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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603个故事
芙蓉塘外有轻雷——写给老师的情书
（“红樱桃故事奖”征文）
◆ ◆ ◆
文 | 吟玉
一
陆：
近来想起你我会感到莫大的慌张，因为我发现自己竟已不能在脑海里全然勾画出你的面容。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已经有好几次，我在梦里梦到你，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你的脸。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难道时间真的可以冲淡一切，让曾经浓烈的感情逐渐变得稀薄，以至于最终忘却？想想便叫我觉得心惊。
不知不觉，我们已分别五年了。五年，已经有这么长的时光了。五年里人事变迁，现在的我已褪去了青涩，不再是当初那个仰望着你的少女了。你看，我甚至连你的面容都记不清了。这真不知是何滋味。
出于这个缘故，我想到要写一封信给你。可是这封信却无法寄出，它只能寄往我的心里。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在这里跟你说一些事，跟你细数曾经的那些过往。我怕我不写下来，有一天我会连这些事也一并淡忘了。
我不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景具体是怎样的了。我只记得当时你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我坐在底下心想，这个老师真幽默。初夏的阳光洒在你的身上，你看起来那么干净，那样风雅。后来在你的课堂上，我逐渐见识到你广博的学识以及你风趣的性格。你会带着微微调侃的口吻，将现代文学史上的那些作家逸事讲得诙谐动人，叫人忍俊不禁。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你站在讲台上朗然说道：“沈从文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们，做不成北大的学生，就做北大的教授。”同学们哄堂大笑。笑过之后，你又严肃地谈到，沈从文之所以成功地描绘了湘西，是因为他走出了湘西，站在一个高的平台来审视故乡，因而更具思考和深度。
在你的课堂上，我总能感到愉快。是的，愉快。你那饱满的热情总是能感染到我，使我在听了你的课后倍感欢欣。
每一节课，我坐在底下，抬头仰望着讲台上的你，全神贯注地倾听，把你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那些日子真是最快乐的时光了，现在想起来还无限感慨，又无比失落。毕竟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听你讲课成了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周一听过两节课后，我期盼着周三的到来，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等待下一个周一。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欢喜听你的课，多么享受你在讲台上跟我们谈文学、谈人生的时光。你那么熟稔而热情地谈着鲁迅、巴金、老舍和沈从文，谈着那个动乱、喧嚣、文学氛围热烈浓厚的时代，使得坐在讲台下的我想入非非，分外向往。
有时候你的一句话，便使我激动震颤不已。有一次你说：“我们面对人生是一个什么态度，我们就会获得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你接着解释说，态度是关键，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真诚地对待自己，对待人生。你说的这些，这么多年我一直信受奉行，不敢有悖。
我是那么认真听你讲的课，生怕错漏了一句，不敢有半分懈怠。我记得那一天，你在讲课时突然说了一句：“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都是暧昧不明的。”
我听了这话心里一震：是这样，是这样的！那时我初读到李义山的一首无题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这首诗写得隐约艰涩，使人如雾里看花，感觉晦暗莫名，可是它又深微婉转，意远情幽，如此触动人心。
暧昧不明，如你所说，暧昧不明，正是因为如此，才成其伟大。现在想起这些，依然能感觉到当时的心跳。只是那时候我忽略了，李义山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是：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虽然你在课堂上满怀激情，然而很奇怪的，我却觉到你内里有一些冷漠，有一些漠然处世的态度。你不愿意去苛责什么，面对这个世界的低俗和龌龊，你不会严厉指责，更不屑去与人争辩。
我读过你所有公开发表的我能找到的文章，我发现，你的文字总有一种“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落寞。我甚至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你内心的孤独。
