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航第一次听到“脑死亡”三个字是在马德里一家脑科医院里。一天前,2月6日晚上,他在北京的家里接到了北京足协一名负责人的电话。对方说的,郭航听不太懂,只大约明白儿子郭嘉璇“不行了”,让他赶紧飞来马德里。郭嘉璇今年19岁,是北京国安俱乐部U21梯队的中后卫,今年2月作为全运会北京U20代表队的一员前往西班牙马德里参加冬训。
医生告诉郭航,按照西班牙的法律,脑死亡等同于死亡,接下来就是拔管,遗体会在当地解剖,以确定死因,判断事故责任。
郭航见到躺在病房的儿子,还有呼吸,还有心跳,手脚都是温热的,胳膊上的肌肉还像铁块一样结实——他不知道什么是脑死亡,只觉得孩子还能活下去。
在签署了一份英文“谅解书”后,2月14日,郭航把儿子带回了国。等待他的,是天坛医院多学科医生会诊再次判定的“
死刑”。医生告诉他,
孩子苏醒是
“不可能的”,如果还想带孩子回老家安葬,现在就带走,要等到孩子没有呼吸,就带不走了。
意外发生在西班牙当地时间2月6日上午,郭嘉璇所在的北京男子U20足球队与西班牙阿尔科文达斯俱乐部队进行了一场教学比赛。郭航至今没有看到场上的监控视频。他从其他教练们口中拼凑出当时的情况:这是对方的一个“
单刀球”,一名球员突破了防线,快速带球突进,逼近了北京队的大门。郭嘉璇看准机会,上前把球铲断了下来
(注:铲断,足球运动抢截球的一种。是利用倒地时脚或腿的伸、扫、蹬、勾等动作进行抢截或控球、传球、射门的技术)
。有教练告诉郭航,
这个球断得特别好,一点都不违规,但没想到对方球员的膝盖撞上了郭嘉璇的头,郭嘉璇当场陷入昏迷。
郭航知道,儿子踢球时很拼。他记得郭嘉璇的大腿上有一处长约15厘米的旧伤,就是一次铲球时留下的。在天坛医院,有天医生突然问郭航,你知道吗,你儿子屁股上还有一道旧伤口,也有十几公分长。这道伤,郭嘉璇没有告诉过郭航。
郭嘉璇在踢球(受访者供图)
意外令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孙兴燃是郭嘉璇在国安期间的前队友,和他共同训练5
年。他告诉本刊,
足球虽然是一项强对抗性的运动,但在他记忆中,跟腱断裂都已经是
“
大伤”了。
最初听到郭嘉璇出事的消息,他第一反应是对方在开玩笑。他和以前的队友们一直觉得,郭嘉璇很有希望能踢入
“中超”,成为一名一线职业球员。
网络上关于郭嘉璇的视频资料并不多。最广为流传的一支视频是他2023年加入拜仁世界队时短短十秒的宣传片。“拜仁世界队”是德国拜仁慕尼黑足球俱乐部挑选各国优秀年轻球员组成的交流项目,类似于一场“夏令营”。视频中,郭嘉璇用胸和脚娴熟的颠着球,右脚向上一勾,将球抱在怀里,指了下自己胸口t恤的队徽。在这届拜仁世界队,他是唯一入选的中国球员。
“我们家的天都塌了。”3月初的一天晚上,我见到了郭航和妻子王琪。这是郭航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此后,这句沉重的叹息又几次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但更多的时候,郭航都在回忆儿子如何热爱足球。“他在场上奋力拼搏,尽到了自己的中后卫的职责,哪怕他为此付出了生命。有这样的儿子,我感到挺骄傲的。”
采访到一半,王琪突然默默起身离席回了家。后来郭航得知,妻子就是被这话刺激的,她到家就哭了。王琪心里更多是对足球的埋怨。她手机里的照片与视频,都是郭嘉璇从小到大的点滴生活。她翻到儿子小学时站在院子里放烟花。那时的郭嘉璇虎头虎脑,还戴着眼镜。他回头冲着镜头笑起来,脸圆圆的,带着孩童的稚气。王琪眼泪突然砸落
:
“好好的孩子,怎么现在这样了?”
