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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 | 回忆民国初年江南乡间的初等教育

三联学术通讯  · 公众号  ·  · 2018-09-20 08:40

正文

钱穆先生在进入燕京大学任教前,曾在无锡、苏州担任乡间教师多年,对一方人文化育的养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本期微信推送是钱先生回忆他在后宅初级小学任教的经历。中国传统教育非常注重人的品格的养成,接触过杜威等西方学者的教育理念的钱先生则通过实践和摸索来试验自己的教育理想, 思考古今中外教育思想异同之得失。在日常生活小事中教导孩童“为人之道”,“勿使学生误认为一切规矩皆是外面加上的束缚”,背后关涉的其实是由“每一小己个人之道”而完成“人道”。正如钱先生所言,“近代人喜言个人自由,实则中国儒家教义,主张尽性成德,乃是每一人之最高最大的自由”。 今天反观钱穆先生当年对教育的用心,仍能给我们很多启发。


而在乡间任教期间,钱先生仍笃志苦学,“未尝敢一日废学”。作为大学者的钱穆先生也就在这日常的读书讲学中日渐养成。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钱穆 著

“三联精选”丛书

定价:40元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9月

ISBN:9787108062451



钱穆(1895-1990),字宾四,著名历史学家,江苏无锡人。1912年始为乡村小学教师,后历中学而大学,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等数校任教。1949年只身去香港,创办新亚书院,1967年起定居台湾。


内容简介

作者八十高龄后对双亲及师友等的回忆文字,情致款款,令人慨叹。读者不仅由此得见钱穆一生的求学、著述与为人,亦能略窥现代教育和现代学术概貌之一斑。有心的读者更能从此书感受到20世纪“国家社会家庭风气人物思想学术一切之变”。与钱穆同时的胡适、汤用彤、顾颉刚、陈寅恪等现代著名学人,许多鲜为人知的逸闻趣事,此书亦多有展现。

目  录

八十忆双亲


一  前言

二  七房桥

三  五世同堂

四  先祖父鞠如公

五  先父之幼年苦学及科名

六  怀海义庄

七  先父对余之幼年敎诲

八  先父之病及卒

九  先母来归

十  先母寡居

十一  先兄之卒及先母之晚年

十二  先母之卒


师友杂忆

一  果育学校

二  常州府中学堂

附私立南京钟英中学

三  三兼小学

四  私立鸿模学校与无锡县立第四高等小学

五  后宅初级小学

六  厦门集美学校

附无锡县立第一高等小学校

七  无锡江苏省立第三师范

八  苏州省立中学

九  北平燕京大学

十  北京大学

附清华大学及北平师范大学

十一  西南联大

十二  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

十三  华西大学四川大学

十四  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

十五  新亚书院(续一)

十六  新亚书院(续二)

十七  新亚书院(续三)

十八  新亚书院(续四)

十九  新亚书院(续五)

二十  在台定居



后宅初级小学

| 钱穆



一九一九年之秋季,余转入后宅镇泰伯市立第一初级小学校任校长之职。是年,余二十六岁。余自一九一二年起,先在三兼,即任高小课程,只兼初小之体操唱歌课。自入鸿模与县四,皆系高等小学,而余则任其高年级之课。余之决意转入初级小学,厥有两因。一因报载美国杜威博士来华,作教育哲学之演讲,余读其讲词,极感兴趣。但觉与古籍所载中国古人之教育思想有不同,并有大相违异处。 因念当转入初级小学,与幼童接触,作一番从头开始之实验,俾可明白得古今中外对教育思想异同得失之究竟所在。 二则当时大家提倡白话文,初级小学教课书已全改白话文体,而余在一九一八年曾出版一部《论语文解》,专为指示学生作文造句谋篇之基本条件而作。极思转入初小,一试白话文对幼童初学之利弊得失所在。此两念时在余心。


暑假前一日,余从鸿模去县四,欲与怀天一晤。是夕,泰伯市督学许君来县四邀安若泰去任后宅第一初级小学之校长。 若泰乃余常州府中学堂低班同学。毕业后,留学日本,习法 律。半途归,任初等小学校长。是年,转来县四任教。他日仍 需赴日,领取毕业文凭,即可回国当律师。许君之请,若泰坚 拒。许君请益坚,若泰终拒不允。


