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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峯楠:《降临》改编很成功,《你一生的故事》是我写过最难的小说

豆瓣电影  · 公众号  · 电影  · 2017-01-26 19:24

正文

                        

1月20日在国内上映的电影《降临》(Arrival)给了我们继《星际穿越》后最好的科幻电影观影体验。


这部几乎由女主艾米·亚当斯一人撑起的,节奏缓慢,非常“不好莱坞”的科幻片,去年11月在北美上映后成为年度口碑最高的电影之一,烂番茄新鲜度高达94%。“神作。充满哲思,硬科幻血统非常纯正,同时感人至极。”这是《降临》热席卷北美后,一波又一波观众走出电影院后的第一感受。与传统意义上好坏分明,将观众导向超级英雄崇拜的好莱坞流水线产品不同,这是一部画风如东方水墨画一般含蓄清丽,两条叙事线铺陈缓慢,悲伤的气氛贯穿始终,却能让人在走出影院后心情很久无法平复的特殊电影。它悲伤但不绝望,让人想起生命中所有的无可奈何和那些鼓起勇气的抉择。

 

事实上,电影《降临》在孕育初期即被予以厚望,因为它的原型小说作者是被誉为“当代最优秀的科幻小说家”的美国人姜峯楠(Ted Chiang), 科幻圈喜欢叫这位华裔美国作家特德·姜。


《降临》原著小说作者姜峯楠(Ted Chiang),科幻圈喜欢叫这位华裔美国作家特德·姜


《降临》改编自姜峯楠最有名的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小说只有短短六十页,1998年发表,1999年一举斩获了全球最重要的三大科幻奖项:星云奖、斯特金奖以及日本星云奖。


早在2011年,好莱坞制片人丹·莱温和丹·科恩便开始接触姜峯楠,他们有意把《你一生的故事》拍成电影,这需要向作者本人取得授权。彼时的姜峯楠是犹豫的,他一向不喜欢好莱坞工业化生产电影的模式,他心目中优秀的科幻作品改编失败的案例不胜枚举。而当制片人把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的法语电影《焦土之城》送到他手中的时候,他动心了。和后来的《降临》一样,《焦土之城》也采用双线性叙事,他迷上了这部电影。

 

《焦土之城》是2010年在美国本土最受关注的外语片之一,被《纽约时报》列为年度十佳电影,并提名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选择把这样一部电影推荐给姜峯楠也许是制片人有意为之。


《降临》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


“如果他们当时给我的是一批好莱坞科幻电影,那么我一定会一口回绝这个拍片计划,这么对待故事毫无意义。”他回忆说。加拿大人丹尼斯·维伦纽瓦和日后成为《降临》剧本作者的埃里克·海瑟尔是这个故事的福星。影片上映后姜峯楠接受采访,被问及是否满意这样的改编,他的回答非常肯定:“这既是一部好电影也是一次成功的改编,两者都做到实在太难得了。这么好的结果对于我来讲是极度幸运的事情。”

 

他用了“极度幸运”这样的字眼来描述自己小说的第一次大荧幕历险。在他心中,“故事”的重要性远胜其他,他曾拒绝2003年雨果奖对其小说《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Liking What You See: A Documentary)的提名,理由是“出于编辑压力,小说在匆忙中结尾,最终的故事与他心中设想不符。”他常说自己是“偶然型作家”,做不到高产,不打算写长篇,更习惯依靠自己的节奏写作。他出生于纽约市杰斐逊镇,是地地道道的纽约客,从布朗大学计算机系毕业后来到微软工作,自1989年起担任微软的技术文档工程师。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他离开了故乡纽约,定居西海岸华盛顿州的西雅图市,一座阴郁,安静,以微软和亚马逊两家科技巨擘默默造福世界的城市。

 

他居住在大西雅图地区最富有的新城贝尔维尤(Bellevue),迄今为止仅发表过15部中短篇小说,获得过四次雨果奖,四次星云奖,以及四次轨迹奖。他不喜欢旅行,很少离开自己居住的城市,“纽约是我的故乡,而西雅图更适合我。这儿的人低调,有些懒散,不像纽约人那么激进。我更愿意把自己说成是个西雅图人。”他曾这样描述自己最熟悉的两座城市。

 

这样一位惜字如金,极少露面的科幻作者曾在2013年接受美国《亚裔文学评论》网站(The Asian American Literary Review)的访问,也许是因为采访人Besty Huang 亚裔美国人的身份,并且与他有过相似的当老师的经历(姜峯楠曾在2012年执教“号角科幻奇幻写作工坊”(Clarion Science Fiction and Fantasy Writers' Workshop),一个集结了全美最顶尖科幻作者的写作项目。Besty Huang执教于克拉克大学英语系),那一次访问他显得格外放松。


