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姑娘她们是美丽的杀手
撰文 | 江弱水
上一次我们读了巴勒斯坦诗人马哈茂德·达尔维什的《致另一位杀手——》,这次我们看看他的《美丽姑娘她们是美丽的姑娘》,选自2005年出版的诗集《宛若杏花或更远》。诗的最后,也出现了一位杀手,但却是一位美丽的姑娘。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当今阿拉伯世界最负盛名的巴勒斯坦诗人。1941年3月生于巴勒斯坦比尔瓦村,1948年以色列建国,强行占领比尔瓦,达尔维什一家流亡黎巴嫩。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再次流亡。1988年11月,巴勒斯坦全国委员会会议通过的《巴勒斯坦国独立宣言》,由其主笔起草。
现代诗人有一些善用民间谣曲和现代摇滚的形式。如果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Bob Dylan)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诗人的话,就更是如此。他用名字来致敬的迪伦·托马斯(Dylan Thomas),近来流行的那首《不要温柔地走入那个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的作者,就最喜欢歌谣的形式。谣曲,摇滚,其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句子的复沓。比如达尔维什这首诗,“美丽姑娘她们是……”,作为叠句,回旋缠绕,从头到尾。
但谣曲形式也应该慎用,因为它往往与现代感性不相容,甚至有冲突。为什么鲍勃·迪伦去年得奖引起了轩然大波?还不是认为他的文本经不起深度分析,也就是说,质地不行,是“行吟诗人”而非“词语匠人”。过分推崇他,会导致文学的“特朗普化”。
迪伦·托马斯,英国作家、诗人,代表作《死亡与出场》《当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见》等,被认为他是继奥登以后英国的又一位重要诗人。
但达尔维什才真正称得上“重新赋予诗歌语言以升华的风格”。比如这首诗,“美丽姑娘她们是……”这一叠句在奇数行的位置上贯穿始终,是主旋律;但偶数行都编织着不同的充满现代感的诗句,形成丰富的变奏,让诗情得以发展。叠句为常,从句为变。前句呼,后句应。单行问,双行答。妙的是,相邻的偶句乍一看都是矛盾的形容:“柔弱”与“坚强”、“近在身旁”与“身在远方”、“贫穷”与“高贵”、“修长”与“低矮”、“硕大”与“纤小”,张力无处不在,但彼此形成互补,立体的展示了美丽姑娘的方方面面。
这是谣曲形式的现代诗。双行的应答,都以简约鲜明的意象出现,如第二行“是提琴在腰肢留下的彩画”,提琴的弧线形恰似纤腰两弯,作者将腰肢与提琴轻松的一迭合,便成为特具装饰性的阿拉伯细密画,无言诠释了美丽姑娘的美丽。第四行姑娘的柔弱则“是小小的凉亭却没有记忆”,那是一千零一夜的凉亭,有故事的凉亭,但柔弱的美丽姑娘还没有故事,因为她们“是明日的约定和百合的花苞”。论其修长,则“是天空椰树的姨娘”,论其硕大,则“是削了皮的芒果和美酒陈酿”。高挑的椰树,多汁的芒果,感性而不乏性感的,是美丽的姑娘。
《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达尔维什诗选》
作者: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译者: 薛庆国 唐珺
版本: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7年1月
但是我们仍然认得出,这是“来自巴勒斯坦的情人”。“巴勒斯坦”不单纯只是一个地名,它已经指向一种现实,决定了诗人的辞气不可能一味平和。“是发光的绝望却不会燃烧”“犹如战场残留的玫瑰”,这两行诗句,在描画这些纯净的姑娘的同时,也透露了悲剧性的底色。
诗的最后,叠句不见了,如同“三十辐共一毂”,聚焦在这样的两句:
美丽姑娘,所有美丽的姑娘,就是你呀
为替我挑出最高贵的女杀手,她们齐聚一堂!
“最高贵的女杀手”指什么?阅尽春色,最后,谁是最倾心的那一枝花朵?谁是终于杀死自己的心的那一位?“所有美丽的姑娘”,复数,然后变成了单数,“就是你呀”。我们恍然大悟:前面美丽姑娘的集合,只是为了衬托这么一个呼之欲出的情人!
于是想到歌德,他受阿拉伯诗人哈菲兹启发而写的《西东合集》,其中最美的“苏莱卡之书”中最美的一首诗,《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可是,最亲爱的,我立即认识你;
任凭你蒙上魔术的纱巾,
最在眼前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扁柏最纯洁的青春的耸立,
最身材窈窕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河渠明澈波纹涟漪,
最妩媚的,我能够认识你。
……
把这首诗与达尔维什《美丽姑娘她们是美丽的姑娘》比并来看,达尔维什“最高贵的女杀手”,何尝不就在千种形式里隐身,就像美丽姑娘们在提琴、彩虹、玫瑰、椰树、芒果里隐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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