小时候的郭嘉璇
(受访者供图)
2018年,郭嘉璇12
岁,郭家面临了一次重大选择。那一年,郭嘉璇通过了北京一所知名重点中学的特长生选拔。与此同时,他也顺利入选了国安的青训梯队。
到底去重点中学还是去国安青训队,郭家人有过分歧。
王
琪想过,踢球伤病多,不如让孩子去中学,以后考大学。但郭嘉璇和郭航都想去国安。
这是几乎每个优秀的12岁球童家庭都要面对的岔路口。国内足球圈将这道分水岭称为“12岁退役”:90%以上的孩子都会在这个年纪告别足球赛场,回归正常的学业轨道。
刘旭是踢球者足球学院足球业务负责人,他的儿子兔兔从4岁开始练球。刘旭对于两条路的利弊分析得很明白:“进国内足球强校的校队,基本就告别了职业,以后只能踢‘学生球’。但职业俱乐部青训不可能兼顾学业,如果孩子以后踢不出来,也没学上,作为一个‘海淀家长’,这是我们绝对不能接受的”。因此,为了兔兔的“职业梦”,也为了走职业道路失败后有兜底,刘旭的妻子辞去事业单位的工作,带着孩子远赴西班牙,一边上国际学校,一边参与职业队青训。
对于郭航一家来说,摆在眼前的只有二选一的可能。
金家村在北京西三四环之间,从北京西站北广场出来,顺着莲花池东、西路向前三公里,走到沙窝桥与袁家路桥交界处,就能看见一排排平房。这里是北京外来务工者聚居的区域之一。2005年,王琪挺着怀孕的肚子搬进了这里,租了两间平房,一间堆放着货物,一间居住,不久,郭嘉璇就出生了。
郭航和王琪的老家在安徽阜阳农村。王琪还不到16岁时就跟随一个姑姑来北京做过保姆。婚后,夫妻俩在老家开的饭店黄了,王琪告诉郭航,北京是大城市,发达,治安好,人也热情、包容,郭航被说动了。在北京,郭航做过厨师、开过饭店、跑过货车,最终,经妹妹介绍,两人干起了为火车供应水果的生意。
郭嘉璇在北京出生,在北京上学,一家人算是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来。
读三年级下学期的一天,郭嘉璇拿回了两件球衣、一双球鞋。他告诉父亲,自己入选了足球队。郭航逗他:“要给钱吗?”嘉璇说不要。郭航又问:“那是不是大家都能进?”嘉璇说,那可不是,要选拔的。
小时候的郭嘉璇
(受访者供图)
两三个月后,学校里带足球训练的教练主动找到郭航,告诉他,嘉璇在体育上特别有天赋,但学校里水平参差不齐,就是个“锻炼身体”的地方,建议郭航在外面给他找个俱乐部去练。
事实上,如果走专业的路子,九岁才开始接触足球算很晚了。
郭航并没想过郭嘉璇能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他也完全不懂足球。郭嘉璇最早踢球的时候,郭航见其他孩子在前面当
“前锋”,会过人,还能射门,郭嘉璇却总在后面待着,就总去找教练:“你给我们调前头去。”教练笑着和他解释,郭嘉璇的位置叫“中后卫”,是最后一道拦截防线,在球队,每个位置都很重要。
但郭嘉璇的十足热情,他感受得到。郭嘉璇的小学同学陈怡记得,三年级时,老师给每人发了一件t
恤,让孩子们写上自己的梦想,大家写的不外乎考好的成绩、上好的中学。
郭嘉璇的成绩在班里属于中上水平,数学比赛还拿过奖,但他把那件
t恤画成了一件黄色的球衣,说自己以后要当足球运动员。
郭嘉璇小时候自己画的黄色的球衣(受访者供图)
郭航想,既然孩子喜欢,教练又说有天赋,那就不能给耽误了。早年,为了在北京立足,郭航夫妇忙得昏天黑地。大儿子在老家和北京间辗转,陪伴甚少,夫妻俩总觉得,这些亏欠可以在带郭嘉璇长大的过程中弥补。 郭航告诉我,他从小在农村长大,没啥能力,更没啥梦想,“我觉得孩子的梦想是最重要的,那就奔着孩子的梦想去”。
小学期间,郭航带郭嘉璇在北京广安门附近先后参加过两家让孩子学球的俱乐部,后来一年花费五六万元。海淀的学校课业繁重。每天,郭嘉璇在广安门7点练完球,郭航骑着电动车载他回家。7公里多的距离,骑车半小时到家。郭嘉璇草草吃口饭就开始写作业,每晚都要到12点半。睡前,郭航会帮他擦洗身上,再为他揉脚、按摩,松弛肌肉解乏。踢球要注意饮食,不能吃猪肉,要吃牛肉。怕买到假牛肉或注水肉,郭航就专门跑到回民聚居的牛街去买。牛肉贵,两口子不舍得吃,每次都告诉郭嘉璇自己不饿。为了长高,郭航还每天让郭嘉璇喝6包250ml的牛奶,喝到个子蹿起来后,郭嘉璇一口牛奶都不愿再碰。
