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沈从文一路向西,逆五四的现代性潮流而行,回到偏僻的武陵山,回到荒野中的酉水河,在那里创造了一个永恒的“边城”。
一百年后,酉水河早已经没有了边城的身影,一个出生在酉水河边的艺术家,从酉水出发,去更边缘的怒江大峡谷寻找新的边城。
在遥远的高黎贡山与碧罗雪山之间,他发现了一个新的边城世界,进而发现灵魂的救赎是有可能的,因为在怒江的边城世界里,神迹照亮了生命。
从大理朋友口中得知,一位艺术家用几年时间重走了怒江峡谷的基督教传教士之路,那也是我这两年也感兴趣的。赶紧查资料,知道他之前画画,开过广告公司,在丽江和大理旅居过,做了很多行为艺术……他的行为艺术作品政治性很浓,他拍的照片很浓烈(自拍照像张飞),他的文风像斗士,他也常用“狙击手”“游击队员”形容自己,好像与全世界为敌。
坐在成都府河边上的“闲庭”茶馆等他时,空气湿润,溪水凉白,一派温柔富贵,但想着要和一位“狙击手”聊天,心中忐忑,两脚打颤,直到有人温柔落座,用四川话轻声细语道:你好……
▲
张羽在怒江为自己画的自画像,他把自己画成了一个“坏叔叔”的样子。
行李&张羽
1.出北京
行李:这段时间看你的资料,发现你过去做行为艺术,后来重走传教士之路,好像都是一个人单枪匹马?
张羽:可能跟我的成长有关,十多岁的时候,读了很多尼采的书,受尼采的超人哲学影响,有很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也因此形成了特立独行的性格,不喜欢扎堆,也不搞什么圈子、流派,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
艺术的梦想是很早就有了,所以读美院附中、美院,后来时代变化,国有企业破产倒闭,我父母、姐姐、哥哥所在的单位,都受了影响,整个家庭一下子陷入社会底层,这对我的艺术梦想是致命打击,没办法再做这个梦,只能尽快谋生,不得不卷入到社会的洪流里,后来就进入了广告行业。
行李:90年代,广告行业的主流是房地产、奢侈品,还是什么?
张羽:房地产。我在北京、广州、成都几个城市都做过房地产广告,前后十多年,五年前才彻底告别广告领域,进入纯粹的自由状态。做广告那么多年,也没赚多少钱,不具备这方面天赋,反倒是巨大的消耗,干脆放弃。那时家庭出现破裂,雾霾特别严重,想换个地方,就到了云南。
行李:最先去了丽江?
张羽:对,到丽江近。到丽江后,被那里的蓝天震撼了,当时成都、北京,甚至大半个中国都是雾霾,我觉得丽江是唯一可以拯救人类世界的地方,后来做了一系列行为艺术。
行李:你在川美学的专业是什么?
张羽:绘画。
行李:为什么不潜心绘画,要做行为艺术?
张羽:我做行为艺术很早,在美院附中的几年,已经把世界艺术史过了一遍,单纯的绘画不是很能满足我的创作欲,大学一年级就开始做行为艺术。以前八十年代也有人做,但不是很公开,但我(1996年)是公开做,当时川美外面有一个望江茶馆(现在没有了),我和几个朋友在茶楼上租了一个房间,每星期搞行为艺术创作,对外开放,在美院引起很大的风波,大家都没怎么见过行为艺术,学校也不理解,差点被处分。
行李:大一的时候,应该还朝气蓬勃,对世界充满向往,你那时做行为艺术,主要内容是什么?
张羽:我上大学时,正好是中国全面经济化、商业化的时候,整个社会被物欲控制,即使待在学校也能够感受到这些氛围,再加上读马克思、马尔库赛、福柯的书,受他们影响,开始思考资本对人的控制,当时做的很多作品都和扭曲的欲望有关。
我的第一个作品是一个裸体,当时裸体是禁忌,但我在茶馆里公开展示,然后从地摊上买了很多廉价的口红,往裸体模特身上涂。标题就是:我暗恋上口红的微笑。实际上是表达资本化、商业化背后失控的、疯狂的欲望,那时你在中国任何一个城乡都能看到满街的歌舞厅,到处是霓虹灯。
行李:四川美院所在的黄桷坪,那时应该还很偏僻吧?
张羽:越偏僻的地方,歌舞厅越多,霓红灯一闪,红乎乎一片,有点像红灯区。我当时对红色特别敏感,裸体模特身上涂满红色口红,打的灯光也是红色,完全是疯癫的状态,后来做了一系列同一主题的东西。
行李:你好像一直紧密关注,又同时在批判你所处的时代和环境。
张羽:是,后来在北京做广告,广告就是做品牌嘛,那时的行为艺术作品就是批判品牌化背后的一整套制度。回成都后,网络时代来临,在网上看了很多公共知识分子写的东西,开始思考一些关于公民、社会的问题。网络对我的改变很大,虽然我到2008年才开始接触,但网络的语言就是短平快,我在广告公司锻炼出来的写文案的功夫就用上了,从那时开始大量写博客。博客上除了发布自己的作品,主要针对文化界的一些问题,发表尖锐的评论,当然也得罪人,很多人到现在为止都还不原谅我。
行李:当时文化界有什么不好的现象?