放松微笑的姜峯楠


他从五年级开始写小说的经历讲到加入“号角写作工坊”并师从奥克塔维亚·E·巴特勒(Octavia Estelle Butler,美国黑人女作家,雨果奖和星云奖获奖作者,代表作《血孩子》Bloodchild)。他谈到了《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等小说的创作初衷。当聊到《你一生的故事》,他露出难得一见的骄傲神色:“这是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次创作。”

 

以下是有关于《你一生的故事》的采访节选。当我们每一个人都站在故事的开端,为结局绞尽脑汁,姜峯楠用创作这个故事的初衷告诉人们,就算站在“已知故事结局”这样的至高点上,人同样需要学会与当下心平气地相处。



 

这是我写过最难的小说

 

语言学、女性视角、非线性叙事……这部作品充满各种各样的写作困难


Betsy Huang(以下简称BH): 你所有的作品中,自己最中意的是哪一部?你觉得写得最艰难的又是哪一部呢?


Ted Chiang(以下简称TC): 《你一生的故事》。《你一生的故事》是我迄今为止野心最大并且获得最多肯定的一篇小说。我的很多故事都能达到一些我预设的效果,不过我写那些故事的时候野心没那么重。我不能说《你一生的故事》实现了全部“计划内”的期望,不过我确实曾对他予以厚望。

 

BH: 你也曾在某次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这故事不是一般的难写”。

 

TC:确实是难。

 

BH: “难”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这篇小说的创作初衷是怎样的?

 

TC: 我在写作前就把故事的结局设定好了,包括我想要呈现的效果,我自己很清楚这些都非常难抵达。写一个失去孩子的故事本身就很冒险,非常规的叙事结构也是个不小的挑战。除此之外最困难的是它的女性视角,主人公是位女性语言学家。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对语言学了解得并不多,所以我清楚地意识到写作这篇小说的难度系数有多大。

 

BH: 对于这点我也很好奇。你选择第一人称叙事并且人物是语言学家,同时你又对语言学知之甚少?这样你如何把这个点同整个故事的构思链接起来呢?

 

TC: 最初的构思是由费马定理引发的,我很多年前读过,觉得这是物理学最迷人的定律之一。我一直想写一个关于它的故事,但不知道从哪入手。最终我想到这样一种故事:写一个人能预知自己的未来,并且因此面临一种非常困难的做决定的处境。她不得不在每一个选择前犹豫,因为她知道这个选择的结果会带来的欢乐,当然也知道它即将带来的无限痛楚。这就是启发的来源。


紧接着我决定把故事的主人公设为一个不知是否该生养一个孩子的家长。这样看起来会把我以上的设定推向一种最戏剧化的状况——选择是否生孩子,同时又预见到这孩子会先自己而死。

 

之后问题来到了“该如何让主人公拥有预见未来的能力”。开始我考虑过某种神经药物,或是一种冥想的高境界,后来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思。这时我想起了沃尔夫假说 (Sapir–Whorf hypothesis),即在不同文化下,不同语言所具有的结构、意义和使用等方面的差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使用者的思维方式。我觉得这样就有趣多了,我的主人公因习得某种外星语而获得了预知未来的能力。语言学这一点由此切入。

 


预知未来并不是悲剧

 

可以预见未来的露易丝选择了让生活继续


BH: 我觉得看待世界的方式也会由此发生剧变。语言学家露易丝,她不仅从七肢筒那儿学到了预知未来的本领,对她而言更具有挑战意义的是她同时掌握了对未来、过去和现在的认知。

 

我的很多学生在读过露易丝的处境后都觉得能预知未来是个悲剧。他们也知道露易丝自己不这么认为,我当然也不这么认为。但学生们就是觉得这并不是好事儿。你在故事里怎么处理这种能力呢?你故事里的主人公对此能力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诸如能够预见未来,对人生之路早已看透一类的。

 

TC: “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是不是件好事儿”这个问题我觉得完全取决于你的未来是怎样的。如果你的未来很幸福很美妙,有个玫瑰园,养几只宠物,这样的话能预知未来那实在太好了。而相反的,未来要是充满悲剧,过早知道是不是就不太好?我们大部分人的情况介于两者之间:未来有好事也有坏事。具体是怎样的好事或坏事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眼前这条路必是鲜花与荆棘并存。

 

BH: 但露易丝还是决定“造出”女儿(尽管她自己能预见这个女孩悲剧的一生她还是决定跟丈夫Gary把她生下)。这儿就有一个悖论了: 我刚才说的是“她决定”、“她选择”去造出这个孩子,也就是说她内心其实有某种要去制造未来的驱动力。同时,未来是早就确定了的,理论上来说她什么事也改变不了。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没有理由再去尝试改变了,因为未来早已写就。这样看来,你根本没法知道是决定先于人生之路,还是人生之路先于她的决定。

 

TC: 这也是小说致力于探讨的其中一个点。有时候我们说“有不详之事即将发生”,那么基于的假定就是这个“发生”你没法去改变,你避免不了。因为如果你能去避免,当然再也不存在悲剧。你可以信誓旦旦地对未来抱有期望,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尽一切努力采取措施去避免这样的事情”,人生又是一片明朗和安乐。

