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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在中国传媒大学举办的“半夏的纪念”第十五届大学生影展上,一名来自衡水中学的中学生拿下了最佳中学生作品奖。
“获得最佳中学生作品奖的是……来自衡水中学的……”
名字一起,满场爆动。还有比其他获奖者,似乎是更热烈一些的掌声。
我看见,他特意穿了一身衡水中学的校服过来的。校服后面是无比熟悉的四个字:追求卓越。像是专门为了回应涌来的掌声,他有些激动,对着话筒郑重地讲,希望别人知道,我们衡水中学从来都不是只会学习,其他素质也很高。
这种宣扬与澄清似乎是很多衡中毕业生都有的情结。顶着巨大闪亮的光环,又在未来的每一个突然时刻,不断地承接,来自外界的惊异与好奇。从那里走出来的,没有一个能逃脱。
“衡中”二字,已成为一个长年行走着的新闻话题,一个logo,一种代名词。人们孜孜谈论衡中背后所代表的填鸭式教育,甚至于庞大的教育体系背后所暗藏的阶级固化与贫富差距。打量与关注,贬斥与剖析,散落在微博每一条激昂或辩驳的评论里。
我也常常围观,但不大会去辩驳。就像面对一个很熟悉但很久未见的人名:会觉得跟自己有关联。
一
我是一个外地生。为了考进衡中,从初二便赴衡水求学,在那所被赋予了无数光荣与梦想乃至神秘的名校里,对很多前来求学的学子而言,其意味实际上都不能再简单:考上,然后上个好大学。
每一个进入衡中的外地生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希冀,一场教育资源的投股。
但当时的我,并不真正明白这些。初中两年生活很快在奔向高考的忙碌中度过,总体还算快乐,09年我以公费顺利考进衡中,也赢来了家族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期许。像是突然一夜之间,有了一张抵达未来的通行证,别人留在你身上的语言也增添了好几句。
中考成绩出来后,我曾问过我爸,如果没有考上公费,他是否还会让我再读衡中,他讲万一没考上,自费也得进。那时我第一次依稀感到,对一个家庭而言,考名校对未来所意味的分量。
踏入衡中,高一的生活还算轻松的,对各项生活规律、章程慢慢开始熟悉,也要警觉绝对不能碰触的名词和红线,比如“非触”,即男女生非正常接触,简称“非触”,谈恋爱是不被允许的,除非你能做到不被发现,不然就会面临被叫家长的命运,不要抱着侥幸心理,食堂里会有人专门巡查,一旦看见有小情侣一起就餐就要记录在册,进而面谈了。
我曾经最惨痛的一次经历,是因为掉了几张白纸,导致被开回家休息了一周。那次正好赶上严查,对于卫生抓的非常紧,我因为跑着去食堂太过匆忙,兜里的纸给遗落在了地上,结果那纸上正好写着我的名字,就被教导反思,回家去面壁了。尽管只是一次疏忽,但敌不过坚硬的制度。
这是衡中军事化管理落实到我个体上的,一个非常典型的体现。我后来常常想,在我本身欢脱性格里,所夹带的那部分沉默与内敛,是跟体制驯化有一些关系的。也有一些好处,即败露了自身喜爱侥幸,挑战规则的投机取巧心理,在一个完善精密的管理网络面前,个人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二
其实生活中的纪律化与严苛,对大部分学生来说都不成问题。虽然网上常有衡中简直堪比监狱的言论,但衡中学生的心理素质都非常的好,从来没有因为受不了要跳楼或自杀的事情发生,既然来了,自然都能抵抗。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学习服务的,在面向高考的比拼里,分数是王道。只是一开始的我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直到一点点被现实拍了一个又一个巴掌。
我很喜欢当时高一的班主任,虽然已经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他穿着简单体面,做事一丝不苟,有着认真对待未来的冲劲儿与热情,像肩负了很多年轻学子的梦想一样,衡中也承载了很多老师的人生。
我的高一班主任很厉害。我对他的记忆存留很多已经模糊,只有一件除外,就是他怎么教训不听话的学生。
说白点,就是他怎么打人。那是一次开班级例会的时候,他把一个违纪的男生叫到了讲台上,大家似乎都对即将到来的一些什么有所感悟,于是全场静默,鸦雀无声,像等待着要发射出去的弓箭,全身紧绷。但是他却不讲话,只是怔怔地站着,过了好几秒钟吧得,大家的神经都松了,空气中似乎都带了点扫兴的味道,不再期待什么。这时,他突然一转身,给了那个男生一个大嘴巴子,响彻天空。然后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铁揍。
我们都吓傻了。虽然事情都过了好几年,再次想起这件事时,我要说,真的不得不承认,我的高一班主任在打人这方面极具艺术,当时他非常成功地震慑到了所有人。他只用剥夺一个不听话学生尊严的方式,就让所有在场者知道,拿纪律当儿戏的后果。
后来我知道,衡中有好些个老师实在没有办法了,或者气急了,都打人。但那次印象最深刻,后来,就习惯了。
三
我喜欢的这个班主任一开始还是很看重我。我在班里有个小职务,接触也多,他对待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未来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苗子。
但是后来的每次考试,我的成绩都不大理想,接连如此,就少了很多长成参天大树的可能,在他对我的态度里,就渐渐少了那份曾经有过的看重。这对敏感,自幼因为成绩好享受了很多关注但一直以为理所当然并且没当回事的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原来成绩好可以改变好多东西,包括一个你所敬重老师的看得起,甚至于一个家族的关注与目光。
这让我对分数开始有了一个直观质感的认识。
高二那年,我成绩严重下滑,和很多人一起,放假前被叫家长,开会。我爸有事,也觉得些许丢人,没来。我极其黯淡失落,去找班主任告别,她给我拿了个装书的袋子,笑嘻嘻地对我讲,哎呀,你爸爸没来接你啊,那你只能自己走了。我当时一度觉得她在赤裸裸取笑我,心如火烤。
其实想想,是自己想多了。只是不关注而已,不关注一个庸凡学生的喜怒哀乐。更无从觉察体恤什么。
与此同行的是同龄人间清晰而有梯度的分层。我后来想,其实我的成绩是可以更好一点的,只是我将更多的心力放在了与自我失败的对抗上,它令我不甘、愤懑、痛苦、自责。彼时自我心智的脆弱与敏感让我不断与外界,与自我对抗。
几年恍过,我一直时不时思索自己所对抗的:这所云集了几乎全国精英的学校以几近社会般的竞争,对每个人都有着明确细致的排列和考量,残酷又层次分明。你要正面迎接,没有余地。而更残酷的是,这衡量的背后,根本而言有且只有一个标准,这唯一的标准那么直接,那么鲜明可观,唯以此判人,近乎摧残。
更确切地说,是高考的衡量标准,而衡中将这点推向了极致。然而,对于那些渴望突破阶级壁垒的家庭和个体而言,高考又几乎是唯一的敲门砖。衡中是这个时代的代言人,它替代中国高考所承受的指责与辩论,从未停止过。它像一个理直气壮的斗士,无所畏惧,任你评说。
这些评说背后,暗藏的,是无数个社会切面与家庭现实的缩影。然而,舆论撕扯却把这一切都简单化了。它让我在正好年华的青春,提早感受到了这个社会最为猛烈的一面现实。像尝了一个未熟的青枣,酸甜交加,刺痛异常。我性格中隐藏的另一面被揭开、烙疤,需用未来与之和解抗衡。
我与母校的关联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常常被重提,在人们多姿多样的目光里,也在自我时常光顾的回忆与责省里。
感谢你,母校。再见,衡中。
责编: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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