张羽:那几年流行公共知识分子,他们也批判集权化的政治语境,但我发现,被批判的对象没有改变,批判者反而慢慢发生改变,那帮知识分子变得越来越堕落,他们消费粉丝,消费自己的影响力,并且变成权力和资本的一部分,有一种绝望。经济上,人被奴役,以前做公司,发现里面的泡沫陷井太多了。精神上,城市里的精神都被物态化了,就转到云南去寻找另外一种可能性,我一直想在荒野里寻找一种可能性。
1.大家误以为围脖提供了“反对空间”,但事实上围脖只是提供了“消费反对”的空间。任何人都可以在围脖上成为5分钟的反对派,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2.一切都可以被消费,诸如:公知、民主、自由、政改、法制、宪政……就像贝纳通的广告消费种族主义一样。在禁区外“消费反对”是安全的,而且具有营销的意义。尤其是知道分子和艺术家们,显然看到了禁区外“消费反对”的市场,于是一场盛大的“反对秀”通过围脖得以展开。构成了中国特色的新犬儒景观。
3.新犬儒们最热衷的话题是——没有上下文的谈非暴力、谈温和、谈改良。没有特定上下文,这些貌似文明的词狗屁不是。新犬儒们拒绝承认这点,他们的潜台词是“稳定就好”,只要我个人的微博营销够成功就好。
2.入云南
行李:丽江的拉市海,就是你发现的“荒野”吗?你把它称为你的“瓦尔登湖”,也把在拉市海的系列创作命名为“一个人的瓦尔登湖”。
张羽:我去拉市海的时候发现一个小房子,一下就想起梭罗的瓦尔登湖。去丽江前,我的作品都有很强的政治性,但我特别想寻求自然的力量,不直接针对社会进行批判,而是通过强调一种之前没有的价值来反思,梭罗创作《瓦尔登湖》,其实也是一样的意图。
人们把《瓦尔登湖》解读成桃花源一样的小资情调,并非是梭罗的本意,他是在资本的世界里,寻求一种没有资本的生活来与之对抗。这也符合我当时的心情,大范围雾霾的背景下,我在丽江发现了蓝天,也发现,在自然的状态下,精神自由的可能。
我想追求那种自由的状态,这在当下的中国是具有批判性的:自然生态上,环境日益恶化,而拉市海有纯净的蓝天;精神生态上,所有人都被城市的价值模式控制,都市文化是一种景观式文化,我们做广告的时候常说品牌化,品牌化就是一种幻觉,都市里的人无非用几个标准来衡量成功,实际上大家都活在一种幻觉里,这是另一种洗脑。要从景观化里脱离出来,只能在自然环境里,拒绝城市的生活价值和模式,拉市海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当时特别热衷于法国哲学家居伊·德波的情境主义哲学,于是有了“一个人的瓦尔登湖”的想法,很多人以为“一个人的瓦尔登湖”是一个回归原始的居住计划,我对重复梭罗没有兴趣,这就是一个情景主义的漫游艺术计划,做了两年。
行李:旅游的泛滥,也使城市的价值模式蔓延到了丽江,那里不过是景观化都市的外延。
张羽:现在的丽江的确是城市的投射,但我在丽江还看到了一些剩余的东西,比如还有蓝天,而且和城市还是有距离的,能给人提供相对自由的空间。后来我去大理,也是因为有那么一点剩余,恰恰是那一点点剩余,很稀缺,我就抓住这一点点,不断把它放大。这对当下的中国社会是一个反驳:我可以过一种非城市化的生活,一种不成功的生活,以城市的标准,它是不成功的,但从生命的角度,它更能彰显生命的力量。
拉市海情境主义的几点底限原则:
1、不破坏原有生态。
2、不破坏原有房屋结构,因为这是村民和马帮临时避风雨的房子,艺术家无权干扰他人生活。
3、不宜做居住计划。一则因为安全,房屋并不牢固;二则因为牵涉到居住,就会涉及到多方利益,不易协调,甚至导致计划受阻。
4、对小房子的使用止于艺术情景载体,不涉及居住、租赁、改建等。
5、属艺术家个体发起项目,没有任何外力支持,精力有限,所以原则上不代劳,所有参与者均自愿、自由、自主、自费。
3.进怒江
行李:怎么从丽江到了怒江去?
