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基督徒节日上的犹太客人

文 | 云也退

美国大选过去了一个多月，看上去，川普胜、希拉里败的结果，起码有一点能让美国人民普遍满意：他们能拥有一位十分养眼的第一夫人，以及一位惊为天人的“第一女儿”。伊万卡·川普的夫姓是库什纳，她的丈夫贾雷德·库什纳是川普的高参之一，心腹重臣，生于1981年，长一副春风得意的俊彦模样。他的公开照片不是西服领带就是休闲装。我没找到任何他穿宗教服装的照片，但他的身份却是Orthodox Jew——正统派犹太人。

2009年，伊万卡也入了丈夫的教，所以川普无心中创下了一个“第一”：他是美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其子女和孙子女是正统派犹太教徒的总统（库什纳夫妇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巧合的是，切尔西·克林顿——确实，她跟伊万卡放在一起总是让人叹息上天的不公平——也嫁了一个犹太人，马克·梅兹文斯基，他们的婚礼由一位犹太拉比主持。不过看照片，新郎的仪式并不太讲究，他在身上围个白披巾（名曰tallit），头戴小黑帽（名曰kippah），就是全部的宗教服饰了。

犹太教的律法是严格禁止犹太人和异教徒（非犹太人）通婚的，但是，律法要服从现实的需要，而最大的现实是种族要幸存。早在19世纪，犹太学者就在推敲这种规定是否还有继续执行的必要，在德国兴起的犹太改革派，大举修改关于婚姻的繁琐僵硬的规定。到了美国，虽然改革派和正统派就异教通婚问题争不出高下，但想要异教通婚的人，早就有自己的渠道可走，总有一种仪式能给你开绿灯。如果是一个改革派犹太拉比担任司仪，他就会为新娘新郎各自设计符合自己宗教要求的誓词和两边兼容的婚礼流程，这可是一个需要高智商和高情商的工作，此外，你还得有一份好的心态。

▲ 犹太人的婚礼

切尔西不像伊万卡那样随丈夫从了犹太教，只不过她们夫妇的孩子也属于犹太人。伊万卡则是在结婚前就宣布改宗入犹太教的。之后她对此讳莫如深，只是偶尔在Instagram上晒了自己的安息日晚餐，或者用于过普林节等等宗教节日的服装（竟然她穿什么都好看）。21世纪了，很少还会有人公开指责说，这个人是冒牌犹太人，因为她没有满足律法上的什么什么要求，她吃了不洁食物，她的服饰过于华丽，违反了律法规定的低调简朴，等等；21世纪，承认人的信仰自由，包括承认一个改宗的人拥有他/她改宗后的信仰。

但一个有意思的情况是，伊万卡的老爹当了总统，而且，他还是一个口头上很讲究宗教纯粹性的总统。一年多前，川普在一次演说中许诺，如果他入主白宫，“我们都要再说一遍‘圣诞快乐’”，也就是说，他许诺将在自己的任期里严肃地重申圣诞节的基督教意味，恢复美国的宗教“初心”。

这可是一个危险的承诺。出于宗教宽容这一默认的政治正确，美国人已养成了习惯，在每年的12月，人们用“Happy Holidays”取代“Happy Christmas”互致问候，以示不分民族、不分宗教的祝福。川普敢下一道总统令纠正这种习俗吗？当然不行，他家就有一大堆异教徒呢。

川普其实是个对宗教信仰满不在乎的家伙——若是美女在跟前，管她信的是耶稣还是火神；能让他关心的恐怕只有美女的性取向。言辞仅仅是言辞。嘴上声称要打造一个宗教纯化版的美国，实际上，他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样的许诺和口号，却可以换来对穆斯林移民、印度移民、墨西哥移民等等少数民族心怀不满的美国人的好感。至于犹太人，他们理应最不需要担忧自己的处境，不仅因为川普女儿女婿的宗教身份，而且，犹太人在美国受到基督教的优待，也是由来已久。

犹太人先于穆斯林或印度教徒来到北美，他们也是最先改变基督教美国之宗教纯粹性的第一个主要的移民团体。很长一段时间里，美国人用“犹太—基督教”一词来指涉美国宗教，从而将这种改变的影响降到了最小——等于承认犹太人跟基督教是一体的，至少是有密切联系的。在美国，犹太人历来不真正庆祝圣诞节，但他们可以得到基督教传统的容纳，无须改信就能参与其中，有时甚至可以跻身“荣誉教民”。他们的存在稀释了美国的基督教属性，确立了美国认同而不是基督教认同。欧文·伯林（1888—1989），一个从俄国加盟的犹太作曲家，还写出了这个国家最重要的爱国歌曲：《上帝保佑美国》。

中国人前几年为端午节的起源和归属热闹了一大番，这几年，美国人也兴起一股讨论“圣诞节究竟属于谁”的热潮。川普的许诺“让我们再说一遍‘圣诞快乐’”是应这种趋势而生。极端些的宗教人士，喊出了要为圣诞节恢复其基督教意味的口号，甚至有人抱怨说，“犹太阴谋”正在蚕食美国的基督教精髓——欧文·伯林正是这阴谋的一部分，他偷偷地把美国交给了所有人，分发给每个移民——不管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一个阳光普照奖。

不过他们忘了，真正让圣诞节的基督教属性名存实亡的，不是经常被邀请去参加圣诞节宴会的犹太人，而是商业，是消费主义，是全球性的“买买买”，在商业所到之处，来自传统信仰的沉重与严肃根本无力拦挡。在19世纪狄更斯的小说《圣诞故事》里，主角斯克鲁齐（Scrooge，即“吝啬鬼”）最终意识到，要想过好圣诞节，就得舍得花钱。狄更斯用小说来宣说资本主义的德性，而这篇故事已经成为最经典的“圣诞故事”，被拍成了电影，任何地方的人都会去读它，并接受其中的理念：圣诞节就要用消费、用赠礼、用畅快的社交来享受人生的快乐。

川普要是晒出一张跟女儿女婿同过圣诞节的照片，就能让那些“圣诞节纯化主义者”泄气。在竞选承诺和亲情示范之间，总统会选哪一样呢？不管他怎么选，他家的结构已经证明，在一个基督教立国的美国，犹太人和基督徒之间已经是牢固的利益共同体了。美国文化中的犹太因素，就像渗入了面包的牛奶，再也剔除不掉。

美国犹太人在12月也有自己的节日，那就是光明节。设立这个节日的初衷是保持犹太民族的纯洁性，让犹太人牢记自己身在异教徒之中，甚至它的问世就是为了跟圣诞节对着干的，不让一个基督教的节日一统美利坚。现在可好，圣诞节自己取消了宗教属性，犹太人可以随便踏入，过圣诞节的犹太人基本不会受到社群内外的谴责，就像犹太人改信基督教或者基督徒转投犹太教门下一样，这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尽管如此，他们却珍惜着自己的节日——光明节的纯粹性，不让教外之人随便凑热闹。犹太人的精明、自爱、一点不肯吃亏的性格，又有了一个鲜活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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