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日]藤原新也/新星出版社/黄大旺/2017-9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日本。经济飞速发展,人们失去传统的家宅、失去赖以生存的自然,跻身于冰冷的城市,漂流在一栋栋狭小的公寓间,将人生的究极目标诠释为一个拥有MyHome的梦想。
三十年前飘在东京,飘在大阪的年轻人,和如今飘在北上广的人们一样,迷失了心灵的归处。
日本当代作家、摄影家、旅行家藤原新也敏锐地观察、捕捉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社会面临的共同问题,以温柔而不失激烈的笔触发问并讨论,为读者的心灵带去一份警示或启迪。
藤原新也,1944年出生于福冈县门司港。日本知名摄影家、作家。于东京艺术大学就读时,决定离开校园展开十余年流浪各国的生活,此亦成为其投入摄影报导之起点。曾获得被喻为“摄影界芥川奖”的木村伊兵卫奖、每日艺术奖等殊荣。
《东京漂流》节选:9 狂热
霍乱
这是大约十年前的故事。
我带着一点钱去长途旅行,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印巴战争恰巧就在这时爆发了。
当时我正想把相机高价卖出,每天跟旧德里陋巷的痞子掮客议价。但知道印度跟巴基斯坦又打了起来,我便盘算着:与其把相机卖了,不如用它拍些什么寄回日本,换点钱来得实在。
半个月后,我经由加尔各答前往东巴基斯坦(现在的孟加拉国)边境。大批难民挤得国境线水泄不通。
雨季中长途跋涉逃生的人们脸上满是倦容,最终无处可去,便在路边的树荫下歇脚,或是聚集在印度政府临时搭建的避难屋里。
又过半个月,人性的腐败开始显现在方方面面。
难民中出现了贫富之差。一个月前还是家庭主妇的女人失去了丈夫,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一口饭吃,只要其他难民出五十派萨(二十日元)就可以买到她的身体。
我也曾数度目击陌生男女保持着十几步距离向水草丛后走去的惊人场面。其他人则用无精打采的目光望着他们。
有时孩子哭着追妈妈,附近的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后,便群起压住小孩;而女人一边听着孩子的哀号,一边与男人性交。
最后,难民总数达到七百万,并不断传出有人饿死的消息。死尸堆成一座座小山被烧毁,烧不完的则成了野狗与乌鸦争夺的食物。
传染病在湿热的空气中扩散开来,瘴疠之气笼罩着每一个人。然而人们已经渴到不得不喝水洼或沼地里的水--那里早已成为疫病的巢穴。
"小伙子,你再渴也不能喝那边的水哦!如果实在想喝,也只能喝一点点哦!只要喉咙不会干就好哦!不然你就会跟那些人一样哦!"
虚弱的难民中,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想鼓励我活下来。老人枯瘦的手指着不远处散落一地的草席,草席的破洞间隐约可见人的肋骨或瘦到见骨的手臂,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黑亮光泽。尸臭掺杂着粪便的臭味,在鼻腔深处形成一种让人呕吐的恶臭浓雾。老人又对我说:
"不如吃草,忍一忍吧!"
难民营散布在印度与巴基斯坦的边界。一些地方盛传回到巴基斯坦或印度的加尔各答就会没命;另一些则持战争已经结束,可以马上回家之类的乐观。
难民营D一带有巨大的榕树,正好为许多席地入睡的难民提供了避雨之处。我爬上其中一棵,隔着枝叶朝下拍摄地面的难民。他们就像困在枯池中的淡水鱼,一动也不动。
这时,人群右侧渐渐聚起另一群人,我爬下榕树,上前去看。
人群散发出另一种沉重的气息。在人墙外,三个一丝不挂的幼童捧起地上的红土,捏出一个一个的萨莫莎(三角饭团形状的印度点心)反复往嘴里送。他们的嘴边满是口水与红土,即使几天没吃一口饭,还是装作吃得很饱,看起来特别令人心痛。我反射性地从裤袋中拿出一条口香糖。
然而孩子们突然钻进人群中。越过人墙,我看到一个大个子女人,低头跪在一张湿答答的草席上。
一股臭气从她的身上涌出。她穿着寡妇穿的那种白色木棉纱丽,纱丽上已满是泥渍。朝她的侧脸一看,便知道她还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岁。
女人不断发出喘息般的长长呼吸。
我忽然想,她是不是快生了,正在阵痛呢?
