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命把煎药的银铞子找了出来,就命在火盆上煎。晴雯因说:“正经给他们茶房里煎去罢咧,弄的这屋里药气,如何使得?”
宝玉道:“药气比一切的花香还香呢。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则妙的一件东西。这屋里我正想各色都齐了,就只少药香,如今恰全了。”一面说,一面早命人煨上。
又嘱咐麝月打点些东西,叫个老嬷嬷去看袭人,劝他少哭。一一妥当,方过前边来贾母王夫人处请安吃饭。正值凤姐儿和贾母王夫人商议道:“天又短,又冷,不如以后大嫂子带着姑娘们在园子里吃饭。等天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
王夫人笑道:“这也是好主意。
刮风下雪倒便宜。吃东西受了冷气也不好,空心走来,一肚子冷气,压上些东西也不好。不如园子后门里头的五间大屋子,横竖有女人们上夜的,挑两个女厨子在那里单给他姐妹弄饭。新鲜菜蔬是有分例的,在总管账房里支了去,或要钱要东西。那些野鸡獐狍各样野味,分些给他们就是了。”
贾母道:“我也正想着呢,就怕又添厨房事多些。”
凤姐道:“并不事多:一样的分例,这里添了,那里减了。就便多费些事,小姑娘们受了冷气,别人还可,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玉兄弟也禁不住。况兼众位姑娘都不是结实身子。”
凤姐儿说毕,未知贾母何言,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
话说贾母道:“正是这个了。上次我要说这话,我见你们大事多,如今又添出些事来,你们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着我只顾疼这些小孙子孙女儿们,就不体贴你们这当家人了。你既这么说出来,便好了。”
因此时薛姨妈李婶娘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等也都过来请安,还未过去,贾母因向王夫人等说道:“今日我才说这话,素日我不说:一则怕逞了凤丫头的脸,二则众人不服。今日你们都在这里,都是经过妯娌姑嫂的,还有他这么想得到的没有?”
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齐笑说:“真个少有!别人不过是礼上的面情儿,实在他是真疼小姑子小叔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顺。”
贾母点头叹道:“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
凤姐儿忙笑道:“这话老祖宗说差了。
世人都说:‘太伶俐聪明怕活不长’。世人都说,世人都信,独老祖宗不当说,不当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么福寿双全的?只怕我明儿还胜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岁后,等老祖宗归了西,我才死呢。”
贾母笑道:“众人都死了,单剩咱们两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说的众人都笑了。
宝玉因惦记着晴雯等事,便先回园里来。
到了屋中,药香满室,一人不见,只有晴雯独卧于炕上,脸上烧的飞红。又摸了一摸,只觉烫手,忙又向炉上将手烘暖,伸进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热。因说道:“别人去了也罢,麝月秋纹也这么无情,各自去了?”
晴雯道:“秋纹是我撵了他去吃饭了,麝月是方才平儿来找他出去了,两个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说什么。必是说我病了不出去。”
宝玉道:“平儿不是那样人。况且他并不知你病特来瞧你,想来一定是找麝月来说话,偶然见你病了,随口说特瞧你的病,这也是人情乖觉取和儿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与他何干?你们素日又好,断不肯为这无干的事伤和气。”
晴雯道:“这话也是,只是疑他为什么忽然又瞒起我来?”
宝玉笑道:“等我从后门出去,到那窗户根下听听说些什么,来告诉你。”说着,果从后门出去至窗下,潜听麝月悄悄问道:“你怎么就得了的?”
平儿道:“那日彼时洗手时不见了,二奶奶就不许吵嚷;出了园子,即刻就传给园里各处的妈妈们,小心访查。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起来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
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忙接了镯子。
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闲时还常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么着,偏是他的人打嘴。
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总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
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来着,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
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麝月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浅?”
平儿道:“究竟这镯子能多重!
原是二奶奶的,说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重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说着,便作辞而去。
宝玉听了,又喜又气又叹:
喜的是平儿竟能体贴自己的心;气的是坠儿小窃;叹的是坠儿那样伶俐,做出这丑事来。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了,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了,等好了再告诉你。”
晴雯听了,果然气的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这一喊出来,岂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
晴雯道:“虽如此说,只是这气如何忍得住?”
