货员反复强调,这是今年流行款,不管配裙子裤子都是百搭,而且是店里卖的最好的一双,这个码数甚至只剩下这一双了。
沈湾最终决定买下来。
第二天沈湾穿着这双皮鞋去上课,出门时室友夸她的鞋子好看,有同学说她今天有点不一样,沈湾听了心里很高兴,觉得这钱花得很值。
但这双鞋子仅仅是开始而已。
有了好看的鞋子还需要漂亮的袜子,漂亮的袜子当然还得加上可爱的裙子,然后是项链、手镯、头绳、美甲、包包、眉笔、腮红、眼影、口红……
这些只是外在,内里也不可以落下。
头发要定期养护,不可以太毛躁;皮肤要做防晒补水美白,否则上妆也不会很服帖;要做体毛管理,至少小腿、胳膊、腋下,这些夏天会露出来的地方,得干干净净的。
沈湾腾出书柜的格子来放化妆品,高跟鞋买的多了,没有地方放,就丢掉了几双运动鞋,晚上再忙也得挤出时间来卸妆敷面膜,就算熬了夜,第二天早上也会坚持起床洗头。
精致不是一蹴而就的,美丽的塑造需要漫长的钻研和反复的实验,女孩子们到了某个时期,会自然而然萌生出想要蜕变的冲动。从这一刻开始,人生中会出现越来越多书本上根本学不到,但是却已经将难题摆到你面前,要求你写出答案的事。
沈湾知道自己从来不出众,所以必须要努力地游,就算不够资格成为立在岸上的佼佼者,至少不做被离岸流放逐的孤寡者。
【咖啡机】
公司的茶水间里有一台意式半自动咖啡机,很庞大的银色金属机械,两个指针仪表盘,和一排按钮,下面还有几个不知道什么作用的金属嘴。
在公司工作的第一年,沈湾根本不知道那玩意到底该怎么用。
每天早上就是茶水间最忙碌的时候,同事会带着造型各异的咖啡杯,去端上一杯出来。沈湾不理解这玩意究竟好喝在哪儿,她没有这个行业的相关经验,也并非专业出身,能够进入公司,借助了不少人脉。
这并不是她喜欢的工作,但是听到别人和她提起这个行业前景如何光明,职业寿命如何长久……沈湾想,也许,这真的很难得,她应该珍惜的。
那么多送她来到这个位置的手,是饱含善意的压力,已经足够让她打起鸡血来了,她哪里还需要咖啡因。
于是她尝试为自己的职业生涯做一些俗套的规划:以学习为主,多做多看多问多学。不怕辛苦,愿意替前辈做嫁衣,愿意接别人都避开的烫手山芋,愿意为上司背锅……欠缺的资历、专业、经验,她想用勤奋和耐劳弥补回来,此时她还在相信,努力一定会有回报。
还能够喝得下老板所谓“天道酬勤”的鸡汤,并且一喝就是五年。
茶水间的咖啡机已经换成了全自动的触控面板,沈湾也换了三四个马克杯,她终于明白,原来咖啡是鸡汤的佐料。
它有时候是安慰剂,端起杯子能够短暂地停下听一下自己内心的声音:是有点难的吧?但是真的到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了吗?热乎乎的拿铁下肚,好像又活过来一点点,大约能再走一天,明天再服用一剂新的就好。
有时候是麻醉剂,冰凉的美式,从喉咙流下去,冷静地想一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偶尔的吃亏、失落、不公,也许后面藏着福报?总之得先做好该做的事情,比起失控更可怕的应该是失业吧。
每个不想面对的早晨,和不得不面对的夜晚,她都会给自己来一杯,喝下之后就能短暂地抛开情绪,开启一段暂短的冲刺。时间已经长久到她无法说服自己每一段冲刺都是在向前了,像是一群旋转的陀螺之中,身边的人都在这样行进和生活着,她不能停,也不敢停。
离岸流越来越强,她终于意识到,也许人活着,对抗本就是一生的主旋律。
【八音盒】
八音盒博物馆是个非常小众的景点,如果不是提前做了攻略,沈湾根本没办法找到这个地方来。
她是说过对八音盒这类精巧的小东西感兴趣,但是蜜月期,她觉得其实应该去一些可以两个人一起做些事情,或者拍拍照的地方。
可博物馆是丈夫做了攻略仔细挑选的,她还是努力做出了惊喜的神态,以免让他失望。爱人如养花,陪伴和呵护会让两个人变得更好,这是沈湾学到的关于亲密关系的道理,她笃信不疑。
