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看见有些位在质疑某半世纪前就完成划时代成就的先生。那么,说几句。
先说题目这个。
通常,我们普罗大众能听到名字的业界大神学术精英们,不仅是牛,而且远比我们普罗大众所能想象所能认知的,还要牛得多。
而且,这种牛的程度,与我们认知极限之间的鸿沟,在越拉越大。
越是近代,大牛们的牛,越是超出我们普通人的常识认知——以至于,我们普罗大众,无法真正意识到他们的牛。
普通的,没受过学术训练的大众,一直有个错觉,即“最复杂的道理其实最简单”、“最重要的道理都是深入浅出一句话的事”。
这种思潮,乃是民科诞生的土壤。所以动不动有人要推翻相对论、制造永动机云云,不提。
当然,这种思潮不能说是坏事。如果一开始就告诉大家:“做学问复杂艰深,而且别人永远不明白你的成就有多牛”,估计得吓退不少,就真没人做学问了。
我稍微上过点研究葡萄酒香气的课。当时许多人都和我一样,以为琢磨这个就是靠闻,学了之后,可以回去吹牛,谈笑风生,如同社交网络流行的“10分钟让你学会XXX”。等上课,看到乙缩醛、甲硫基丙醇、甲氧基乙酸戊酯的字样,已经晚了。
老师开玩笑说,这行就是这样,都是“骗你入行,想逃就来不及了”。
当然,这还是化学工业里极粗浅的部分,精微的更是高深莫测,高山仰止。
哪位说了:不对啊,世界万物不是挺简单的么?看科普书,都很容易理解啊!
——嘻,如果真让普罗大众看专业读物,五分钟就睡着了。我们现在可以多少形象化地理解许多知识,那是多少学界前辈,登高望远地研究出结论;又多少科普界前辈,绞尽脑汁,用形象化的比喻和简化过的模型,给我们解释透的呢?
——别看科普书,去看专业书。真看得懂么?
——所以,现代大众能了解一点艰深的知识,除了少数专门学这个专业的,其他真是靠科普作者们的努力啊。
因为科普读物的存在(为了不吓退大众,许多科普作家甚至科学家自己是屈尊降贵的。比如霍金开玩笑,一本书里出现一个方程销量就减半)。
因为对自我尊严的维护(相当多人不肯接受世上有复杂到自己智商理解不了的事情)。
因为实用主义的泛滥(原子弹不如茶叶蛋;场论能让我盒饭打折不?)。
导致现在,普罗大众对学术成就和大师,缺少了解,以及敬畏。
敬畏是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之上的。普罗大众对学界精英们的敬畏,更多是“别人都说他牛,教科书课本也说他牛,我信教科书;哇好像有些牛人也说他牛,那确实很牛”。
行内人的敬畏则更多是,“我接触过这个,这玩意我根本搞不懂,他三下两下搞定了,这是上帝附体啊我靠。”
敬畏的缺乏,还因为普罗大众并没有科学习惯。科学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条件明确,经得起检验。就像现代药物需要双盲试验,不能再一张嘴“张佳玮认为绿豆汤包治百病”就同行无阻,现代任何学术成就模型,都得经得起反复诘问和考验。甚至研究诘问方法本身都是门大知识——逻辑学和认识论本身就够复杂了。
拍脑袋想出个结论是一回事。验证之、证明之,那是另一回事。许多缺乏科学习惯的人,总有种“这玩意古代人早就提出来了”。提出来的多了,您给来证明一下?提出来,那靠想象力和观察力;证明之,那是另一回事了。
也因为知道普罗大众的敬畏门槛不高,所以宣传部门其实做了许多的调整,刻意降低了理解门槛。比如,一代国士邓稼先先生。一般宣传,只强调邓公如何忠肝义胆,如何甘守寂寞。普罗大众也只了解结果(原子弹),但并不完全了解邓公的才具和艰辛。实际上,做出原子弹不止靠忠肝义胆甘守寂寞,还有惊人的才华。如果宣传部门将邓公做过的计算公式之类列出来……大众(包括我)肯定得吓死。
我之前,一直爱举的那个例子:我国某领导人,留学、归来、平衡各派系、扶持霸主、组织谍报、亲自编码、持国理政、辅主抚将、于超级大国间斡旋。这等大国宰相的做派,无法宣传给普罗大众,只好说他如何不摆架子,如何睡衣又打了几个补丁。没法子啊,说别的,说深了,我们也不懂。
所以,我国普罗大众更乐意谈论八卦。梁思成先生著述等身,但如今坊间传闻多的,主要是他太太;《史记》里只提了一句的虞姬,是任何楚汉传说中无法忽略的女主角,能报出项羽分封十八王是哪几位的就少得多了;唐伯虎具体画过哪些画写过哪些诗,知者有限,编出来的秋香倒是天下皆知。
然而八卦聊得多了,并无法拉近我们与能人之间的距离。
我有位长辈,平日讷讷不能言,爱好就是看点带点俗气的电视剧,搞得我很怀疑其人的品味和表述能力,私下里还觉得就是个书呆子。
偶尔出行,过某市,经过其规划的某地,随手指点,勘测、土层、山脊线、气候、流向、空间布局、间距、建筑材质、园林、交通——谈吐间信手拈来。我瞠目结舌。长辈说完了,还挺不好意思——许多学者都这样,没话可说,羞赧,遇到可说的话题一高兴说多了,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