宝玉道:“这有什么气的?你只养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药,至晚间又服了二和,夜间虽有些汗,还未见效,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次日,王太医又来诊视,另加减汤剂。虽然稍减了烧,仍是头疼。宝玉便命麝月取鼻烟来:“给他闻些,痛打几个嚏喷就通快了。”
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金星玻璃小扁盒儿递给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是个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上等洋烟。晴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闻些,走了气就不好了。”
晴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
不见怎么,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忽觉鼻中一般酸辣,透入囟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嚏喷,眼泪鼻涕登时齐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纸来。”
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晴雯便一张一张的拿来醒鼻子。宝玉笑问:“如何?”
晴雯笑道:“果然通快些。只是太阳还疼。”
宝玉笑道:“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说着,便命麝月:“往二奶奶要去,就说我说了,姐姐那里常有那西洋贴头疼的膏子药,叫做‘依佛哪’,找寻一点儿。”
麝月答应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半节来。
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圆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晴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子贴在两太阳上。
麝月笑道:“病的蓬头鬼一样,如今贴了这个,倒俏皮了!二奶奶贴惯了,倒不大显。”说毕,又问宝玉道:“二奶奶说了:明儿是舅老爷的生日,太太说了叫你去呢。明儿穿什么衣裳?今儿晚上好打点齐备了,省的明儿早起费手。”
宝玉道:“什么顺手就是什么罢了。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说着,便起身出房,往惜春屋里去看画儿。
刚到院门外边,忽见宝琴小丫头名小螺的从那边过去。宝玉忙赶上问:“那里去?”
小螺笑道:“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屋里呢,我如今也往那里去。”
宝玉听了,转步也便和他往潇湘馆来。不但宝钗姐妹在此,且连岫烟也在那里。四人团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倒坐在暖阁里,临窗户做针线。一见他来,都笑说:“又来了一个!没了你的坐处了。”
宝玉笑道:“好一幅‘冬闺集艳图’!可惜我迟来了。横竖这屋子比各屋子暖,这椅子坐着并不冷。”说着,便坐在黛玉常坐的地方,上搭着灰鼠椅搭一张椅上。
因见暖阁之中有一玉石条盆,里面攒三聚五栽着一盆单瓣水仙,宝玉便极口赞道:“好花!这屋子越暖,这花香的越浓。怎么昨儿没见?”
黛玉笑道:“这是你家的大总管赖大奶奶送薛二姑娘的两盆水仙、两盆腊梅:他送了我一盆水仙,送了云丫头一盆蜡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负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转送你如何?”
宝玉道:“我屋里却有两盆,只是不及这个。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转送人,这个断断使不得。”
黛玉道:“我一日药铞子不离火,我竟是药培着呢,哪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抬了去,这花儿倒清净了,没什么杂味来搅他。”
宝玉笑道:“我屋里今儿也有个病人煎药呢。你怎么知道的?”
黛玉笑道:“这说奇了。我原是无心话,谁知你屋里的事?你不早来听古记儿,这会子来了自惊自怪的。
宝玉笑道:“咱们明儿下一社又有了题目了:就咏水仙、腊梅。”
黛玉听了,笑道:“罢,罢!再不敢做诗了。做一回,罚一回,没的怪羞的。”说着,便两手握起脸来。
宝玉笑道:“何苦来,又打趣我做什么?我还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脸来了。”
宝钗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每人四首诗,四首词。头一个诗题《咏太极图》,限‘一先’的韵,五言排律;要把‘一先’的韵都用尽了,一个不许剩。”
宝琴笑道:“这一说,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这分明是难人。要论起来,也强扭的出来,不过颠来倒去,弄些《易经》上的话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岁的时节,跟我父亲到西海沿上买洋货。
谁知有个真真国的女孩子,才十五岁,那脸面就和那西洋画上的美人一样,也披着黄头发,打着联垂,满头带着都是玛瑙、珊瑚、猫儿眼、祖母绿,身上穿着金丝织的锁子甲,洋锦袄袖,带着倭刀也是镶金嵌宝的。
实在画儿上也没他那么好看。有人说他通中国的诗书,会讲‘五经’,能做诗填词。因此我父亲央烦了一位通官,烦他写了一张字,就写他做的诗。”
众人都称道奇异。宝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来我们瞧瞧。”
宝琴笑道:“在南京收着呢,此时那里去取?”
宝玉听了,大失所望,便说:“没福得见这世面!”
