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韩浩月
近年来,“素人写作”呈现出繁盛的景象:黑桃的《我在上海开出租》、王计兵的《低处飞行》、陈年喜的《峡河西流去》陆续面世,胡安焉的《生活在低处》、王柳云的《风吹起了月光》也有望在年内出版。因为《我的阿勒泰》被改编为同名网剧而爆火的李娟,也被归于这一写作群体。
“素人”这一说法源自日本娱乐圈,指相对于明星、网红而言的普通人。严格说来,它并不适合用于形容写作者,而出版界对于“素人写作”的推动,主观上是期望能更快地将写作者及其作品推向市场和读者,事实上也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出于对普通劳动者从事与其职业特征高度吻合的写作的好奇,“素人作家”的书接连畅销,这坚定了出版业要用足这一标签与概念的决心。
但称李娟为“素人作家”,则有生拉硬拽的嫌疑。在李娟开始写作以及出版书籍的年代,“素人”一词无论在娱乐圈还是在写作圈都未显出痕迹,那时火爆的电视选秀节目带红了“草根”一词。“草根歌手”一度抢占国人眼球,但“草根作家”并不像眼下“素人作家”这般引人瞩目。由文学爱好者到活跃作者再到成熟作家,这一写作群体仍然按照传统的轨迹在成长,“草根”的身份也未给他们的写作带来特殊的帮助。
之所以把李娟与当下“素人作家”区别开,是因为她的写作虽然立足于普通人生活,写草原的日常,但从文笔立意、内容意境、价值指向来看,她并未强调或者依赖自己的“草根”身份,她的文字表达和精神世界,有着显而易见的“作家意识”而非“草根意识”。她从平凡与朴素中提炼美学的能力,超越了她的现实身份,这也是为什么她的作品改编成网剧后,能迅速与城市年轻观众群建立审美联系的主要缘由。从她近期的访谈所表达出的思考深度来看,她的文字内里也一直埋藏着精英写作的行进脉络。
其实,“草根作家”也好,“素人作家”也好,都是一个简单的概念,甚至是伪概念。湘西乡下人沈从文、当兵出身的莫言、牙医出身的余华、马夫的儿子济慈、小职员卡夫卡……他们都出身普通,文学成就却非常高。而按照“素人作家”的定义,全世界大部分作家都是“素人”。事实上,以出身、职业、收入等来给一个写作者命名,这本身就是草率的。评价写作者,最好从他的作品出发,谈论他的写作价值与意义。而想要真正谈出写作者的完整形象,就有必要跳出“素人作家”这一简单的身份认定,将其放置于一个写作整体中去打量,从而得出更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结论。
当下的“素人写作”热,起源于一个正在被更多人看见的庞大群体,他们由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家政服务员、清洁工、矿工等组成,人们通过阅读他们的作品,感受到无比真实的人间烟火气息,触摸到火热滚烫的生活肌体,也通过他们的悲欢离合找到了对应自身的一面镜子……和传统的纯文学以及流行的网络文学不一样,“素人作家”为他们的文学作品注入了几乎与生活同步的当下性与真诚感,他们的表达执着而克制,对成功或失败的刻画,对幸福与苦难的讲述,都不删繁就简,反而赤诚相见。与其说读者欣赏他们的文学才华,不如说感动于文字再次对现实有了强大的还原能力。
“素人写作”热不只是单一的出版现象或者文化现象。热门的“素人写作”新作出版后,会持续得到渠道与平台、社会多方面的关注,这一强关注度,显然是超过了作家与作品本身的,它来自对“素人作家”所代表群体的关心。读者倾心于以“素人作家”为“名片”的一场场多领域互动,尝试在这样的互动中给出鼓励、得到安慰。这也给予“素人作家”继续表达的动力。
在完成成名作与代表作的出版之后,“素人写作”必然面临诸多的考验。而想要转型为成熟作家或者职业作家,“素人作家”则应走出自己熟悉的行业范围,在文学领域再出发后的深耕过程中能不能忍受陌生与孤独,继续写出好作品,这是个不小的挑战;在整个文学大盘中,“素人写作”所占的比例、衍生的影响、积累的沉淀等,还需要进一步的全面评价。如果不能形成有力潮流、成为不可或缺的写作主流之一,那么它的可持续性将会受到更强的主流写作与新兴写作潮流的冲击。
更值得关注的是,出版机构与写作群体敢不敢于逐步放弃对“素人写作”“素人作家”的标签依赖。在完成前期的读者积累与市场占有后,“素人写作”可以作为一种基因或者基石更多地发挥其隐性作用,提醒写作者不忘联系现实、刻画真实,但在视野、角度、深度、广度等层面,“素人作家”可向沈从文、莫言、余华、济慈、卡夫卡等学习,走上一条更开阔也更遥远的写作之路,不断用更好的作品,将自己的名字与身份擦亮。
(刊于2024年9月26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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