不可思议地，我竟然感觉到那种孤独。我相信自己的感觉，我相信你一定会在某些时候感到落寞，感到孤身在世。就比如你在笑，可是你的笑仅仅是出于身处的场合、扮演的角色的需要，更是因为大家都在笑，于是你也用大笑来表示自己已融入所处的环境。
还有，我注意到你在一本书的后记中写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写这本书，写这本书意义何在，可是不为无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三
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有一次上课铃响了之后，班上一些女生的讨论还没有停下来，你从讲台上走下来，眼睛望着前方，可是你分明没有在看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同学。你只是那么站在那里，静默不语。你的脸上没有任何神色，生气或发怒的情绪一丝也没有，就站在那里，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
我那时看着你心想，这回你是真的要发脾气了吧。
可是你没有。待同学们安静下来后，你开口讲的仍是那节课要讲的内容，没有任何不满或是批评的言语。这就是你，不愿苛责、有些漠然的你。
你还记得那一年的冬天，一个清冽的早晨，你站在讲台上微笑着向我们说道，“今天早晨真是连续一个月来空气最好的早晨了。阳光透澈，空气洁净。真想带你们出去走走，好好享受这美好的早晨，而不是呆在这阴冷的室内。”
我看了看窗外，心想这么好的早晨的确不应该被关在这里。
接着你又轻声说了句，“可是不行，毕竟我们身在体制之内。”
你知道吗，你的思想、言论总是让我惊讶，让我震撼和深思。你说我们身在体制之内，没错，我们都是体制内的人，我们都是。那时我就想到，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不能选择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就是因为我们被体制束缚了。尽管万般不情愿，我们还是要去接受体制加诸我们身上的条条框框。就是这样，除了接受，没有办法。
也许，生于这世上，没有人能真正摆脱体制的束缚，做一个全凭自己意志行事的“自由人”。
四
课堂之外，我们有时会在校园里偶遇，只不过每次遇见都是打个招呼然后便擦肩而过。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次，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傍晚，我抱着书本从图书馆出来，正巧碰到你往里走去。我笑着喊你：“陆老师。”你也微笑着点点头：“在图书馆自习？”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场景，我却记了这么多年，以至于今日它还那么清晰，如在目前。
那一日天空飘着鹅毛般的大雪，冷意彻骨，我在铺满白雪的校园里缓步走着。雪花漫天，我边走边回想着刚才与你的遇见，心里生出万般柔情，只觉从未有如此刻般热爱这校园。
我在校园里疾走起来，觉得天不那么冷了，这冰天雪地也有了冷冽温情的美。
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呢。让我细想想。应该是我们一同走出教室的那一晚。
那晚在九教605教室下课后，我收好书本往外走，碰巧你也正走到门口，我们便自然而然地一起走出去。
你不知道那会儿我心里有多么激动，心头那只砰砰乱撞的小鹿简直要跳出来。你那么温柔的微笑，那么亲切的关怀，我现在想起来还犹如昨日。
一路上你问我，是哪里人，学习怎么样，喜欢文学吗？我紧张地一一回答。我们从六楼走下来，走到九教的大厅门口，微凉的风迎面拂来，吹得我的发丝飞舞。
十月的夜晚，空气里飘满桂花的甜香。我们顺着长长的台阶往下走，那一刻我的脑子里涌现出无数过往的画面。清冷的夜风，寂寥的草木，干澈的石板路，和走在我身边的你。
我忽然想落泪。那时我多么希望脚下的石板路没有尽头，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这么并肩走下去，一直走下去。可是没有，我们还是走完了那条路。
我们站在分叉口道别，随后我转身向寝室走去。我的泪水在那时候滑落。
我庆幸自己身在黑夜里，谁也看不见我疯狂落泪。我可以肆意地哭泣，不必再压抑心中那浓烈而又绝望的情感。也许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最终会像那晚一样，并肩走到路的尽头，然后分道扬镳，从此再无交集。
五
那一阵我经常梦到你。我梦到自己只身站在一片旷野里。天很蓝，很澄澈，广袤得似乎延伸到天外去。周遭空无一人，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鸟儿，什么都没有。
我孤身一人站在这个空旷的世界里，只觉得太孤清了，太空旷了，空旷到令我感到害怕。你这时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你站在前方不远处，背对着我，我既惊喜又焦急地大声呼唤你。可是无论我怎么喊你你都不理会我，依然兀自向前走着。
我想要追赶上你，可是怎么也追不上。我急得快要哭出来，心想为什么你不理会我，难道你知道了我的心思，决意与我疏远？
