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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十二时辰》试阅

马伯庸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6-12-09 16:49

正文

第一章 


天宝三载,元月十四日,巳正。

长安,西区第四街,西市。

春寒料峭,阳光灿然。此时的长安城上空万里无云,今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随着一阵轧轧声,西市的两扇厚重坊门被缓缓推开,一面开明兽旗高高悬在门楣正中。外面的大街上早已聚集了十几支骆队。他们一看到挂出旗子,立刻喧腾起来。伙计们用牛皮小鞭把卧在地上的一头头骆驼赶起来,点数货箱,呼唤同伴,异国口音的叫嚷此起彼伏。

这是最后一批在上元节前抵达长安的胡商队。他们从遥远的拂林、波斯等地出发,日夜兼程,就为了能赶了这个长安最重要的节日。要知道,从今晚开始,上元灯会要持续足足三夜,大唐的达官贵人们花起钱来,可是毫不手软。

西市署的署吏们一手持簿,一手持笔,站在西市西入口的两侧,面无表情地一个一个查验通关文牒和货物。今天日子特殊,西市比平时提前半个时辰开启。这些署吏都想赶快完成工作,回家过节去,查验速度不觉快了几分。

一位老吏飞快地为一队波斯客商做完登记,然后对排在后面的人招招手。一个穿双翻领栗色短袍的胡商走过来,把过所双手呈上。

老吏接过去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这份过所本身无懈可击。申请者叫做曹破延,粟特人,来自康国。这次来到长安一共带了十五个伴当,十五峰骆驼一匹公马,携带的货物是三十条羊毛毡毯和杂色皮货,一路关津都有守官的堪过签押。

问题不在过所,而在货物。

老吏做这一行已有二十年,见过的商队和货物太多了,早练就了一双犀利如鹘鹰的眼睛。十六个人,却只运来这么点货物,均摊下来成本得多高?何况长安已是开春,毡毯行情走低。这些货就算全出手,只怕连往返的开销都盖不住——万里长路上,哪有这么蠢的商人?

老吏不由得皱起眉头,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胡商。曹破延大约三十多岁,高鼻深目,瘦肖的下颌留着一圈硬邦邦的络腮黑胡,像是一把硬鬃毛刷。如果算上他头戴的白尖毡帽,整个人得有七尺多高。

老吏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曹破延一一回答。他的汉话很生硬,来回来去就那么几个词,脸上一直冷冷的没有笑容,完全不像个商人。老吏注意到,这家伙在答话时右手总是不自觉地去摸腰间。这是握惯武器的习惯动作,可惜他的腰带上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小铜钩。

出于安全考虑,所有商人的随身利器在进城时就被城门监收缴了,要出城时才会交归。

老吏不动声色地放下笔簿,围着曹破延的商队转了一圈。货物没有任何问题,普通货色。十五个伴当都是胡人,紧腿裤,尖头鞋,年纪都与曹破延相仿。他们各自牵着一峰骆驼,默不作声,但肩膀都微微紧绷着。

“这些家伙很紧张。” 老吏暗自做出了判断,提起笔来,打算在过所上批上一个“未”字——意思是这个商队身份存疑,得由西市署丞做进一步勘验。可笔未落下,却被一只大手给拦住了。

老吏抬头一看,发现一个浓眉宽脸的汉子,正在冲他微笑。

“崔六郎?” 

这个人在西市是个有名的掮客,人脉甚广,举凡走货质库、租房寻人、诉讼关说之类,找他做中介都没错。所以他虽无官身,在西市地面儿却颇吃得开。

崔六郎笑眯眯道:“还没吃朝食吧?我给老丈你捎了张饼。” 然后递过去一张热气腾腾的胡麻面饼,正面缀着一粒粒油亮的大芝麻,香气扑鼻。老吏一捏,发现在面饼的反侧深深压着一枚小小的直银铤。他暗自掂量了一下,怕不有二两,虽不能作现钱,能给闺女打副好簪子了。

“这几位朋友头一次到长安来,很多规矩都不清楚,还请老丈通融。”崔六郎压低声音道。

老吏略作犹豫,还是接过面饼,然后在过所上批了个“听”,准许入市。崔六郎拱拱手致谢,转过身去,流利地说了一连串粟特语。曹破延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既无欣喜也不兴奋。

