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21世纪的哪吒早已不同于封建时代为挣脱父权桎梏而自刎的悲壮少年。
文丨安妮
用美国文艺批评理论家詹明信（Fredrick Jameson）的文化理论来看，新版动画电影哪吒系列不是古典传统的复兴，而是一部“对当下的怀旧”之作。
詹明信在20世纪末期提出，在后现代社会里人们无法真正体验历史，因此通过文化产品创作一种对“现在”的怀旧，将当下的情感和体验包装成某个虚构过去的怀念，这并非真实复现过去，而是用过去的符号来呈现当下，让观众产生对当下的依恋并通过怀旧形式表达出来。
据考证哪吒这个人物形象最早出现在北凉时期的佛教经书中，敦煌壁画里亦有哪吒的形象，但今天人们熟悉的哪吒故事主要来自《封神演义》和《西游记》这两部明朝的小说。
在这两部小说里，哪吒是商朝将军李靖的第三个儿子，一个生下来便与常人有异的勇猛而任性的小孩。七岁时他与东海龙王之子发生冲突并将其杀死。龙王誓言报仇，并迁怒李靖全家。李靖和夫人责怪哪吒给家族带来祸端，是为不孝。在双重压力下，哪吒选择独自承担后果，他“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结束自己在人间的生命，以此化解龙王对其家人的怨恨。
但哪吒并非普通人，而是太乙真人的徒弟转世，他是肩负帮助武王伐纣的使命投胎人间的。因此他死后，太乙真人取走他的“魂”和“魄”，并用莲藕、莲叶和莲根为他重塑了一个身体。重生后的哪吒具有了更强的法力，并在师父引导下与父母亲人和解。完成人间使命后，哪吒与父兄一同位列仙班，就是《西游记》中曾率领天兵天将试图收复孙悟空的托塔李天王及哪吒三太子。
哪吒这个人物形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独一无二的。以自戕的方式挣脱父权桎梏的行为在中国传统文学中很难进入正统价值体系。它的寓意背景是儒家经典《孝经》里的名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始知孝也。”在儒家伦理体系中，个人的身体被赋予社会意义，并成为家庭关系尤其是父子关系的实质性纽带。每个人从出生起就背负父母生养之恩，终其一生都必须以孝来回报这份恩情。因此，哪吒最大的困境就在于他的身体（代表着他与父母之间不可分离的关系）和精神（渴望独立于原生家庭）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太乙真人用莲藕为哪吒重塑肉身这一情节，是道家对中国人精神抚慰和疗愈的具象化。林语堂曾在《庄子英译本序言》中说：“它（道家思想）为中国人提供了唯一一个在严苛的儒家经典约束下获得浪漫喘息的安全途径，使人文主义者本身更加人性化；因此，中国人成功时都是儒家主义者，而失败时则是道家主义者。”
莲的意象同时也暗合了佛教清净法身之说。因此哪吒的抗争（自戕）与回归（重生）体现了儒、道、释三种思想在中国人身上的冲突与交融，亦诠释了中国传统的自我、身体和精神（灵魂）观念。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比中国传统故事中另一个重要的叛逆形象代表--孙悟空--的反叛更为深刻：后者从石头中生出来，无父无母，甚至不是真正的人类，因而先天便生长在儒家伦理的真空地带，不曾受到血缘、儒家纲常和社会伦理的羁绊。
但新版哪吒淡化了哪吒作为个体与家族和礼法制度的激烈对抗，不仅把李靖从封建专制家长变成父爱如山的慈父，甚至还额外塑造了两对深情父子：龙王敖广与龙子敖丙，以及妖界的申正道和申公豹。
这三对父子其实是当前中国三种亲子关系模式的写照：李靖用爱和信任托举起不被世人看好的哪吒，最终成就后者的英雄之路；龙王敖广对龙子敖丙寄予厚望，但在意识到严厉的精英教育让儿子窒息时及时反思并选择放手；申公豹出身妖族，在父亲申正道的谆谆教导下笃信通过个人努力可以改变命运，恰似 “小镇做题家” 靠知识实现阶层跨越，只可惜在升入仙界后却仍因出身不断受到排挤歧视，导致黑化。
这种对人物关系的温情化改造消解了哪吒原本的精神困境。电影还新增了“天劫咒”与“魔丸转世”的情节设定，将哪吒的叛逆性异化成少年成长过程中对恶劣天性的约束和遭遇的外界挫折，从而彻底抹除了古代传说中哪吒身上那种自魏晋之后就鲜少出现在中国主流叙事中的个人主义特征。
不仅如此，新版哪吒在众多亲友的帮助配合下，将魔童的破坏力转化为拯救苍生的神力。原本的个体觉醒与自由追求，被简化为正义与邪恶的二元对抗，哪吒的颠覆与反抗则被嵌入新旧秩序的对抗和不同族群争夺话语权的宏大叙事框架中。因此，这个21世纪的哪吒早已不同于封建时代为挣脱父权桎梏而自刎的悲壮少年，而是一个为迎合当代主流价值观及大众对当前世界秩序的解读与憧憬而打造出的，以叛逆为名的新集体主义英雄投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