时县四诸同事皆同在一室中。余忽起立,语许君,余若肯 往,君愿聘否。众谓余乃故作戏言。余曰,绝非戏言,乃真心话。许君曰,君若真心,我决无条件聘请。余曰,君无条件,余则有条件。许君问,何条件。余答,余若往,学校行政及课程编排,余当有绝对自由,君肯勿干预否。倘上面及外界有非议或斥责,君肯同任其咎否。许君答,一切可勿虑,悉随尊意。余曰,如此即可决。 若泰告余,君勿轻作此决定。初级小学究与高级小学有不同。君无此经验,困难临头,必后悔。余曰,正为无经验,故去从头学起。 余心已决,绝不后悔。若泰忽意动,曰:君果去,我亦追随。为君作一助手,君愿之否。余曰,此更佳,宁有不愿。若泰又曰,君与初级小学任教者皆不熟,学校有空缺,任我代聘,君肯勿过问否。余曰,此更大佳,即浼君代劳。此事遂一夕而决。




余与若泰既到校,若泰又聘来蔡英章,专教体操唱歌。若泰告余,英章直爽有胆量,肯吃苦,但亦肯听话,必可为君一好助手。又一人,乃后宅镇上一女性,旧任留校,课毕即离去。学校惟余与若泰英章三人,每事必会谈相商。 余告若泰英章,余有一理想,当使一切规章课程尽融在学生之生活中,务使课程规章生活化,而学生生活亦课程规章化,使两者融归一体,勿令学生作分别观。 若使彼等心中只分出一部分生活来服从学校之规章课程,另保留一部分生活由其私下活动,此决非佳事。两人皆同意,请谈办法。 余曰,欲求课程生活化,先当改变课程,如体操唱歌,明是一种生活,但排定为课程,则学生亦以课程视之。 今当废去此两课,每日上下午必有体操唱歌,全体学生必同时参加,余等三人亦当参加,使成为学校一全体活动,由英章任指导。若泰英章对此皆表赞同。


余又曰,欲使学校章则生活化,此事较复杂。 首先,余意欲废止体罚,勿使学生视学校章则如法律,误认为一切规矩皆是外面加上之束缚。 使规矩能生活化,岂不是教育上一大目标乎。若泰英章对此不表赞同。谓余仅谈理想,不顾经验。今日之初级小学,皆自六七岁起,最长不过十三四岁,童稚无知,群相聚,事态百出,有时非加体罚不可。 余曰,纵童稚,亦得 对之有理想。仅有理想不顾经验,此属空想。但只仗经验,不追求理想,到底亦仅是一习惯,将无意义可言。 有关训育方面,余愿一人任之,以试验余之理想,盼两君随时在旁相助。 以两君之经验,随时随事相告,以助成余此一理想。遇有困难,再从长讨论,另作决定,如何。两人皆无言。


即日,余出布告,课毕皆须赴操场游散,勿逗留课室中。 余随巡视。有一生兀坐教室中课椅上。余问,何不赴操场。彼 兀坐不动如故,亦不语。余问其姓名,亦不答。乃召班长来问 之。班长告余,此人乃杨锡麟,曾犯校规,前校长命其到校后 非大小便即坐课室中不许离去。余曰,此乃前校长所命,今前 校长已离学校,此命令亦不存在。汝当带领其同去操场。二人 遂去。不久,一群学生围拥杨锡麟来余办公室,告余,杨锡麟 在操场旁水沟中捕一青蛙,将之撕成两半。一人并带来此青蛙 之尸体。余曰,杨锡麟因久坐课室中,汝等所知,彼皆不知。 今获与汝辈同游散,汝等所知,彼亦可渐渐学而知之。汝等当 随时随地好为劝告,勿得大惊小怪,彼犯一小错误,即群来告发。 以后再如此,当罚汝等,不罚杨锡麟。诸生乃默默无言而去。


又有兄弟两人,乃后宅附近邹姓,系余之戚属。其家长 亲送来上学。家长辞去,余命两人亦至操场。不久,群拥其弟 来余室,其兄随之,群告其弟随手打人。余曰,他年尚幼,汝 辈皆年长于彼,何足怕。他若再打人,汝辈可回手打他,我将 不罚汝等。群欢然而散。其兄大哭,谓吾弟将被人打,如何受 得起。余告之曰,汝勿忧。汝弟若不先打人,他人亦不会来打 汝弟。汝惟好相护视,令汝弟莫再打人即可。此后亦无事。若 泰英章在旁,见余处理此两事得当,皆大赞许,再不主张用 体罚。