黛玉笑拉宝琴道:“你别哄我们:我知道你这一来,你的这些东西未必放在家里,自然都是要带上来的。这会子又扯谎,说没带来。他们虽信,我是不信的。”
宝琴便红了脸,低头微笑不答。宝钗笑道:“偏这颦儿惯说这些话,你就伶俐的太过了。”
黛玉笑道:“带了来,就给我们见识见识也罢了。”
宝钗笑道:“箱子笼子一大堆,还没理清呢,知道在那个里头呢?等过日子收拾清了找出来,大家再看罢了。”
又向宝琴道:“你要记得,何不念念我们听听?”
宝琴答道:“记得他做的五言律一首,要论外国的女子,也就难为他了。”
宝钗道:“你且别念,等我把云儿叫了来,也叫他听听。”说着,便叫小螺来,吩咐道:“你去我那里去,就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做的好诗,请你这‘诗疯子’来瞧去,再把我们‘诗呆子’也带来。”
小螺笑着去了。
半日,只听湘云笑问:“那一个外国的美人来了?”一头说,一头走,和香菱来了。
众人笑道:“人未见形,先已闻声。”
宝琴等让坐,遂把方才的话重告诉了一遍。湘云笑道:“快念来听听。”
宝琴因念道:
昨夜朱楼梦,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今古,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众人听了,都道:“难为他!竟比我们中国人还强。”一语未了,只见麝月走来,说:“太太打发了人来告诉二爷,明儿一早往舅舅那里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亲身来。”
宝玉忙站起来答应道:“是。”
因问宝钗宝琴:“你们二位可去?”
宝钗道:“我们不去。昨儿单送了礼去了。”
大家说了一回方散。
宝玉因让诸姐妹先行,自己在后面。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
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
黛玉还有话说,又不能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
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儿再说罢。”一面下台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次?醒几遍?”
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
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近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进来瞧黛玉,问:“姑娘这几天可好了?”
黛玉便知他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忙陪笑让坐,说:“难得姨娘想着,怪冷的,亲自走来。”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给宝玉。
宝玉会意,便走了出来。正值吃晚饭时,见了王夫人,又嘱咐他早去。宝玉回来,看晴雯吃了药。此夕宝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阁来,自己便在晴雯外边。又命将熏笼抬至暖阁前,麝月便在熏笼上睡。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未明,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该醒了,只是睡不够。你出去叫人给他预备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
麝月忙披衣起来道:“咱们叫他起来,穿好衣裳,抬过这火箱去,再叫他们进来。老妈妈们已经说过,不叫他在这屋里,怕过了病气;如今他们见咱们挤在一处,又该唠叨了。”
晴雯道:“我也是这么说。”
二人才叫时,宝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进小丫头子来收拾妥了,才命秋纹等进来,一同伏侍。宝玉梳洗已毕,麝月道:“天又阴阴的,只怕下雪,穿一套毡子的罢。”
宝玉点头,即时换了衣裳。小丫头便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建莲红枣汤来,宝玉喝了两口;麝月又捧过一小碟法制紫姜来,宝玉噙了一块。又嘱咐了晴雯,便忙往贾母处来。
贾母犹未起来,知道宝玉出门,便开了屋门,命宝玉进去。宝玉见贾母身后宝琴面向里睡着未醒。贾母见宝玉身上穿着荔支色哆罗呢的箭袖,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
贾母道:“下雪呢么?”
宝玉道:“天阴着,还没下呢。”
贾母便命:“鸳鸯来,把昨儿那一件孔雀毛的氅衣给他罢。”
鸳鸯答应走去,果取了一件来。
宝玉看时,金翠辉煌,碧彩熌灼,又不似宝琴所披之凫靥裘。只听贾母笑道:“这叫做‘雀金呢’,这是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了线织的。前儿那件野鸭子的给了你小妹妹,这件给你罢。”
宝玉磕了一个头,便披在身上。
贾母笑道:“你先给你娘瞧瞧去再去。”
宝玉答应了,便出来,只见鸳鸯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鸳鸯发誓绝婚之后,他总不合宝玉说话,宝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时见他又要回避,宝玉便上来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着这个好不好?”