我仔细看女人的肚子,但那不是孕妇的肚子。而且她的肚子边有别的东西。袒露的肚子下面,有一双又黑又瘦的孩子的脚,脚趾不时抖动。她就这样压在那瘦削的孩子身上。
女人双手捧着孩子的头,对着嘴吹气。然后换气,再吹气,再换气。
她的胸罩上移,露出了半边小麦色的乳房。男人们不时偷窥那随时要弹出来的乳房,但女人旁若无人地专注于眼前的世界,着魔般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怎么回事?"
我问旁边的男人。
"虎列拉(霍乱)。"
"什么?"
"虎列拉!"
"小鬼得虎列拉,快死了!"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右手扼住自己脖子的动作。
一股腐臭突然从鼻腔深处迅速膨胀开来。我怕自己会吸入病原体,不知不觉屏住呼吸。
"谁死了?"
"那个小孩,塔图……还没死。"
另一个男人从后面拉住我的袖子。
"你有没有治虎列拉的药?"
孩子的喉咙中传出要把胸腔撑开的微弱喘息,似乎是呼吸困难所致。女人仍不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不断用力吸进周遭的空气,再把嘴唇对准孩子的嘴,缓缓把壮硕身体内的空气灌进孩子嘴里。
"这样下去,妈妈也会死哦!"
我用周围的人听不到的音量,压着嗓子嘀咕。
"塔图的妈妈是那边那个。"
另一个男人回头冲着人墙后面说。
离围观的人群七八米处又有一张湿淋淋的草席,一只僵直的瘦弱手臂穿过草席的破洞,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片天空。
"她刚才还在睡梦中喃喃着不想比塔图先死……"
一个老人以游丝般的语气说道。
"那这个急救的女人又是谁?孩子的姐姐?"
"不知道。"
我旁边的男人回答。
"她是从加尔各答的医院来的。"
另一个男人这样说,周围的其他人也纷纷同意。
他的话给了我片刻的安心,这感受却又突然消失。那位年轻女性的背影,让我看到一种无知而悲惨的牺牲精神。
女人继续执拗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她的乳房从胸罩中迸出,露出了黑紫色的乳头。
我只能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我的思考被打断之后,进入一个奇怪的方向。眼前的女人竟同时容纳了某种巨大的包容与愚昧,看起来像是某一种动物。
……好像在哪里见过的一种野生动物。
我看着眼前的事件,心中却开始搜寻有关那头野生动物的记忆。
但那悲惨而壮硕美丽的动物,始终没有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我又想,那说不定是自己在哪本书中读到的某个动物形象放大的样貌……
它出现在知名动物学者康罗·洛伦兹的著作《攻击与人性》之中,是一种被忘我感情吞没的狂热动物。
洛伦兹写道,猿猴和人类都有一种特质:一旦突然目击同类溺水,都会陷入瞬间的意识空白……然后奋不顾身地跳入水中将之救起。
他以"狂热"形容动物在忘我状态下的行为模式,并指出:
人类的狂热就像一把双刃剑,有救人的功效,也同样有杀人的危险。
曾经在南印度用牛奶害死一个人的我,很可能就带着点洛伦兹说的狂热。
我不断看向趴在地上的女人。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人?
在她面前的小小生命,任谁来看都正逐渐走向死亡,她却拼命做着几乎没有效果的人工呼吸。
一切都是白费。
不仅如此,连她自己的性命都受着死亡的威胁……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
……莫非她现在正处于那种狂热之中?
另一个念头又闪过脑海:
……或者,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我想起圣经中,有一段耶稣基督亲吻麻风病患者的叙述。
据说虔诚的基督教徒会依照圣经的教诲,将重症患者当作基督的化身,亲吻他们。
那么,广设悲田院收容贫病孤独者的圣武天皇夫人光明皇后又是如何呢?
