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友 | Amoi
说三个。确有其人其事。
第一位赌徒,是个大叔,我爸的一个发小。
第一次看到他时,大概处于而立之年。面相白净,凤眼黑眉,西装革履,在一群吆喝着去吃酒的穿汗衫裤衩粗声粗气的大汉中鹤立鸡群。
正值新婚燕尔,开着父母帮买的车,副驾坐着同样笑意盈盈的美艳的新婚少妇。羡煞旁人。
他的父母是教师,家教良好,举止谈吐很得体。和其他长辈们交流时能言善辩;过了几年又有一女,买下一栋别墅,在其他地方也有房。娇妻爱女,豪宅名车,那段时间频频听得他的名字被大人们以极酸的口气提起。
总不由得想,相由心生这句话并不准,有的人也许是一望便知的赌徒性格,然而也有如这种:看起来颇有涵养的人,似乎比常人都更幸福的人,原来竟是个赌徒。
原因么,他的父母中年得子,便把孩子宠得过分;皮相如此自然也不缺女人,前半生顺风顺水,却不学无术。妻子也同样是花瓶,结了婚不啃老了之后两人竟然不知靠什么营生。早些时候结交的一些朋友就把他带去赌场。
偏偏,他刚开始碰赌的那几年风生水起。运气好的夜里赢二十多万,那套别墅也是这么来的。而尝到甜头就难免深陷,尤其是对于这种成家后就鲜有成就的中年男人。他渐渐把赌博当作自己维生工具,夜夜不归。
曾经输的急眼拿了房产证去抵押,杀红了眼要连本带利拿回来。把身家都快输光了借钱再赌,赢了就想乘胜追击,输了又想扳回一成。总之越陷越深。
然而没有人能一生都依托赌博,很快车和别墅赌没了。不甘心,腆着脸借钱也去要赌,钱水般流走。负债累累,高利贷追着不放,到父母家泼漆写字,人尽皆知,声名狼藉。老婆上吊吃药寻死觅活,都没能把他从赌场上拉回来。
眼看他回不了头,不愿同他陪葬。说嫁错了人,抱着女儿和他离了婚;父母深感羞愧,他也无脸归乡;亲戚朋友怕他借钱,不怎么愿意与他来往了。
我也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直到最近回去,和爸出去的时候发现通知栏里贴满寻人启事。
每张上面都印着他的照片,眼窝深陷。照片下附上一行字:
「如有线索,必有重谢。」
我爸看了很久,拿起手机打了电话:
「喂,哎,兄弟最近怎么样啊。噢,很好就好。你妈的腰还疼不疼啊。对,腰就是难治。哎,哎。有件事啊,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注意一下,追债的人把纸贴了满墙啊。」
后天路过那儿,寻人启事全没了。
然而下一个月我再回家时,那儿又贴了半面板的寻人启事。那种东躲西藏有家不能回整天提心吊胆的日子大概很不好过吧。
他让我知道,并不是普通人就不会毁了自己的生活。
第二个赌徒,也是我爸的好兄弟。
这个大叔就大不相同,财大气粗,平头金链啤酒肚。几年前,和我爸关系极好极好。日日酒肉穿肠,有时我也会去赴宴,看他搂着的美女按着季节变。
名下几处豪宅,两辆宝马(还是奔驰?)。靠赌来的钱发家,又圆滑机灵做了高利贷,也挣赌徒们的钱。初三没毕业,没学问没水准,低俗不堪,当着还是一个高中生的我说荤段子。
叔叔心肠不坏,生性乐呵豪爽,很疼儿子。抛去金链子和啤酒肚不看,骨子里还是挺淳朴的。幸福的要素构成也很简单,家人平安喜乐,餐餐酒足饭饱即可。
说是一个赌徒,其实他吃喝嫖赌俱占。且最后高台倾塌直接原因不是赌博,而是一次压上了所有身家的错误投资,可这种不顾后果的放手一搏,就是典型的赌徒性格。
追债的人太多,金额太大,得跑路,求助我爸。说是借,其实是拿了十多万。放下老婆和一对儿女,逃到广州,在厂里做工人,有可能一辈子都要这样。
不能和家人联系,因为怕家人手机被监听。近些年再没回来过一次。他家老小全部靠朋友接济,有几次打给我爸,电话并不固定。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我爸这个四十多的大男人每次听着都鼻头发红。
有几次我爸去看他家人。初中的女儿,还未上小学的儿子,替他承受这一切的他妻子。一家人从锦衣玉食沦落到寄人篱下,还要时时面对上门讨债的债主,天差地别。最心疼两个孩子,这往后一辈子怕是都要负重前行。
每次去看望他们,爸说看着一家妇孺弱小,无依无靠。他妻子常常嚎啕,骂他恨他,又说往后至少十年再也见不到这个死鬼了。听者心酸落泪。
爸还偷偷藏着他的照片,绿色相框,照片中大叔一脸意气风发。放在鞋柜上面抽屉的最里面。为的,不让我妈瞧见。有时摸出他照片,叹口气对我说,
「钱不指望还,就盼他能在那好好过日子。」
大叔欠了一堆债和人情一逃了之,他的家人和朋友却从此夜夜梦魇牵肠挂肚。其实赌徒不是最惨的,牵挂他的人才是最揪心的。
第三个赌徒当时不是大叔,事实上他今年刚三十。
他是我小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