鸳鸯一摔手,便进贾母屋里来了。宝玉只得到了王夫人屋里,给王夫人看了,然后又回至园中,给晴雯麝月看过,来回覆贾母说:“太太看了,只说可惜了的,叫我仔细穿,别遭塌了。”
贾母道:“就剩了这一件,你遭塌了也再没了。这会子特给你做这个,也是没有的事。”说着又嘱咐:“不许多吃酒,早些回来。”
宝玉应了几个“是”。
老嬷嬷跟至厅上,只见宝玉的奶兄李贵、王荣和张若锦、赵亦华、钱升、周瑞六个人,带着焙茗、伴鹤、锄药、扫红四个小厮,背着衣包,拿着坐褥,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已伺候多时了。
老嬷嬷又嘱咐他们些话,六个人连应了几个“是”,忙捧鞍坠镫,宝玉慢慢的上了马。李贵王荣笼着嚼环,钱升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在两边,紧贴宝玉身后。
宝玉在马上笑道:“周哥,钱哥,咱们打这角门走罢,省了到老爷的书房门口,又下来。”
周瑞侧身笑道:“老爷不在书房里,天天锁着,爷可以不用下来罢了。”
宝玉笑道:“虽锁着,也要下来的。”
钱升李贵都笑道:“爷说的是。就托懒不下来,倘或遇见赖大爷林二爷,虽不好说爷,也要劝两句。所有的不是,都派在我们身上,又说我们不教给爷礼了。”
周瑞钱升便一直出角门来。
正说话时,顶头见赖大进来,宝玉忙笼住马,意欲下来。赖大忙上来抱住腿。宝玉便在镫上站起来,笑着,携手说了几句话。接着又见个小厮带着二三十人,拿着扫帚簸箕进来,见了宝玉,都顺墙垂手立住,独为首的小厮打了个千儿,说:“请爷安。”
宝玉不知名姓,只微笑点点头儿。
马已过去,那人方带人去了。于是出了角门。外有李贵等六人的小厮并几个马夫,早预备下十来匹马专候,一出角门,李贵等各上马前引,一阵烟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晴雯吃了药仍不见病退,急的乱骂大夫,说:“只会哄人的钱,一剂好药也不给人吃。”
麝月笑劝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这么灵药?你只静养几天,自然就好了。你越急越着手。”
晴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攒沙去了!瞅着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个的才揭了你们的皮!”
唬的小丫头子定儿忙进来问:“姑娘做什么?”
晴雯道:“别人都死了,就剩了你不成?”
说着,只见坠儿也蹭进来了。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是老虎,吃了你?”
坠儿只得往前凑了几步。
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向他手上乱戳,又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
坠儿疼的乱喊。麝月忙拉开,按着晴雯躺下,道:“你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得?这会子闹什么?”
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也背地里骂。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
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
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
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宋嬷嬷听了,只得出去唤了他母亲来,打点了他的东西。又见了晴雯等,说道:“姑娘们怎么了?你侄女儿不好,你们教导他,怎么撵出去?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
晴雯道:“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
晴雯听说,越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野,也撵出我去!”
麝月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
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大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就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
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呢。此是一件。
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字叫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天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
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道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
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他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
那媳妇听了,无言可对,亦不敢久站,赌气带了坠儿就走。宋嬷嬷忙道:“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他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尽心罢咧,怎么说走就走?”
坠儿听了,只得翻身进来,给他两个磕头。又找秋纹等,他们也并不睬他。那媳妇嗐声叹气,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闪了风,着了气,反觉更不好了。
翻腾至掌灯,刚安静了些,只见宝玉回来,进门就嗐声顿脚。麝月忙问原故,宝玉道:“今儿老太太喜喜欢欢的给了这件褂子,谁知不防,后襟子上烧了一块。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论。”一面脱下来。
麝月瞧时,果然有指顶大的烧眼,说:
“这必定是手炉里的火迸上了。这不值什么,赶着叫人悄悄拿出去叫个能干织补匠人织上就是了。”说着,就用包袱包了,叫了一个嬷嬷送出去,说:“赶天亮就有才好,千万别给老太太、太太知道。”
婆子去了半日,仍就拿回来,说:“不但织补匠,能干裁缝、绣匠并做女工的,问了,都不认的这是什么,都不敢揽。”
麝月道:“这怎么好呢?明儿不穿也罢了。”
宝玉道:“明儿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说了,还叫穿过这个去呢。偏头一日就烧了,岂不扫兴!”