可是不会啊，我什么都没有对你说，除我之外再无其他人知晓我对你的这份感情。为什么你会不理我了？我在心慌急切中醒来。天色尚且暗淡，我恍惚地坐起身，回想着刚才的梦，仍心有余悸。不禁暗叹，幸好只是梦，幸好只是梦，你没有不理我，我不是一个让你讨厌让你想要疏远的人，我们还维持着现在的关系，真好。
六
不知那时你有没有注意到有时候讲台下坐着一个真切地望着你的女孩。你有没有发觉、哪怕一丁点儿感觉到她对你的感情不同于其他学生？
她总是认真地望着你，听你说的每一句话，时而点头，时而微笑。对着你，她会在不经意间露出羞怯，有时又会略显慌张。你能感觉到她眼睛里的情谊不同寻常么？
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是你的学生，为什么上天要让我们以这种方式相遇？
想起这些我就悲哀得难以自抑。你知道么，正当我沉浸在对你的爱慕之中时，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将我打入万丈深渊，让我从沉醉中蓦然惊醒，伤心欲绝。
那一天你在课堂上讲课，讲着讲着不知怎的讲到你的儿子。你说了一些你和你儿子之间的趣事。
你无法想象当时我的心境。儿子！儿子！你有一个儿子，你谈到他时眼神那么温柔，满溢着幸福和柔情。是的，幸福，我从你的眼睛里觉到了幸福。
“幸福”，这于我遥不可及的字眼，我在你身上竟然看到了它的模样。
你是幸福的，你有一个可爱的小儿子，那么你也有一个美丽贤淑的妻子吧。意识到这一点时，我的心伤痛得快要崩裂。
当我终于在校园里见到你妻子时，我惊讶自己竟然能那么平静，还能笑着和你们打招呼，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的情绪。你的妻子娇小娴静，优雅温婉，气质不俗。偎在你身边，你们看上去真是一对璧人。我
在心里狠狠地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不该对你有非分的爱慕，责怪自己徒生这些感情。
七
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是否可以称之为“爱情”。如果不是，那么这又是什么呢？
我始终记得你给我们上最后一次课的情形。那天你给我们讲了什么我全然没有听进去。因为我意识到我们即将分别，这之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如这般近距离地接近你。
想到这里，我难过得泪水肆流。不知道你看见了没有，那天，有一个女孩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旁若无人地流泪。如果你看见了，你是否也会感到奇怪，会不会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情以致于如此痛哭？
那天的课结束之后，我独自走出教室。外面下着雨，我在漫天的雨里失魂落魄地走着，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
我知道我对你的这份感情，将随我一起离开。毕业的时候我想过要当面和你告别。可是我能对你说什么呢。仅仅是说一声“再见”？那又有什么意义！我最终还是没有去见你。也许，最好的告别，就是没有告别。
八
离开你之后最初的那段日子如今想来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我去了一个小城，找到了一份语文教师的工作。我也和你一样，成为了一名老师。有时看着孩子们童稚的脸，我也会觉得有所安慰。只是夜半无人之时，蓦然想起你依然是凌烈的心伤。
我独在暗夜里绝望地想，要是太阳从此再也不出来就好了，我就这么被笼罩在黑暗里，触不到光明，一切都模糊不清，什么也不必去分辨，这样我就不必再如此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心中碎裂的情感，不必再承受与你分离的痛苦。可是不会。光明会再次到来，而我的黑暗永远存在。
那时我也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做什么。这段感情，这段在暗处生长出来的感情，会永远埋葬在黑暗里。只是有时候思念滑过心间的时候，我会感到心痛。我想，今时今日，我只能对你说：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
九
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校庆的时候、毕业十周年二十周年还是几十周年的时候，我也许还会再次回到学校，当然也会见到你。
可是我想我仍然不会单独上前跟你打招呼，至多只会在人丛里遥遥望着你。我不想你见到我衰老的样子，我想在你的印象里我始终是一个年轻的恬静的少女，而不是经过岁月磨砺后面染风霜的妇人。
今日小雪。你那里下雪了吗？
人间别久不成悲。今天的我已经可以内心平静而安宁地问候你，你还好吗？还和以前一样幽默风趣光芒四溢吗？你教过那么多的学生，那么你是否记得曾有一个痴痴仰望过你的少女？
但愿你一生平安喜乐。
一个曾经爱过你的女人
2016年11月22日
作者：吟玉，女，湖南人。惟愿以文字筑梦。
图片截取自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
责编：严彬、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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