余上堂,好用两种测验。在黑板上写一段文字,令诸生 凝视三数遍,撤去黑板,令诸生默写。又口诵一段文字,诸生 默听三数遍,令其默写。如是数次,觉杨锡麟于默听后所记常 无误,意其听觉必较佳。一日,傍晚散学,余独留锡麟。余弹 琴,令锡麟随而唱。音节声调果皆祥和,温雅有致。余再弹, 令其再唱。余忽停弹,琴声息,而锡麟出不意,歌声仍续,意 态静定,有佳趣,余大加赞赏。问,明日唱歌班上汝能一人起 立独唱否,锡麟点首。又问,琴声息,汝能仍续唱如今晚否, 锡麟又点首。明日,上唱歌班,余问何人愿起立独唱,锡麟举 手起立。琴声息,锡麟独唱不息。诸生皆惊,鼓掌声久不息。


自锡麟捕杀青蛙事被告发,诸生虽不再告发锡麟他事,然 锡麟与诸生间,终若有隔阂。锡麟一人终被歧视。自此后,诸 生再不歧视锡麟,锡麟意态亦渐发舒,视其前若两人。


时学校将开一游艺会,余告英章,好好教锡麟唱一老渔 翁歌。英章遂常独留锡麟在校教唱,务期尽善尽美。又特备蓑 笠,令锡麟披戴演习。临开会,锡麟一人独扮一老渔翁,登台 演唱,琴声歌声,悠扬满堂,众皆默坐神往。老渔翁一剧毕, 最得满座之掌声。而杨锡麟乃迥出他人之上。 余近年在台北,常晤后宅镇人老友邹景衡。一日,忽语余

杨锡麟毕业后事。 相隔垂六十年,当时后宅小学诸生,独杨锡 麟一人尚在其同镇人口中得称道,真出余意料外也。




时泰伯市长为后宅镇人邹茂如,景衡父。景衡留学日本。 茂如为人忠诚坦白,敢做敢为,一镇皆帖服。年五十左右,与 余为忘年交。遇其在家,必来学校。于诸生家属多熟悉,纤屑 皆谈。有一邹生,家一寡母,生则独子,在校课程皆列上等。 在校外,则多不守规矩。其母甚贤,但亦无以教之。茂如告余 其母子事。


年假,余返荡口,三四日即返校。校役告余,假中有两学 生私进学校故犯校规,并举其名。其一人即邹生,另一人,平日在校亦多犯规事。 时余记起读《汉书》诸名臣治郡之事。 乃召其一人来,严问其私入学校事,此生直认不敢讳。余告之曰,汝与邹生同来,平日必常相聚首。余知其离学校多不守规矩。今命汝三日内,可常与邹生相偕,遇其有不守规矩处,即来告余。但决不可以此事告彼知之。余可减汝罪,不深究。该生欢然而去。隔一日,即来告。邹生有一叔父,开一猪肉铺。邹生在每日清晨上课前,即在柜台上代其叔收钱登账。待叔至,即来校。但日私取钱少许,纳己袋中,不入账,其叔亦不知。又昨日,我偕其在一糖果铺买糖果,铺主人回身取货,彼即在铺前摊上私取糖果一小包,铺主人亦不知。余告之曰,汝果能如余命,汝犯私进学校罪,可仅记一小过,不再深究。余因恐邹生不能如汝般直认己罪,故令汝告发其私。俾可从其他罪名加深处罚,亦免令汝当面作证。 彼若屈服,直认其罪,亦可减轻惩罚,是汝亦已助了他一臂之力。此后汝当善遵师旨,勉为一好学生。亦当敦友谊,勿轻道人过。 汝自思之。该生欣然而去。


余即召邹生来,问以私入学校事。邹生否认。余曰,只要 己莫为,莫谓人不知。汝每日私取汝叔柜上钱,汝有之否。又昨日私取某铺糖果摊上一小包糖果,有之否。邹生大惊骇。余又告以,汝其他不守规矩事尚多,因汝在学校功课好,故暂不问。不谓汝竟不知改。汝亦勿谓汝叔父不知汝事,汝当向汝叔直道己过,并告以知悔改,汝叔对汝必加赞赏。汝近犯私入学校事,亦当仅记一小过,不深究。汝若不依余言,将受重罚,勿悔。是日,余对邹生倍加诲谕。邹生果如余言,向其叔道罪。 其叔曰,此事我早知之,今汝悔改,真好孩子。遂每月额定其工作费,尤多过其私取。一日,其寡母特来校,告余,其子近日大变常态,能知孝道,不知由何如此,特来谢师。 茂如亦来言,君等来,校风大变,皆三师善尽教导之功。一镇人皆称誉。