晴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
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
说着,便递给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瞧了一瞧。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的过去。”
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你,还有谁会界线?”
晴雯道:“说不的我挣命罢了。”
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
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
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到补上也不很显。”
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俄罗斯国的裁缝去?”
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缝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
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
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拿个枕头给他靠着。
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眼睛抠搂了,那恰怎么好?”
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氄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
宝玉忙要了瞧瞧,笑道:“真真一样了。”
晴雯已嗽了几声,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
“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得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请大夫。
一时王大夫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
“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浮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轻了,这汗后失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
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倒添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一面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
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了痨病了呢!”
宝玉无奈,只得去了。
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昔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再者素昔饮食清淡,饥饱无伤的。这贾宅中的秘法,无论上下只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
故于前一日病时,就饿了两三天,又谨慎服药调养。如今虽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姐妹皆各在房中吃饭,饮爨饮食甚便,宝玉自能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袭人送母殡后,业已回来,麝月便将坠儿一事,并“晴雯撵逐出去,也曾回过宝玉”等语,一一的告诉袭人。袭人也没说别的,只说:“太性急了。”
只因李纨亦因时气感冒;邢夫人正害火眼,迎春岫烟皆过去朝夕侍药;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娘、李纹、李绮家去住几天;宝玉又见袭人常常思母含悲,晴雯又未大愈:因此诗社一事,皆未有人作兴,便空了几社。
当下已是腊月,离年日近,王夫人和凤姐儿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不提。
且说贾珍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屋以备悬供遗真影像。此时荣宁二府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
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的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
尤氏看了一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尤氏命:“收拾起来,就叫兴儿将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
丫鬟答应去了。
一时贾珍进来吃饭,贾蓉之妻回避了。
贾珍因问尤氏:“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
尤氏道:“今儿我打发蓉儿关去了。”
贾珍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那边老太太送过去,置办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有体面,又是沾恩锡福。除咱们这么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要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荡,想得周到。”
尤氏道:“正是这话。”
二人正说着,只见人回:“哥儿来了。”
贾珍便命:“叫他进来。”
只见贾蓉捧了一个小黄布口袋进来。
贾珍道:“怎么去了这一日?”
贾蓉陪笑回说:“今儿不在礼部关领了,又在光禄寺库上。因又到了光禄寺,才领下来了。光禄寺老爷们都说,问父亲好,多日不见,都着实想念。”
贾珍笑道:“他们那里是想我?这又到了年下了,不是想我的东西,都是想我的戏酒了。”一面说,一面瞧那黄布口袋,上有封条,就是“皇恩永锡”四个大字;那一边又有礼部祠祭司的印记。
一行小字,道是:“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法,恩赐永远春祭赏共二分,净折银若干两,某年月日,龙禁尉候补侍卫贾蓉当堂领讫。值年寺丞某人。”下面一个朱笔花押。
贾珍看了,吃过饭,盥漱毕,换了靴帽,命贾蓉捧着银子跟了来,回过贾母王夫人,又至这边回过贾赦邢夫人,方回家去,取出银子,命将口袋向宗祠大炉内焚了。
又命贾蓉道:“你去问问你那边二婶娘,正月里请吃年酒的日子拟了没有?若拟定了,叫书房里明白开了单子来,咱们再请时,就不能重复了。旧年不留神重了几家,人家不说咱们不留心,倒象两家商议定了,送虚情怕费事的一样。”
贾蓉忙答应去了。一时,拿了请人吃年酒的日期单子来了,贾珍看了,命:“交给赖升去看了,请人别重了这上头的日子。”
因在厅上看着小厮们抬围屏,擦抹几案金银供器。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禀帖,并一篇账目,回说:“黑山村乌庄头来了。”
贾珍道:“这个老砍头的,今儿才来!”
贾蓉接过禀帖和账目,忙展开捧着,贾珍倒背着两手,向贾蓉手内看去。那红禀上写着:“门下庄头乌进孝叩请爷奶奶万福金安,并公子小姐金安。新春大喜大福,荣贵平安,加官进禄,万事如意。”
贾珍笑道:“庄家人有些意思。”
贾蓉也忙笑道:“别看文法,只取个吉利儿罢。”
一面忙展开单子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麅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
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瓤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
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担,碧糯五十斛,百糯五十斛,粉秔五十斛,杂色粱谷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担,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贾珍看完,说:“带进他来。”
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起他来,笑说:“你还硬朗?”