姑且不论传说是否为真,但光明皇后作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留下了亲自为麻风病患吸出腐肉的故事。
说不定,那也是耶稣基督和光明皇后的狂热表现呢……
我曾在印度次大陆的大街小巷遭遇数不尽的麻风病患行乞。他们总是向我乞讨,我有时心血来潮,就会给他们一点零钱。
有一次,我站在一个麻风乞丐的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但就是找不到零钱。我有些尴尬地想要掉头走开。
才回头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
"Wait a minute,young man!"
那个乞丐用一口流利的英语把我叫住。
"你刚才不是想给我钱吗?"
男人的左眼窝溃烂凹陷,只用一层脏污的绷带斜斜地包住。右眼
眼角也开始呈现红色的溃烂,脓黄色的眼珠就像要掉出来一样。手指和脚趾都烂得不见了。
但他流利的英语使我大感惊讶。
惊讶得让我看到这个被病魔侵蚀得不成人形的人的悲惨外表时,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有别于人类的其他生物。
这场面我平时本可以轻松应付,却因为对方操着一口印度中等阶级以上人群通用的英文,变得难以抽身。
"你刚才想给我多少钱?"
麻风乞丐问我。
"给你五派萨(两日元)。"
"那你那些纸钞总共多少?"
"一卢比(四十日元)。"
男人随即将双手伸进身边的破布袋,袋中发出硬币的碰撞声。
他用第二指节以上全部溃烂的肿胀手指,灵巧地捞出整整一卢比硬币,捧到我的面前:
"找的钱自己拿去!"
和印度所有的乞丐一样,他在有钱的人面前毫不低头。
沾着黏液的硬币满盛在男人烧伤似的手掌上。
我犹豫了几秒。男人看出我的犹豫,便用剩下那只也快瞎了的眼睛瞪着我。我心头一揪。男人溃烂的眼球是一面重病的垂幕,我在它背后看到一道尖锐闪亮的箭矢,正要射向我的眼睛。
男人黝黑的皮肉中绽放出来的生命之光在胶状的死亡黏膜包覆之下,更显慑人。在眼球发出的锐光中,我看出了一个麻风病人体内盘踞的意念:
你把我当一个人看吗?
我无法抵抗他的目光,于是伸出手,以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小心翼翼地拿起九十五派萨,并将一卢比纸钞放在男人手上。
男人面无表情,将钱收进破布袋里。
回到住所,我把手与硬币都用肥皂仔细洗过一遍,并在手上喷了双氧水……
我认为,基督教徒亲吻麻风病人,或是光明皇后吸吮麻风病人的腐肉和我遇到的那件事类似。当然我指的不是行为本身,而是事件的意义。我不得不收下麻风乞丐找的钱,而基督和光明皇后是主动与麻风病人这一被疾病隔绝于社会的群体接触。这种赌命行为的背后,更多的可能是希望冒着自我牺牲的危险,恢复对方的社会权利。
但眼前这个不断为注定走向死亡的孩子做人工呼吸的年轻女人,她的举动似乎又有些不同。
说到底,这还是我当初在无知中的狂热吗?
我的头脑开始混乱。
我似乎无法再进一步深入那女人的内心世界了。
我的目光越过男人们围成的人墙,看向远处的那片草席。覆盖孩子母亲尸体的草席正在无关人世苦痛的爽朗阳光下反射出一种金矿般的光辉。一阵热风吹来,草席被整个吹走。
阳光掠过发黑的全裸尸体一角时,尸体泛出一股机械般油亮冰冷的光泽。
枕经
我离开难民营,从美联社的办公室用电报把罗马字写成的文章发到日本的杂志社,然后展开了南印度之旅。
结束两个月的旅程重回加尔各答之后,我造访了一间麻风病疗养院。
因为我听说那个给孩子做人工呼吸的女人在这里工作。我一直有一个念头:如果她还活着,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她。其实我甚至只想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仿佛这是我原本有义务知道的。
我总共去了三次疗养院,前台人员并不欢迎我。首先,我根本不知道那位女人的名字。第三次去的时候,接待我的是一个看起来像是护理长的六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身上披着一条白底绿色条纹的便宜木棉纱丽,纱丽下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有达罗毗荼人的黝黑,皮肤上的大小疮疤证明她得过天花。她请我坐在玄关里侧墙边的一条老旧长凳上,自己坐在我旁边拿起老花眼镜戴上。她的眼睛透过镜片显得很大,面对访客毫无表情。
"你是从哪来的?"