在崔六郎的带领下,那支小小的驼队顺着槛道鱼贯进入西市。

过了槛道,迎面是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东、南、西、北四条宽巷的两侧皆是店铺行肆。从绢布店、铁器店、瓷器店到鞍鞯铺子、布粮铺、珠宝饰钿铺、乐器行一应俱全。这些店铺的屋顶和长安建筑不太一样,顶平如台——倒不是因为胡商思乡,而是因为这里寸土寸金,屋顶平阔,可以堆积更多货物。

此时铺子还未正式开张,但各家都已经把幌子高高悬挂出来,接旗连旌,几乎遮蔽了整条宽巷上空。除夕刚挂上门楣的桃符还未摘下,旁边又多了几盏造型各异的花灯竹架——这都是为了今晚花灯游会而备的。此时灯笼还未挂上,但喜庆的味道已冲天而起。

“咱们长安呀,一共有一百零八坊,南北十四街,东西十一街。每一坊都有围墙围住。无论你是吃饭、玩乐、谈生意还是住店,都得在坊里头。寻常晚上,可不能出来,会犯夜禁。不过今天不必担心,晚上有上元节灯会,暂驰宵禁。其实呀,上元节正日子是明天,但灯会今晚就开始了……” 

崔六郎一边走着,一边为客人热情地介绍长安城里的各项掌故。曹破延左右扫视,眼神始终充满警惕,如同一只未熬熟的鹰隼。周遭马骡嘶鸣,车轮粼粼,过往行旅都在匆匆赶路,没人留意这一支小小的商队。

两人走到十字街正中。崔六郎停下脚步:“接下来咱们去哪?是寻个旅舍还是阁下有挂靠的店家?” 曹破延从怀襟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他。崔六郎先怔了怔,然后笑道:“原来您都订好了,来,往这边走。” 他伸直手臂,略带夸张地朝右边一指,抬腿前行,其他人紧随其后。

曹破延并不知道,他和崔六郎的这一番小动作,被不远处望楼上的武侯尽收眼底。

望楼是一栋木制黑漆高亭,高逾十五丈,矗立在西市的最中间,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市场的动静。楼上有武侯,这些人都经过精心挑选,眼力敏锐,市里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他们。

从崔六郎、曹破延入市开始,就一直被望楼严密地监视着。看到崔六郎的手势,一名武侯直起身子,拿起一面纯色黑旗,朝东方挥动三下,并重复了三次。

两个弹指之后,望楼东侧三百步开外的另外一座望楼,也挥舞起了同样的黑旗;紧接着,更东方的望楼也迅速作出了响应。就这样一楼传一楼,不过数十个弹指功夫,黑旗的讯息已跨越了一条大街,从西市传到了东边一坊开外的光德坊内。

光德坊的东南隅是京兆府公廨,旁边便是慈悲寺。在两者之间,夹着一处不起眼的偏院,这里原本是孙思邈的故宅,不过如今药王的痕迹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肃杀气氛,院子里竖起一栋高大的黑色望楼。

楼上武侯看到远处黑旗舞动,在一条木简上记下旗色与挥动次数,飞快朝地面掷下。

楼下早有通传接住木简,一路快跑,送入三十步外的一座轩敞大殿。大殿正上方高高悬着一块金漆黑木匾,上书“靖安司”三字楷书,书法丰润饱满,赫然是颜真卿的手笔。

一进殿,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长安城沙盘。赤粘土捏的外郭城墙,黄蜂蜡捏的坊市墙垣,一百零八坊和二十五条大街排列严整如棋盘,就连坊内曲巷和漕运水渠都纤毫毕现——当然,唯独宫城是一片空白——旁边殿角还有一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与顺天门前的那台铜漏同调。

俯瞰此盘,辅以水漏,如自云端下视长安,时局变化了然于胸。

沙盘旁边,两位官员正在凝神细观。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宽袖圆领紫袍,腰佩金鱼袋;少年人脸圆而小,青涩之气尚未褪尽,眉宇之间却隐隐已有了三道浅纹,显然是思虑过甚。他穿一袭窄袖绿袍,腰间挂着一枚银鱼袋,手里却拿着一把道家的拂尘。

通传跑到两位官员面前,持简高呼:“狼入西市,已过十字街!” 

官员们没动声色,身旁一名美貌女婢向前趋了一步,拿起一杆打马球用的月杖,将沙盘中的一尊黑陶俑从西市外大街推至市内,与崔六郎、曹破延所处位置恰好吻合。

殿内稍微沉寂了片刻,年少者先开口探询道:“贺监?” 连问数声,老者方才睁开眼睛:“长源你是怎么安排的?”

