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大家都能这样小心驾驶,我们实在太感谢了。”她说,“近来车上的电脑式操纵盘,不习惯的人很难应付自如。” 我点下头。不习惯的人并非只有我。 “求185的平方根,答案按这个钮可以知道?”我问。 “在下一个新车型出现之前怕是难以如愿。”她笑着说,“这是鲍勃·迪伦吧?” “是的。”我应道。鲍勃·迪伦正在唱《一路向前》。虽说过了二十年,好歌仍是好歌。 “鲍勃·迪伦这人,稍微注意就听得出来。”她说。 “因为口琴比史蒂维·旺德吹得差?” 她笑了。逗她笑出来委实令人惬意。我还是可以逗女孩笑的。 “不是的,是声音特别。”她说,“就像小孩站在窗前凝视下雨似的。” “说得好。”我说。的确说得好。关于鲍勃·迪伦的书我看了好几本,还从未碰到过如此恰如其分的表述。简明扼要,一语中的。我这么一说,她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说不好,只是这样感觉的。” “将感觉诉诸语言是非常困难的事。”我说,“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感觉,但很少有人能准确地表达出来。” “很想写小说。”她说。 “一定能写出佳作。” “多谢。” “不过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喜欢听鲍勃·迪伦也真是稀罕。” “喜欢往日的音乐。鲍勃·迪伦、甲壳虫、‘大门’、‘飞鸟’、吉米·亨德利克斯等等。” “很想再跟你慢慢聊一次。”我说。 她嫣然一笑,微微侧首。脑袋转得快的女孩晓得三百种回答方法,即使对于离过婚的三十五岁疲惫男人也一视同仁。我道过谢,驱车前进。鲍勃·迪伦开始唱《再度放歌孟菲斯》。遇见她使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卡利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到底没有白选。 仪表板上的电子表打出四点四十二分。街上失去太阳的天空正在向黄昏过渡。我以蜗牛爬行般的速度沿着拥挤不堪的道路朝自己所住方向驶去。正值周日,加上拥挤,不巧又有一辆绿色小赛车一头扎在载有混凝土预制块的八吨卡车的腰部,致使交通处于近乎无可救药的瘫痪状态。绿色赛车严重变形,俨然被谁不小心一屁股坐瘪了的纸壳箱。身穿黑雨衣的几名警察围在旁边,急救车正在连接赛车后面的挂钩。 花了很长时间才穿过事故现场。距会面时刻还有段时间,我便悠悠然吸着香烟,继续听鲍勃·迪伦的磁带,并思索同革命活动家结婚是怎么一回事。能把革命活动家作为一种职业来看待吗?准确说来革命当然不是职业。但既然政治可以成为职业,革命也该是其变种才是。这方面的事情我还真不好把握。 莫非下班归来的丈夫在餐桌上边喝啤酒边谈论革命的进展不成? 鲍勃·迪伦开始唱《像一块滚石》,于是我不再考虑革命,随着鲍勃·迪伦哼唱起来。我们都将年老,这同下雨一样,都是明白无误的。 (以上摘自《雨日洗涤、出租车、鲍勃·迪伦》)
“对了,你失去意识后,我打算把你冷冻起来,怎么样?” “随你的便,反正毫无知觉。”我说,“这就去晴海码头,去那里回收好了。我坐的是白色卡利那1800GT双排喷射引擎车。车型说不上来,反正里边在播放鲍勃·迪伦的磁带。” “鲍勃·迪伦是谁?” “下雨天……”刚开始解释,又不耐烦起来,便改口道,“一个声音嘶哑的歌手。” “冷冻起来,等祖父发现了新的方法,说不定可以使你起死回生,是吧?过分指望未必如愿,但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 “意识都没了,还指望什么。”我指出,“你真能冷冻我?” “没问题,放心好了。我嘛,冷冻是拿手好戏。