 

BH: 所以说这里面其实有一点荒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一生的故事》给了我一些安慰,因为它教我把人生看成是自主性和命运相结合的产物,二者互相成就。二者甚至可以融合得很好而不是相互对立,用故事的语境来说就是“自由意志”和“宿命论”。这故事说的不是你预知未来后,要么改变它要么维持它,这故事说的是你需要获取一种对生命历程更为深刻的理解。

 

这就让我想起你的另一篇小说《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这篇小说里的一个人物告诉另一人使用时间穿越之门并不是为了改变一些事情,而是为了更好地理解现在与过去和未来的关系。

 

TC:对,《你一生的故事》和《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都想要阐明“预知未来并不是悲剧”这种观点。预知未来并且对此无能为力,这乍一看绝对是种悲剧,因为你天天活在这种“无可避免”的恐惧心理中。这两个故事都想要重新去构建这种境况,这种“干等着厄运降临”的境况。有很多在这种悲情的局面中能够做的努力,其实是可以找到某种与之共存的方式。

 

BH:这样的观点一定会在一些认为自由意志决定未来的人的心里激起不满的情绪。有些人对于自己是自由意志的绝对主导体这点笃信不疑,动摇这种观点的故事一定会遭到他们的反对。西方文化普遍认为,强调个人主义的“选择”或者“意志”才是美好人生的根本。如果你连自由意志都无法去主导了,那么你人生的意义也就全部丧失了,这里的对立面就是压迫与被奴役。比较不那么流行的观点是个人只是历史、社群中的一个角色——同时拥有主动性和被动性。

 

TC:自由意志一直是哲学家反复论述的一个东西。每个人其实都认为自己是拥有自由意志的,所有人都抗拒这种“未来早已决定”的观点。但随着你对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多,你其实越来越能体会“自由意志”的无力性,至少是浅薄意义上的“自由意志”。应该做的是找到一种对自由意志的定义,使之既能让人的内心得到满足,又能与我们所认识的宏观世界相匹配。对,我认为是这样的,在这两个故事中我所虚构的情景都是为了寻求这种自由意志和宿命论的兼容性。

 

BH: 我问我的学生“如果有机会学七肢筒的语言(能够同时知晓过去、现在和未来),你会不会去学?”,大部分人高喊着“绝对不”,因为他们心中理所当然地认为“一旦知晓未来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有机会学的话,你学吗?

 

TC:(笑)我不知道。就像我刚才说的,人随着年纪的增长是会对未来之路有越来越清晰的认识的。你其实会知道一些悲剧将会降临于你。从某种意义上看,我们所有人都对未来有所知晓,不那么确切,广义层面上的。我们知道未来里头有什么,同时让生活继续。

 

BH:死亡就是我们每个人都知晓的结局。尤其是绝症病人,他们知道生命所剩的时间,还是往前继续活。

 

TC:死亡是结局,知道这一点人们也没自杀。

 


写故事的顺序是先把结局写好



BH: 在一些访问中你曾经提到过你写故事的顺序是先把结局写好。

 

TC:对。

 

BH: 这不也正是《你一生的故事》的主题:结局已知,未来明了。

 

TC:写作上我倒不是因为这个才遵循这一点的。打个比方,如果你在写一个悬疑故事,写之前你并没想好谁是凶手,你跟读者一样,想要沿着故事的发展把凶手找出来,那么一个问题是你最终指定的那位凶手很可能跟之前铺陈的线索不符。当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是悬疑故事或侦探小说,但我倾向于用写悬疑的方法来对待我的故事。我需要在开始之前就知道“是谁干的”。显然不一定每个作者都这么做,各有各的处理方式。但我写作的路径跟悬疑小说作者类似。

 

BH: 我很好奇,你的一些故事的结尾是开放式的,比如《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这些故事都会呈现若干个观点,但直到结尾你都没有表露出更加偏信某一个观点的迹象,这些故事的结局你是怎么决定的呢?给人一种“故事未完”的感觉。在《赏心悦目》中,全篇终止于塔玛娜·莱昂斯的个人观点。而在《软件体》中,德雷克和安娜的意志是否能真正代表数码体最好的归宿,这一点其实也没有定论。这些故事跟《你一生的故事》或是《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这种走“时间线”的故事的结束方式很不一样。

 

TC:对,那些是矛盾型的故事。我想在它们当中设置一种不确切感,或是需要在两种对立的观点中做出抉择的感觉。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一生的故事》跟以上故事也有相似性。《你一生的故事》也是让人在两种观点中挑选:这究竟是个悲剧结尾,还是美好结局?露易丝选择要孩子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赏心悦目》和《软件体》则是“做选择型故事”的另一种表达类型,但所有这些故事的目的都在于让人能体会到两种选择都有理可据,有情可原。

 


采访原文初载于http://aalr.binghamton.edu/specfictioninterviewchiang/

撰文、编译:刘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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