时学校预定在下学期可添聘一教师。有一鸿模毕业生,忘 其名,极聪慧,余颇爱之。升学上海某商业学校,毕业归,任其乡甘露镇一初级小学校之校长。余与通函,约其转来后宅,未得复。年假归,元旦清晨,余自荡口步行至甘露,约可五华里。入门,某生方起床盥漱。坐定,余问,得余书否,何不复,岂无意来共事耶。某生无以对。余曰,果无意,亦必有一理由,何默不言。某生迟迟答曰,师即观今日此刻情形,已自知之,何必强生再多言。余曰,此语何义,余实不解。某生曰,今日乃元旦,师远从荡口徒步来甘露,生方起床,盥漱未毕。如此情形,生何敢来与师共事。如去,生多遭师责骂,师亦空自增闲气。生久思之,不敢来,亦无以复。幸师赐谅。余曰,生语余已明白。然生近日生活态度何以骤变如此,亦盼有以告余。某生曰,恕生直言,幸师勿责。生自就职以来,一日忽念,今年任一小学校长,明年仍是一小学校长,如此终生,成何意义。余曰,生当返思,六年前,生是一高小学生,进而为中学生,又进而为小学校长,升迁不谓不速,何以忽生此念。如余,六年前在高小任教,六年后转入初小。六年前与汝为师生,六年后与汝为同事。余尚未有如生想法,生奈何涉想到此。某生曰,生亦不自知其如此,故未敢以告师。余又问,生既不甘长为一小学教师,曾作何想。某生曰,生曾从沪买来一缝袜机,雇一女工,缝袜出售。得赢余,又买一机。今已有三机。待买得十机,便拟辞现职,自设一缝袜厂。 余曰:生言差矣。今年为一缝袜厂老板,明年仍为一缝袜厂老板,终生为一缝袜厂老板,其意义又何在。人生岂能如孙悟空,摇身作七十二变。变来变去,还是一孙悟空。 人总是一人,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掌心,人生亦有逃离不得处。生何遽倦怠如此。某生言,六年前生亦知服膺师训,今忽生此妄想,一时自无奈何。待生回心转意,当愿常随左右。如此遂无结果而返。




是春,乃由沪上余两姑表兄弟介绍一湖南人赵君,忘其 名,来教国语。教材由余与赵君洽定。若泰英章亦偕余同上 班,国语课遂与体操唱歌课同为每日全校师生之共同必修课。


而余之国文课则退居在后,不占重要地位。乃以作文课代之。 余告诸生,出口为言,下笔为文。作文只如说话,口中如何说,笔下即如何写,即为作文。 只就口中所欲说者如实写出,遇不识字,可随时发问。一日,下午第一课,命诸生作文。出题为《今天的午饭》。诸生缴卷讫,择一佳者,写黑板 上。文云,今天午饭,吃红烧猪肉,味道很好,可惜咸了些。告诸生,说话须有曲折,如此文末一语。


又一日,余选林纾《技击余谈》中一故事,由余口述,命 诸生记下。今此故事已忘,姑以意说之。有五兄弟,大哥披挂上阵,二哥又披挂上阵,三哥亦披挂上阵,四哥还披挂上阵,五弟随之仍然披挂上阵。诸生皆如所言记下。 余告诸生,作文固如同说话,但有时说话可如此,作文却宜求简洁。因在黑板上写林纾原文,虽系文言,诸生一见,皆明其义。 余曰:如此写,只一语可尽,你们却写了五句,便太啰嗦了。


又一日,命诸生各带石板石笔铅笔及毛边稿纸出校门,至 郊外一古墓;苍松近百棵。命诸生各自择坐一树下,静观四围 形势景色,各自写下。再围坐,命诸生各有陈述。何处有人忽 略了,何处有人遗忘了,何处有人轻重倒置,何处有人先后失 次,即据实景互作讨论。


余又告诸生,今有一景,诸生多未注意。诸生闻头上风 声否。因命诸生试各静听,与平日所闻风声有何不同。 诸生遂各静听有顷。余又告诸生,此风因穿松针而过,松针细,又多隙,风过其间,其声飒然,与他处不同,此谓松风。试再下笔,能写其仿佛否。诸生各用苦思写出,又经讨论,余为定其 高下得失。经半日,夕阳已下,乃扬长而归。如是,诸生乃以作文课为一大乐事。竞问,今日是否又要作文。


一日,遇雨。余告诸生,今日当作文。但天雨,未能出 门。令诸生排坐楼上廊下看雨。问,今日是何种雨。诸生竞 答,黄梅雨。问,黄梅雨与其他雨有何不同。诸生各以所知 对。令互相讨论,又为评其是非得失。遂命下笔,再互作观 摩。如是又半日。


余又令诸生各述故事。或得之传闻,或经由目睹。或闻 自家庭,或传自街坊,或有关附近名胜古迹,桥梁寺庙。择其 最动人者,或赴其处踏看,或径下笔。每作一文,必经讨论观 摩,各出心裁,必令语语从心中吐出,而又如在目前。诸生皆 踊跃,认为作文乃日常人生中一乐事。


