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白天,渗出黑色的蓝色海洋涌起又沉下。摇晃船身的大浪在漆黑的夜海中变得更为巨大,上下漂浮着,不知到底要把船推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像被大自然无形的绳索给捆绑住了似的,船只与船员们都束手无策,只能任由潮流摆布。浪涛像是在讪笑人类的软弱,一再摇晃着船身。这种时候,身为船长的我心中的煎熬,就算说得再多,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么能够了解呢?
船内报时的半夜时钟“当当当……”地敲了八声。这八声钟鸣响完之后,就代表到了二十日零点。
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我离开自己的房间,走到船尾甲板去找大副。
“真是伤脑筋,完全没有要起风的迹象。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再继续测量水深看看。”
我这么说着,站在一旁测量深度的水手以颤抖的声音报告:
“一百二十英寻测深线到底了。”
一听到这句话,我立刻大声吼道:
“全体就位!”
接着,我把所有休息的人都叫了起来,全船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我让水手立刻再测量水深,得到了“六十英寻”(约一百〇九米)的报告。
一百二十英寻突然变成只有六十英寻的深度,这是船已经接近珀尔和赫米斯环礁的证明。珀尔和赫米斯环礁是陡峭直立的岩石,宛如屏风一般从深海海底耸立而上。由于它的头部只稍稍露出海面,所以即使岩块的半海里之外,也只有六十英寻的深度。
船已经逃不掉被推向珀尔和赫米斯环礁的命运了。再漂到更浅一点儿的地方,就必须立刻下锚,就算海底是砂石、岩块也不管了。我下令:
“准备下锚!”
接着,就只听到测量水深的水手喊道:
“四十英寻!”
“三十英寻!”
水变浅的速度非常快,船一秒一秒地朝暗礁处漂过去。
“二十英寻!”
礁石已经近在咫尺了,我下达命令:
“右舷下锚!”
“扑通。咔啦,咔啦,咔啦……”右舷的锚从船头滑落海中,连接船锚的链条滑动的声音听起来与平常不太一样。状况千钧一发。
然而,因为海底是岩层,锚爪无法固定。船只“咔啦咔啦”地拖动船锚,继续漂流着。
扑上浅海岩块而激起的波浪,与外海方向所涌入的波浪,肯定让深夜的大海激荡澎湃吧。船身的摆动太过激烈了,导致甲板上的作业都无法进行。
“锚定着了!”
水手用快喊破喉咙的音量大声报告。然而,船身没有被锚拉住,还是朝着暗礁直直地漂过去。危险了!
“左舷下锚!”我立刻下令,左舷的锚也投出去了。两个锚终于牢牢地钩住了海底和岩石,锚链也紧紧绷着。
此刻,大副和水手长站在船头看管船锚,船长我则在船尾甲板上指挥调度。帆船上没有船桥,指挥者为了随时观测吹动船帆的风向以便下达指令,一般都会站在船尾。
锚爪钩住海底,牢牢地固定住了。锚链若是绷紧的话,船头就会被锚链固定,便不会再动了。然而,船尾的部分却朝着某一个方向开始打转。不久之后,整艘船又笔直地朝向锚的方向,呈现停泊的状态。但是,如此一来海浪拍击船头的力道就和冲到岩石上一样强大了。
“锚链到底了。”
大副大声报告。
“了解了。”
我回答。心想总算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但说时迟那时快——
“砰——”
一个大浪打在船头上。一大片海水如同海啸般撞击、粉碎开来,船身猛然一晃。
“咔——”
船底部一种渗透开来的声响传到了船体。
我心中闪过“完蛋,锚链断了”念头的同时,果然就听到一声悲壮的报告:
“右舷锚链断裂!”
我正想回应,霎时又再次传来“咔”的一声!
我心底也随之一颤,心想:啊,两条都断了。
“左舷锚链也断了!”
呻吟般的呐喊在船头响起,这下惨了。
“全体注意,准备预备锚!”
我大声地发令,这是最后的手段了。
“啊!”
耳边只听到“吼——吼——”的声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只听得到波浪与岩石奋战的声音。
暗礁就在附近。船身拖着于海底断裂的锚链,被推挤着朝向岩石的方向前进,危险近在眼前。糟了!再这样下去,船体会撞上暗礁,四分五裂。然后,沉没——
现在,船的命运都系在那个紧急备用的预备锚上。全体船员冒着危险,死命地准备着预备锚。
没有在小船上经历过惊涛骇浪的你们,恐怕无法想象那是什么光景吧!更何况四周一片漆黑,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那是夜里一点多,接近两点的时候。
力道强劲的深海巨浪使尽全力撞击海面稍稍露出来的暗礁,然后反弹回来,与一波接着一波、不断涌来的浪头互相碰撞、混乱地震荡着,形成三角形巨浪疯狂乱窜,然后又形成更大的波涛汹涌而来。浪涛们合力将船摇来摆去。如果以言语形容的话,那就是:
狂舞而来的波浪,猛烈地晃动着帆船——
怒涛将船只蹂躏殆尽——
大概是这么一回事。不过,实际的情形绝非笔墨可以形容的。
话先说在前头,这种大浪并不是暴风雨时猛烈的巨浪。那天的天气很稳定,也没有刮风。但上下起伏的猛浪不断地袭来,激烈地拍打在暗礁上。
所有船员拼了老命地进行着预备锚的准备作业,但甲板前后左右地剧烈倾斜,如果不抓住东西,根本就无法站立。而且,刚才丢下去的右舷锚和左舷锚都一直分放在船头左右,准备随时备用,但预备用的大锚则牢牢地绑在接近船头的甲板上。这是为了让它不管遭遇多大的浪头,都不会被浪给卷走;不管船怎么摇摆,都保持不动如山。如果浪头想让这个锚移动,起码得在甲板上凿出一个大窟窿。
我们解开绑住预备锚的小铁链和绳索,系上粗锚索,准备丢进海里。这些作业可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在激烈摆动着的船体上,只要预备锚稍一滑脱,就可能会折断作业人员的手脚,造成伤害。
于是,老练的水手长、不论面对什么危险都从无惧色的大副、本事高超的水手等四个人,在油灯光线的照射下,一脸严肃地准备着预备锚。其他的人则拉起了粗大的锚索。
“吼——吼——”波浪打在岩石上的声音显得越来越大。
“啊,看到白色的碎浪了!”
“那礁岩就在附近了!”
已经来不及了吗……船拖行着垂在海底的长铁链。迎面拍打而来的波浪,推着船往后方漂流。
大浪“哗”的一声把船头拱起,接着通过了船尾部分,使得船尾也忽然间被拱起,船头立刻向前倾倒。
“咔嚓、咔嚓,咚——”
惊人的巨响从船底传来,一瞬间,甲板上的人险些全员跌倒。
“撞船了!”
岩石从船底擦过,甲板猛然向上抬起。连接水泵和水槽的管子也因为船底与岩石擦撞的冲击,从甲板上飞了出去。与此同时,大海浪首次冲撞这艘不能动弹的帆船。
“咚——唰——”
如高山一般的海水崩落到甲板上,冲击的力量将所有遇到的阻碍全数击碎,然后又像瀑布似的自甲板倾泻而下。于是,被破坏的物体一个不剩地被冲洗殆尽。狂暴的巨浪无止境地袭击而来。
已经没办法准备预备锚了。终于,我们搁浅在珀尔和赫米斯环礁的一个暗礁上,船只的命数已定。此时是午夜两点,距离黎明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