丈夫在相亲后就对沈湾热烈追求,他的相貌、学历、家境都很优秀,亲友们知道,也对这份姻缘赞不绝口,都夸沈湾是享福的少奶奶命。
这是沈湾的第一段感情,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没有经历什么挫折就能够遇到真命天子,幸福的未来变得清晰可见。
毕竟连不办筵席,旅行结婚这件事,她都成功说服自己喜欢上了旅行结婚的形式,然后又帮着男友一起说服了家人。和这些相比,去个博物馆不过是个不足挂齿的小插曲。他们俩才刚刚携手踏入婚姻殿堂,她应该多体谅对方,扮演好一个妻子的角色。
沈湾体验了瑞士古董滚筒式的八音盒,带有一个大型的机械手摇柄,现场抽一个幸运观众上去体验,沈湾的运气又发挥了作用。她摇着手柄,听到这台年龄比她爷爷还要大的老物件,发出和陈旧外表不相符的,动听的声音。
丈夫就在不远处,拿着手机,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给她拍照,沈湾远远对着他的手机比了个开心的手势。
博物馆的主馆是一栋1912年的砖造小洋楼,门口还有一个世界最大的古典蒸汽钟,每隔十五分钟就会演奏一边五个音阶的旋律。
沈湾在听着“叮叮咚咚”的声音,兴奋地招手喊丈夫,看到他在远处打电话,他的脸似乎是朝向自己,但沈湾挥手时,他却忽然转头去了洋馆的墙边。
沈湾没多想,自己拿手机拍下了蒸汽钟的声音。
晚上回到酒店,沈湾向丈夫要白天拍的照片,但是找来找去,都没有她摇手柄八音盒的。他问丈夫,丈夫说没有给她拍。
沈湾有点不解,那当时丈夫看着手机笑是在笑什么呢?
大概白天跑得太疲惫了,回酒店丈夫早早就睡着了。沈湾洗过澡,怕吹头发的声音会吵醒丈夫,用毛巾包了头发,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刚躺下没一会儿,床头丈夫的手机忽然闪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旅行行程一直是丈夫在联系,沈湾担心是旅行社的电话,于是接了起来,对面是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
“你答应晚上到酒店会给我电话的,我一直在等你。”
“我在外面,我喝了酒,好想你。”
“你老婆睡了吗?”
“你怎么不说话?”
蜜月还是顺利的结束了,两个人一起回门,丈夫拿着照片和亲戚分享他们去北海道的见闻,讲到开心的地方他会搂住沈湾的肩膀轻轻捏一下。
沈湾面对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心里却一片茫然。
如果停止抗争,离岸流到底会带着他去哪儿呢?远离海岸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她忽然想起以前上学时那张灰姑娘贴纸,所有人看她都是公主,只有她自己知道,长裙之下,赤裸的双脚无所适从。
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涌出,视线有点模糊,她在恐惧淹没冲动之前开了口。
出国三年,这是难得在家过春节。
许久不见,和亲戚们都有些疏远,见面也只是简单的客套了几句,之后他们就继续打起了麻将。
小侄子在玩家里的那个旧棋盘,最珍惜它的爷爷已经去世了,这个棋盘就从藏品沦落成了玩物。
他拉着我要我陪着他下棋,下了十几手,我开心地说:“我赢啦!?”
他问:“怎么就赢了?”
我指着棋盘上的连着一列的五个棋子说:“五个连成一排了,我赢咯。”
小侄子撅起嘴嚷嚷:“围棋不是这么下的!你明明就输了!”
我把手里的黑子投进盒中笑着说:“这是我的棋盘,我想怎么下就怎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