她的声音比想象中更衰老。
"我来自日本。"
"真远。你来做什么?"
我便详细解说当时的来龙去脉,并以坚定的口气表示,自己只想知道那个女人是否因此罹病。
老妇人问我,为什么要问?
我专程前来,绝无赞美之意。我清楚地告诉老妇人,我只想知道这件事对那女人来说,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老妇人又问,什么才是她觉得正确的决定?
"如果她还活着……"
我坚定地回答,然后马上改口道:
"不,我是在想,如果她没有生病的话……"
老妇人像是不容许我改口。
"如果她死了呢?"
"如果她死了……"
我斩钉截铁地说,
"……那她的决定就是愚蠢而幼稚的。"
"那我问你,如果她一命换一命,让小孩活过来了呢?"
老妇人的反问超乎了我的预料,我本来以为那个孩子必死无疑,一时陷入深思。
老妇人在我旁边轻轻闭上眼睛,等我回答。我忽然想到了南印度的牛奶事件。
"我想知道,她面对那个孩子的时候,真的够冷静吗?还有,她真的冷静地选择了自我牺牲吗?如果她迷失于怜悯、美德或是义务的迷障而导致自己的死,那么我想,她的决定实在太愚蠢了。就算孩子幸运被救回来,对一个专业人士来说,不保证有效的救助,岂不是太过幼稚吗?"
"你刚才说,她当时迷失了自我,不能冷静地面对那个孩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你为什么这么想呢?"
我脑中盘踞着各式各样的想法,需要一定时间整理。
"……我认为,她确实犯了两个过失,第一,她对一个难逃一死的孩子进行只能减缓死亡速度、几乎没有实际帮助的治疗。第二,她为了这种无效的行为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没有冷静分析就仓促地治疗,如果能缓解病情还好,多数时候反而会让病情恶化,甚至加速患者的死亡……"
"你真的认为,那个小孩当时逃不过一死吗?"
"……是的,尽管可惜,但我确实觉得那个孩子死定了。对一个垂死的病人突然下猛药,反而会夺走他的性命;人工呼吸之类的做法只会让他死前更加痛苦。当时在场围观的人们,也一致觉得那个孩子要死了。
"那位小姐是不是相信某种印度的原始迷信,认为吸走死亡就可以命换命?想必您也和我一样,知道那样的神秘主义并不可信。"
"当然。"
她转过头来正视着我,一个字一个字缓缓地回答。
"葛丽亚……也和你一样,应该说她比你更清楚那个小孩必死无疑……"
"咦?"
我凝视她的脸,白色纱丽包覆下的黑褐色脸颊上有一抹和蔼的微笑。
"您是说,那位小姐叫葛丽亚?"
"对。"
"葛丽亚她还好吗?"
"这不是重点。"
老妇人说。
"我要告诉你的是,葛丽亚当时也跟你一样,知道很难从死亡中救回那个孩子。或许她比你还清楚……
"我们这里每天都要面对无法挽救的死亡。必然的死亡。八年来,葛丽亚都跟我们一起面对这些抢不回的生命。
"你发觉有人快死了的时候,我们应该早就看出来了。"
那么--我想继续问--葛丽亚既然比我更清楚那个孩子一定会死,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急救呢?老妇人似乎已经洞察到这一点,只是淡淡地说:
"这与医疗无关。我们常常必须跨出一步,到达医学以外的领域。你刚才一直在医疗的范围内讨论她的行为。在难民营看到她救人的时候,你也是从医疗角度去评断的吧。在这一点上,你的见解十分正确。
"可是,医疗究竟是科学领域的产物。
"而你也一定知道,有一种问题是科学无法解决的吧?