如是半年,四年级生毕业,最短者能作白话文两百字以上, 最多者能达七八百字,皆能文从字顺,条理明畅。 然不从国文课本来,乃从国语课及作文课来。而作文课亦令生活化,令诸生皆不啻如自其口出。 此为余半年中所得一大语文教学经验。




如是一年,余忽得病,就医城中,断为初期肺病,令休息 疗养。若泰英章诸人乃绝不许余预闻校事,皆曰,萧规曹随, 兄复何虑。茂如方规划创设一图书馆,馆址即在学校旁。若泰 英章诸人强余迁居图书馆楼上。一人孤寂,日临许氏《说文》, 学写篆体大字。病良已。茂如又命余偕镇上别一邹君游西湖, 名为赴杭州上海苏州采购书籍,实以假余作疗养。其时,余能 于半日间,徒步连登西湖南北两高峰,则体健可知。


在杭州购书时,得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石印本一册。图 书馆购书,皆须木刻大字本,此书遂归余私有,为余八九年后 写《刘向歆父子年谱》之张本。


此次购书归来,余遂日夜读以前未见书。一日,读《钱竹 汀年谱》,至某年竹汀因病自撰年谱语,心大疑。念竹汀生平有许多著作,何竟一字不提。 读及后半,始知竹汀许多著作,皆在其因病自作年谱之后完成。心又大奋。余尚年轻,病亦良已,以竹汀为例,此下正大可努力也。


是年春,余部署图书馆一切略就绪,遂行开幕礼。是为无 锡县各乡市设图书馆之第一所。然其时,有一大不愉快在余心 头者。时乡里初小毕业生,除士绅子弟多远出升学外,余多镇 上小商人家子弟,毕业即留家,在商店中服务。或茶肆,或酒 馆,或猪肉铺,或糖果摊,极少再升学者。余虽绝少至街市, 然闻此甚不欢。念余在此教读,心力交瘁,积年读书工夫亦多 放弃,而所得仅此。果是作一番试验则可。若久淹于此,恐违余志,遂决意离去。




余来校之第一上半年冬季,一夕,余与若泰英章三人聚 谈。时李石岑自欧留学返国,以哲学名,在上海《时事新报》 副刊《学灯》任主编。每作一文,必以大一号字登首幅,其余 皆小一号字排。余告两人,石岑文亦自语简意远,较胜他文。 余当试投一稿,看其亦能用大一号字刊之首幅否。二人亦加怂 恿。余撰一文,长可三百许字,题名《爱与欲》。投去。是为 余生平在报纸上投稿之第一篇。越日,余文果以大一号字在 《学灯》首幅刊出。若泰英章两人大加揄扬,促余续为文。题 已忘,忆是论希腊某哲人与中国道家思想之异同。稿既成,寄 去,不数日,又以大一号字登《学灯》首幅。乃为《学灯》上 刊载大一号文字李石岑外之第一人。若泰英章倍加兴奋,又促 余撰第三文。时《学灯》忽刊一小条,曰,钱穆先生请示通讯 地址。两人更兴奋,谓兄自此获知于当代哲人,通讯久,当有 前途可期。 余复函,写后宅镇第一小学地址。 若泰英章曰,君 学问高出人一等,然奈何愚蠢若此。余问,何愚蠢。若泰曰, 当待通信久,乃可让彼知君底细。若如此寄出,我敢打赌,必 无通讯希望。余曰,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所作文字与所任职 务乃两事。宁如君所想,余不愿打赌,但亦不愿不以余真相明 白告人。若泰曰,图书馆址即在侧,不如用图书馆字样,彼 或疑君乃一宿儒,如此或可有通讯希望。余不从,并附第三 文去。不久,此文改小一号字体,刊入青年论坛中,亦终无来 信。若泰曰,果不出我所料。因告余,倘不信,可续投他文, 将决不会再用大一号字登首幅。余似又寄第四文,续登青年论 坛。自是遂绝不再投寄。


后十许年,余已任教北京大学。暑假还苏州,时李石岑以 婚变,其新恋人在苏,石岑亦来。某君召宴,余与同席。两人 初见面,石岑尚忆余名。一见即问,君今在北大,尚作文言文 否。余答然。此下遂别作他语,绝不及以前事。同席人亦不知 余与石岑有此一段经过也。




若泰于余投稿《学灯》之明年春,去沪上晤其常州府中学 堂同学施之勉。旅馆夜谈,纵论一时作家名学人。之勉首举余 名,曰,在《学灯》见此人文,文体独异,惜不悉其人资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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