张羽:很偶然。在丽江两年后,开始频繁去大理,在那里认识很多做音乐的朋友,比如王啸、廖凯,他们那时尝试把音乐跟行为艺术结合起来,我也想把行为艺术跟音乐结合起来,一拍即合,开始了合作。2014年圣诞前夕,王啸说我们去怒江玩吧,做点现场。我不了解怒江,觉得跑那么远干嘛呢,在大理做就好了,后来又说去看看,结果一去,当时就震住了!
行李:那次去了哪里?
张羽:那次只去了福贡县的老姆登村和普洛村。当时整个生命都被刷新,之前在大理、丽江待着,觉得已经跟大城市的人差别很大,但是到了怒江,感觉那是宇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以前从没在任何书上见过,也没有人跟我讲起过。
行李:到底看到了什么?
张羽:一方面,他们自己的文化传承得很好。另一方面,大量的人信基督教,村村有教堂,有的村甚至多达七个教堂,我觉得这是人类文化奇观,而且他们完全是过一种基督化的生活。以前在城市里也接触过基督徒,但从没感觉到基督化的生活。
行李:完全基督化的生活是指什么?
张羽:那次是圣诞节,我们在普洛村参加当地的平安夜活动。漫山遍野的人,全都穿着民族的盛装,聚集到这里来。他们过圣诞节有一个独特的传统,每年的圣诞节由不同的村子主办,周边村子的人都集中到这里来。普洛村在很高的山上,路很难走,很多人都是一家人带着铺盖卷来,要么在教堂打地铺,要么住在村民家。这一天,负责主办的村子里,每家每户都夜不闭户,来的都是客,远道而来的人可以去任何一家村民家吃住。
那些人的精神面貌特别好,我去过很多内地的农村,也去过藏地的农村,很少见到怒江这样的喜悦。晚上在教堂里,人们载歌载舞,唱赞美诗,那是我目前为止听到最美的赞美诗。这里的基督教堂和圣诞节,都是一百多年前西方传教士带来的,当年他们根本弄不到钢琴、手风琴,于是充分挖掘人声,发明了四声部(女高音、女低音、男高音、男低音)的纯人声唱法,结果留下这么动人的声音,我那两个做音乐的朋友都震撼了。
行李:听起来好动人,设想一下,教堂上方,全是高山峡谷,而这些唱赞美诗的人,白天里可能还在地里、在山上干活儿。
张羽:是的,他们白天在地里种地,在猪圈喂猪,完全是一个本分的农民,一到晚上,在教堂里唱赞美时,立马变得像天使一样,眼睛闪闪发光,歌声清澈嘹亮。白天是虔诚的农民,晚上是虔诚的神子。他们的知识量其实很有限,对《圣经》和神学的理解也很有限,但我觉得他们是离神最近的,因为身体力行。有时知识太多,反而会干扰生命本来的状态,信仰源自生命,不是源自知识。我写过一篇文章:神从他们布满尘垢的脸上升起!
《她是神》
她是一个农妇
她种下包谷
包谷种下她
包谷地长出上帝
上帝长出了她
她喂猪时像个农妇
她赞美时像个天使
她的歌
在包谷地
点缀了露水
▲
不知道有几本《圣经》曾被这么持久、温柔地抚摸过。
行李:所以后来就不断再去?
张羽:对,音乐方面,我记忆力很差的,基本上唱不来一首歌,平日和搞音乐的朋友做现场,也都是偶发的,做完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唱了什么,但是怒江的赞美诗经常在我脑袋里回旋,有时候甚至情不自禁地哼出来。
更重要的是,怒江大峡谷周边的缅甸、泰国、西藏、云南大理,都是佛教兴盛的地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峡谷地带有这么大范围的基督教信仰?完全像天外来客。怒江大峡谷300多公里,所有村庄都信仰基督教,70%的人都信,这个比例在全世界都很少见的。我想搞清楚他们的基督教从哪里来的?是如何在这里扎根的?而且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沿着以前传教士进怒江的路线,重走一次,通过这样的行走,看看能不能重新发现那段历史。
第二年(2015)四月份就又去了,沿着整个怒江峡谷走了走,一直从泸水走到了丙中洛。2016年复活节又去了一次,就在老姆登待了七八天……
行李:老姆登可能是怒江峡谷最著名的地方。
张羽:对,老姆登背靠碧罗雪山,山上有圣湖,山下是怒江,对岸是高黎贡山,非常漂亮,它的海拔近2000米,早上起雾的时候,看着怒江大峡谷的雾气从山谷里升起,升到高山顶上,和白云融为一体,那壮观的情景,就像升仙一样。
也是从怒江开始,我不断往荒野走,和大多数艺术家不断往中心化方向走相反,我在城市里好像走到了绝境,找不到更有价值的东西,礼失求诸野,就企图到荒野里去寻找社会所匮乏的、能够提供启示性的东西。
《老姆登俳句》(一)
天亮了,老姆登。
雾,好美。
基督真慷慨。
《老姆登俳句》(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