"……那就是死亡。
"一个人面对死亡的同时,就踏出了科学领域,也跨出了医学范围。那时候,人的生命必须依附于更大的存在,而不是人的双手。"
"您是说命运吗?我想我理解您的言下之意。可是葛丽亚又为什么要以一己之力介入一个超越科学领域、进入自然流转的生命?她为什么要救那个小孩呢?明知道那孩子救不活……"
"看来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还是把救命跟医疗混为一谈。葛丽亚并不想用医疗技术改变宏大的自然规律。
"你听我说。葛丽亚当时想进入一个医疗与科学之外的世界,印证人类的存在与自然的流转。这已经无关医疗,而事关宗教领域了。
"我们无力挽救被死亡命运带走的人。但是……"
她说到"但是"的时候,以双手指尖轻触自己的太阳穴。
"虽然我们不能起死回生,但可以拯救'死亡'这一状态。也就是帮助他人从死亡中得到觉悟。"
"拯救'死亡'这一状态?"
我实在不明白,便问道。
"其实很简单……我们可以把那个母亲先走一步、自己也卷入死亡旋涡的小孩带出孤独、恐惧与痛苦。我们不企图以人为力量倒转万物,只是扶助那些沿自然规律前进的人们,让他们更接近那股巨大能量的中心。"
老妇人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问我:
"你在印度旅行很久了吗?"
"差不多有一年。"
"那你一定常常看到我们印度的葬礼对不对?"
"对的。"
"看过河边的水葬吧?"
"对。"
"看过几次?"
"很多次。"
"那时候人们都怎么做?"
"一般是从船上……对了,很多小孩的遗体常常是父亲亲手投进河里的,大人的遗体就由那些专门负责水葬的师傅推下去。有时候不坐船,直接从河边把小孩的遗体丢进河里……"
"这就对了。印度人习惯把佛(尸体)送到河中央,尽量送到更远的地方。那些在岸边停滞不前,或是被水草缠住腐臭的佛,是非常可怜的。直接沿着河中央漂走的佛,不会发出腐臭。
"所以真正关心往生者的人,一定会让他们漂流在美丽的河上……"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几幕的水葬景象。
有的尸体顺流而下,就像旅人一样,远离世间的景色与众人,孤独地向来世漂流。
有的尸体漂到沙洲上,被野狗啃食。
有的尸体和世间的杂物混在一起,被困在河川的停滞处,像垃圾一样载浮载沉……
"……您的意思是,葛丽亚的行为是在河中划船,让那个孩子远离令他迷茫的河岸吗?"
"对。她把迷惘、孤独和痛苦从孩子的濒死状态里剥除,赋予死亡新的意义。
"人是一种奇妙的动物,任何科学或医疗技术无法拯救的状况,都可以用简单的行为解决……"
老妇人沙哑低沉而安稳的声音,回荡在斑驳的浅黄绿色房间石壁上。低音的残响一时给我石壁也在跟我说话的错觉。
我坐在长椅上看着眼前的石壁。老旧厚重的石壁上涂着一层层厚厚的漆,剥落的漆块在墙上形成了天然岩石般的起伏;在射进大门的淡淡阳光下,呈现外星球地形般奇妙的阴影。
墙壁与地板的光影间,有一只拇指大小的甲虫。
甲虫身上的壳带有菱形的灰色图案。它像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躲进墙角与地板的缝隙,一边舞动着长度约为身体两倍的细长触角,一边在附近寻找适合自身保护色的栖身之处。
它似乎不知要往墙上爬,还是往地板爬。
看着这只虫,我蓦地想起一具尸体。
我母亲的尸体。
她入殓前,来了几个和尚。
他们围坐在母亲的尸体边,慢慢地吟诵一部经文。
那是《枕经》。
《枕经》是超度亡魂的经文。包括佛教在内,东方的几种宗教都认为人死后的四十九天之内,灵魂仍在世间彷徨。《枕经》可以将孤独的亡魂导引到正确的方向,让迷茫徘徊在世间的灵魂得以成佛。
想着母亲尸体旁响起《枕经》的那个时刻,又一个记忆在心中的复苏。
莫非我在冥冥之中也做过与僧人唱经一样的事?
"不用担心爸爸了,快快成佛吧,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放心去吧!"