梦想之外,也许还有更复杂的考虑。陪着郭嘉璇踢球,郭航看到了另一种可能。郭航是个讨生活的人,衣着简陋,不言不语,在足球场边毫不起眼。
但
若是有人问起他是谁的家长,他回答是郭嘉璇的爸爸,家长们都会投来羡慕的眼光。郭航记得有家长评价:
“
一个孩子带着一个球队在前进。”还有家长说:“整个华北区,他是这个年龄段数一数二的好。”
郭航也还记得五年级的时候,他带儿子去参加过一个俱乐部的选拔。那次去了上百个孩子,家长们围着教练打听孩子能否入选,教练都说等等,看情况。郭航也上去问,一听说是郭嘉璇的家长,教练态度立刻变了,告诉助理,把他带到大厅,自己有话要和郭航谈,要选郭嘉璇进俱乐部培养。
郭航和王琪来到北京打拼这些年,挣的钱并不算少,但经济也远远算不上优越。身边别的孩子从小暑假可以去外地旅游,但郭嘉璇从来没有。郭航跟他说:爸爸妈妈都是农村来的,这不是你的错。
外乡人的身份始终困扰着郭家。郭航甚至想,郭嘉璇和自己一样不善言谈,多少受了些自己是外地孩子这个认知的影响。
郭嘉璇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北京户口的概念。他回家和郭航说,学校老师有时候会让有北京市户籍的孩子举个手。每次老师一说,他就在下面缩着。王琪能感到孩子因此有些自卑,只能告诉他,咱虽然没有北京户口,但咱做生意,家里还可以,你就别把这放在心上,自己努力就行了。
郭航至今记得,当他告诉郭嘉璇的小学班主任,那所著名中学要招郭嘉璇时,那位老师毫不客气地说:“你们凭什么进XX附中?你知道多少有北京户口的孩子挤扁头都进不了?”郭嘉璇当时就在场。郭航只能摸摸郭嘉璇的头,告诉他没事。
比赛中的郭嘉璇(受访者供图)
事实上,那所著名中学的教练曾给郭航发过一条言辞恳切的邀约短信,开出的条件包括能够给嘉璇一个北京的集体户口。而郭航的手机里至今还保留着这条短信。
“我要是有北京户口,我就绝对不叫郭嘉璇去踢足球。”最后,说服王琪的也是“户口”。没有北京户口,为孩子上学求人的苦她吃得多。大儿子原本在北京,初三时因为无法在北京上高中回了老家。为郭嘉璇读小学,夫妻俩也没少求人,赶在学校截止日期前最后一天才报上名。王琪想,集体户口终究不是正经的北京户口,不保险。哪怕孩子即使通过特招上中学,再考上大学,以后也不一定能混到北京户口。踢球反倒是一条路,要能踢出头,“有了户口,儿孙后代都能在北京了”。
于是,郭家拒绝了更为平顺的特招生道路,决定走艰险得多的职业足球路。
郭嘉璇少年时期的突出,也让郭航对孩子很有信心。胡志林是北京人,他的儿子和郭嘉璇都是国安
06青训队队员。在青训队,他对郭嘉璇的最初印象也是如此:12岁时,别的孩子1米5左右,郭嘉璇比别人足足高8-10公分。他又刻苦,力量足,技术出类拔萃,在同龄人里面更显得鹤立鸡群。
决定选择职业足球这条艰难的道路之后,郭家父子之间的关系有了一层新的、更深刻的链接。2022年末开始,王琪在北京西站附近开了一家烟酒店。两口子的店铺永远是同一排里最晚关门的,经常开到深夜两点半。和我说到这,郭航陷入长长的沉默,泪水突然涌出眼眶:“我想着我儿子这么努力,我也要努力”。
国安青训队里,有3-4个孩子踢同一个位置。孙兴燃记得,那届他们招进了28个人,前半年就淘汰了8个。此后有进有出,每年都有一两人被淘汰。
一场球90分钟,一个孩子上场时间的多与少凝聚的是一个家庭的努力。进入国安青训队后,国安会承担孩子的食宿、学费、训练费用,原则上,不需要家长再操心。但实际上,许多家庭都倾尽全力。
为了支持孩子踢球,胡志林辞去了高薪的IT
行业工作,几年时间专门接送孩子踢球。考虑离得近节省时间,他举家从东城的房子里搬到顺义租房居住。虽然队里不鼓励,但大家普遍会在周末给孩子再请私教。