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都不是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以放心了。”
贾珍道:“你走了几日?”
乌进孝道:“回爷的话:今年雪大,外头都是四五尺深的雪,前日忽然一暖一化,路上竟难走的很,耽搁了几日。虽走了一个月零两日,日子有限,怕爷心焦,可不赶着来了!”
贾珍道:“我说呢,怎么今儿才来!我才看那单子上,今年你这老货又来打擂台来了。”
乌进孝忙进前两步回道:
“回爷说: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所以才这样。小的并不敢说谎。”
贾珍绉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银子来,这够做什么的?如今你们一共只剩了八九个庄子,今年倒有两处报了旱潦,你们又打擂台,真真是叫别过年了!”
乌进孝道:“爷的这地方还算好呢。我兄弟离我那里只一百多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
贾珍道:“正是呢。我这边倒可已,没什么外项大事,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曲就省些。再者年例送人请人,我把脸皮厚些也就完了。比不得那府里,这几年添了许多花钱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花的,却又不添些银子产业。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乌进孝笑道:“那府里如今虽添了事,有去有来。娘娘和万岁爷岂不赏呢?”
贾珍听了,笑向贾蓉等道:“你们听听,他说的可笑不可笑?”
贾蓉等忙笑道:“你们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里知道这道理?娘娘难道把皇上的库给我们不成?他心里纵有这心,他不能作主。——岂有不赏之理,按时按节,不过是些彩缎、古董、玩意儿。
就是赏,也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一千多两银子,够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亲,只怕就精穷了!”
贾珍笑道:“所以他们庄客老实人:‘外明不知里暗的事’,‘黄柏木作了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贾蓉又说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二婶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老太太的东西去当银子呢。”
贾珍笑道:“那又是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大了,实在赔得很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出这法子来,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个算盘,还不至此田地。”说着,便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不在话下。
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来,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有的,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
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靸着鞋,披着一件猞猁狲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说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
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
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
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象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象了?”
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
贾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
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
这会子花得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换回你来。”
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
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
贾蓉去了。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着领完东西,回屋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都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
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进贾祠观看,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献书”。
两边有一副长联,写道: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
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王太傅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写道“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
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
傍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
俱是御笔。里边灯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些神主,却看不真。
只见贾府人分了昭穆,排班立定。
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
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披蟒腰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挨次站列,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
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里,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
王夫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去,归入贾芹阶位之首。
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
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珮微微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尤氏上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坐褥,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
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
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小褥,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姐妹坐。
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姐妹。凤姐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吃茶。
贾母与年老妯娌们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姐儿忙上去搀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不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们就不济凤丫头了?”
凤姐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走罢。咱们家去吃去,别理他。”
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得什么儿似的,那里还搁的住我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出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
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
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设立着宁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设立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一直开到里头。
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堂中间,亦是锦裀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
贾母忙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就回来,归了正坐。贾敬贾赦等领了诸子弟进来。
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然后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
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
大观园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上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
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姨妈李婶娘二人说话随便,或和宝玉宝钗等姐妹赶围棋摸牌作戏。
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
王夫人和凤姐儿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荤,因此不去请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养;
就是这几天在家,也只静室默处,一概无闻,不在话下。贾赦领了贾母之赏,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不同。
这里贾母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每席傍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
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十锦小茶杯,又有紫檀雕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
榻上设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罢。”
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
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设着高架缨络、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小高桌,摆着杯箸。在傍边一席,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馔果菜来,先捧给贾母看,喜则留在小桌上尝尝,仍撤了放在席上。
只算他四人跟着贾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西边便是宝钗、李纹、李绮、岫烟、迎春姐妹等。两边大梁上挂着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每席前竖着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着。
这荷叶乃是洋錾珐琅活信,可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着看戏,分外真切。窗槅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外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
廊上几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有年老的,懒于热闹;有家内没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来竟不能来;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僧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更有羞手羞脚,不惯见人,不敢来的:
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小宴,也算热闹的。
当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妇,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绳串穿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叫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娘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
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
这媳妇素知规矩,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红绳抽去,堆在桌上。此时唱的《西楼会》,正是这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科诨道:“你赌气去了。
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
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
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
贾母笑道:“难为他说得巧。”
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
说毕,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大笸箩的钱预备。未知怎生赏去,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