当时家人都聚集在病房里,我在临终的母亲耳边不停地说着这句话。
无意之间,我将母亲的死亡导向安乐之途。我好像忽然领悟了一些什么。
我看着身旁的老妇人问道:
"还没问您叫什么名字?"
老妇人说:
"曼主尔。"
"曼主尔女士,我发现我也有过和葛丽亚的行为类似的做法。"
"提挈(好吧)。"
曼主尔继续说:
"殊可利亚(谢谢您)。"
"不过……"
我又说,
"不过……葛丽亚说不定会死……如果她为一个小孩的死亡赋予意义后,不得不背负死亡的不幸命运;那么她的死,又要由谁来赋予意义呢?"
曼主尔深呼一口气,紧闭双唇。
然后,以一种像在鼓励我一般的坚定语气回答:
"由那个孩子。"
"什么?"
"还有葛丽亚自己。我们假设葛丽亚也难逃一死,她是否能减轻恐惧并对自己的死亡得到新的体认,其实还是取决于她是否能实际体会到从那个孩子身上得来的救赎。
"也就是说,她救小孩,也是在自救。只要她明白这一点,她的死就不孤单,也不至于不幸,更不会有痛苦。"
至此,我无言以对。
"换个温和一点的说法吧……比方说,正因为眼前有人求救,我和葛丽亚才有存在的意义。我们的生命等于是被他们救下的,是他们让我们发现自己还活着。
"所以,如果今后我们因他们而死,那可以说是超越生命的最大救赎了,你说对不对?
"我们救的人越多,得到的救赎也就越多。葛丽亚用自己的死,为人生换来了最大的救赎。这样,她就在生死两边都找到了意义。死亡这最沉重的劳役给人的欢愉,远远大于它带来的痛苦。
"所以,如果葛丽亚因此丧命,那么为她的死亡赋予意义的人就是那个孩子了。那个孩子以人生最沉重的死拯救了她的生,也拯救了她的死。"
曼主尔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着……她的眼镜片映出窗外的黯淡天色。
天空似乎被雨云覆盖住了。
我开始听到雨声。
雨声为我们的对话带来凉意。曼主尔与我不约而同地停止问答,一同倾听。
她以一种近乎耳语的微弱声音喃喃道:
"在我们这间医院,大家几乎都不用救赎、帮助之类的字眼。倒也没有规定禁止使用这些词,只是自然而然地没有人用。在生命垂危的人面前努力工作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词句会显得不自然。新来的年轻人一开始还抱着'我想救人一命'的想法,但用不着教导他们,每个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之间把这妄言抛诸脑后……在这里继续工作的人都会慢慢发现一个简单的事实:真正得到救赎的是他们自己……"
雨越下越大。
我听到路人四处躲避的脚步声。
躲雨的人挤满了医院门廊,房间里一片黑暗。
回头寻找刚才墙缝中的甲虫,而那只虫子好像在黑暗中隐没进了墙缝,不见踪影。
我的视线一边在墙壁与地板间搜寻那只虫,一边游移于房间的其他角落。当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时,我几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那么葛丽亚还活着吗……"
身旁的曼主尔一时陷入沉默。而后,语带保留地回答我:
"我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葛丽亚的生死,在我们的对话里是没有意义的……"
"说来也是……原来是这样的……"
本来我还有话要说,最后还是咽了下去。我慢慢地从长椅上站起来。
"那我先回去了……谢谢您。"
说完,我却又问了一个傻问题。
"刚才我看到墙角有一只虫……您有注意到吗?"
我没有看她,但觉得她在笑。
"有啊!"
她在我身后回答。
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深刻的含意。不知何故,离开医院前,我只想问她有没有注意到那只虫。
我又说:
"我走了……谢谢您。"
"祝你一路平安……"
曼主尔小声回答。
我走向门口。
门外依然下着大雨。
我与浑身湿透的男人们擦身而过,他们个个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地看着倾盆大雨。
我看着大雨,感到自己的表情与目光也和那些男人一样。
一头水牛在街角怡然自得地淋着雨。
银色的水花在水牛黑亮的背上四散。
我拨开人群往外冲,
在雨中狂奔。
责编:糖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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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 larf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