做动物实验时,曾把猫狗之类活着冷冻过很长时间。把你也好好冷冻起来,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点。”她说,“所以,如果顺利,你的意识就会失而复得。那时肯定同我睡觉?” “当然!”我说,“如果届时你仍然想同我睡的话。” “会好好做那种事?” “尽一切技能。”我说,“不知要等多少年。” “反正那时我不会是十七岁了。” “人总要上年纪的,”我说,“哪怕被冷冻起来。” “多保重。”女郎道。 “你也好自为之。”我说,“能和你说上话,心情像多少好了些。” “因为有了重返这世界的可能性?不过能否如愿以偿还不得而知,只不过……” “不,不是那样的。当然,有那种可能性自是求之不得,但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是能同你交谈实在令人高兴,包括听到你的声音,知道你现在干什么。” “再多说一会?” “不,到此为止吧,时间不多了。” “跟你说,”胖女郎道,“别害怕。即使永远失去你,我也会怀念你一辈子。你不会从我心中失去。记住这点!” “记得住。”说罢,我放下电话。 时至十一点,我在附近厕所解了手,走出公园,随即发动引擎,一边围绕着冷冻思绪纷纭,一边驱车向港口行进。银座大街到处挤满了身着西服的人们。等信号时,我用眼睛搜寻应该在街上买东西的图书馆女孩,遗憾的是未能找见。触目皆是陌生男女。 开到港口,把车停在空无人影的仓库旁,一面吸烟,一面把车内音响调至自动反复播放功能,开始听鲍勃·迪伦的磁带。我把车座后背放倒,双脚搭在方向盘上,静静地呼吸。本想再喝点啤酒,但已经没了,在公园里同女孩喝得一罐不剩。阳光从前车窗射入,把我包拢起来,闭上眼睛,感觉得出那光线在暖暖地抚摸着我的眼睑。太阳光沿着漫长的道路抵达这颗小小的行星,用其一端温暖我的眼睑——想到这点,我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宇宙运行规律并未忽略我微不足道的眼睑。我好像多少明白了阿辽沙·卡拉马佐夫的心情。或许有限的人生正在被赋予有限的祝福。 我也顺便向博士及其胖孙女和图书馆女孩给予了我特有的祝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给予别人祝福的权限,但反正我是即将消失之人,不怕任何人往下追究责任。我把“警察”·“牙买加”出租车司机也列入祝福名单之内,是他用车拉了满身泥浆的我们,没任何理由不将他列入名单。想必他正用车内音响听着流行音乐在某条路上载着年轻乘客风驰电掣。 迎面是大海,可以见到卸完货而露出吃水线的旧货轮。海鸥如点点白痕四下敛羽歇息。鲍勃·迪伦在唱《轻拂的风》。倾听之间,我想到蜗牛、指甲刀、奶油焖鲈鱼、刮脸膏。世界充满形形色色的启迪。 初秋的太阳随波逐浪一般在海面上粼粼生辉,俨然有人将一面巨镜打成万千碎片。由于打得过于细碎,任何人都无法使之复原,无论是哪个国王的军队。 鲍勃·迪伦的歌使我想起租车办公室的那个女孩。对了,也必须向她祝福。她给了我极佳的印象,不能把她从名单中漏掉。 我试着在脑海中推出她的形象。她身穿色调令人联想到初春时节棒球场草坪的绿色运动夹克,白衬衫上打一个黑色领结。估计是租车公司的制服。她听鲍勃·迪伦的过时歌曲,想到了下雨。 我也想了一会下雨。我所想到的雨是霏霏细雨,分辨不出下还是没下。但实际上雨确实在下。雨淋湿蜗牛,淋湿墙根,淋湿牛。谁都无法制止,谁都别想避开。雨总是公正地下个不停。 片刻,雨变成模糊不清的不透明雨帘,罩住我的意识。 睡意降临。 这样我即可寻回我失落的一切,我想。那些虽然曾一度失落,但决未受损。我闭目合眼,置身于沉沉的睡眠中。鲍勃·迪伦还在唱着《骤雨》。 (以上摘自《爆玉米花、吉姆爷、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