胡志林请的私教,一小时收费
400-600元,他自己还考了教练证,每天研究比赛和孩子“复盘”。
郭航和胡志林就是在陪孩子踢球的过程中结识的,平日训练,这些“上心”的家长就会隔着拦网看孩子,哪怕大多时候,距离上百米,看不清动作,只能隐约看出哪个是自家孩子。胡志林给我看了几张当初家长们陪孩子练球的照片,一张照片里,郭航搬了张小马扎坐在拦网外,累得坐着垂头睡着了。
郭航在拦网外看嘉璇,坐在马扎上睡着了(受访者供图)
青训队的队员初中统一在顺义牛栏山一中就读,上午上课,下午去基地训练。郭航几乎每天都会把嘉璇训练的时间空出来,开车跑去顺义看孩子,在场外为嘉璇录训练视频。有时遇上车子限号,他会专门找郭卫民借车。他的社交也断得干净,谁叫都不出去,有朋友一再约他出来见面吃饭,他总是说要陪孩子练球,还有朋友为此翻了脸。
郭航也给郭嘉璇找私教,学时费一开始是几百元,后来变成一千元一节。“要不是为了嘉璇,我哥这些年赚的钱够在北京买两套房了。”郭家在金家村的老邻居郭卫民告诉我。为了让两个长大的孩子住得舒服,这几年,郭航离开金家村,租了一套楼房居住。老两口在客厅铺了一张床,两个卧室留给儿子们。
对于郭航来说,这些付出都是值得的。郭嘉璇很懂事。球队的孩子家长聚餐,有时一个菜快吃没了,郭嘉璇会赶紧夹到自己碗里夹,念叨着:“我爸还没吃呢。”
赛场上的郭嘉璇(受访者供图)
球队曾经换过三个教练,每个教练对郭嘉璇都很欣赏,大多青训孩子会遇到要坐“冷板凳”的情况,从没在他身上发生过,“这么多年,我们就没操心过他踢不上球”。
孙兴燃说,中后卫是最容易看出“谁强谁弱”的一个位置。中后卫对于身体素质要求高,要肩宽、要壮、还要尽可能的高,郭嘉璇的身材是标准的中后卫模板。比起其他人,他在赛场明显更成熟更稳健,全场下来有点那种类似于“透明人”的感觉,“几乎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但没他不行”。
但比起出事后网上的盛赞“
天才少年”,孙兴燃认为
,
“
勤恳”这个评价更为中肯。
在队里,郭嘉璇比常人多一分自律:
“像体能训练,除了教练带的时候,我一般都不练,但经常在宿舍看到嘉璇练力量,练核心。”他还注意到,郭嘉璇经常在练逆足脚
(注:比赛中使用非惯用脚)
,对自己要求很高,几乎不允许失误。正是因为如此,后场组织进攻时,他的左右脚很均衡,能迅速进行出球转移。
在教练面前,郭嘉璇总是很听话,孙兴燃曾经因为不想交手机和教练起过冲突。郭嘉璇不会。
他的抖音没有内容,朋友圈只有去年发的两条置顶可见,是关于他和女朋友。小学同学陈怡告诉我,郭嘉璇仅有的爱好是可能就是做做头发,搞点穿搭。但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入选过国少队,国少队要求统一发型,他毫不犹豫剃了圆寸。她还注意到,郭嘉璇特别注重控制饮食。以前,朋友们一起出去吃串串香,他从来不吃麻酱,总是调一碗热量很低的蘸料。
孩子的努力被郭航看在眼里,他把儿子视作自己的“偶像”。“疫情在家时,郭嘉璇每天还要练六七个小时球,不练球就练体能。练颠球,12个部位逐一颠过去算一套,郭嘉璇一次会练56套。“56套之后他不颠了,他说,球队没有人颠的比我更多了”。
关于自己的足球生活,郭嘉璇总是和朋友们说那些好消息:“要签合约了,要进拜仁世界队了。”小学同学陈怡记得,只有一次,他们一起看世界杯,她感慨某个球队被淘汰,觉得特别可惜。郭嘉璇淡淡地说:“没办法,竞技体育就是这样的。”
这些年来,郭嘉璇曾受过两次严重伤病,一次是髌骨骨裂,一次是两根脚趾骨折。但他总能在康复以后,只花一两个月,又重回主力之位。然而,随着22岁的逼近,郭嘉璇的压力也在渐渐增大。
“不管是中超中甲中乙,22
岁你要上不了一队,基本上就没机会了。”孙兴燃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