年少者微微一笑,用拂尘往沙盘上一指:“崔器亲自带队,五十名旅贲军已经布置到了西市之内。一俟六郎套出消息,崔器马上破门捉人。外围,有长安县的不良人百余名把守诸巷;西市两门,卫兵可以随时封闭。重重三道铁围,此獠绝无逃脱之理。” 

随着拂尘指点,女婢飞快地放下一尊尊朱陶俑。沙盘之上,朱俑转瞬间便将黑俑团团包围,密不透风。

“这些狼崽子以为装成粟特胡商买通内应,就能瞒天过海,殊不知从头到尾都是咱们在钓鱼。以有心算无心,焉有不胜之理?” 少年人收回拂尘,下巴微昂起,显得胸有成竹。老者“嗯”了一声,重新阖上眼帘,不置可否。

每隔一小刻时间,外面就会有通传跑进来,汇报崔六郎和曹破延的最新动向。

“狼过樊记鞍鞯铺,朝十字街西北而去!”

“狼过如意新绢总铺,右转入二回曲巷!”

“狼过广通渠三桥,拐入独柳树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断挪动黑俑到相应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轨迹,形象地呈现在两位主事者眼前:这支商队正离繁华之地越行越远,逐渐靠近市西南的独柳树。

独柳树是西市专门处斩犯人的场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远避,是以四周人越来越少。

年少者微一侧头:“徐主事,那附近有什么建筑?” 

在两位官员身后,环绕着十几张堆满卷帙的案几,数十名低阶官吏都在埋头忙碌着。一个微胖的中年书吏听到呼唤,连忙放下手中卷帙,跑到沙盘前。他的视力不是很好,需要费力地趴在边缘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诵书一样答道:“西市西南巷,地势多洼下湿,只设有十六个货栈,旁接广通渠。开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涨,三名胡商的存货悉毁,价五千贯……” 他的记忆力相当惊人,随口答出,全无窒涩。

年少者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这十六个货栈,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没有,不过……” 

恰好在这时,第五则通传打断了他的话:“狼入丙六货栈,未出!”

殿内的气氛一下子被这条传文给挑动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沙盘。

“就是这里了!”年少者眼神霍然发亮:”传令崔器,准备行动;不良即刻清场货栈外围,不许任何人进出。西市二门随时待命。” 一条条简短有力的命令从他嘴里发出,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通传记下命令,飞快地离开殿内。年少者双臂撑住沙盘边缘,身子前倾,望着黑陶俑喃喃自语:

“我倒要看看,这些突厥的狼崽子来长安城,到底想干什么。” 

——————

命令从靖安司大殿上传到望楼。然后通过一系列旗语,迅速跨越大街,传回到西市的北侧望楼上。武侯把旗语抄在木简,抛到楼下,同时大喊道:“崔旅帅,接令!”

木简还未落地,就被一只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简的是个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胳膊粗得象一条梁木。他接过木简,迅速扫了眼上面的命令,精神一振,立刻回头大吼道:“全体集合!”

从他身旁的仓房里,五十名旅贲军的士兵迅速鱼贯而出。他们个个身披墨色步人铠,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其中十人还斜挎长弓。整个列队集合的过程中,没有人说话,只听见沉闷的脚步声和呼吸。

崔器阴沉着脸扫视一圈:“目标在丙六货栈,先围后打,一会儿都机灵着点,谁也别给旅贲军丢脸!” 说完一挥手,朝外面跑去。士兵们五人一排,紧紧跟随着主将,开始时小跑,然后急速奔跑起来。

他们轻车熟路地掠过十字街,钻进曲巷,朝着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尘土飞扬,跑过这么多军人,都露出惊骇神情。还没等他们交头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过来,要求各商铺暂时关闭大门,街上的行人也被请进临近的店铺休息,禁止任何人离开。

在西市的东西两个入口处,守门士卒将石制坊闩从地坑里抬起,随时可以关闭大门。

蜘蛛网一层层地飞速编织着,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进入丙号货栈范围后,崔器做了几个手势,早有默契的旅贲军分成三个方向,悄无声息地接近丙六货栈,不良人已经将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锁。这一带只有几个商队的马匹牲畜拴放于此,三两个伙计看着。有不良人过去,交涉几句,把牲口都远远牵开。

至此,丙六货栈与西市完全隔绝。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栈附近一堵土墙的拐角处,摘下胸前护心镜,挂在横刀头上,小心地朝外伸去。借着护心镜的反光,他不必探头也可看清前方状况。

丙六货栈是一间压檐木制建筑,长六十步,宽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个入口,四面有通风窗,但特别小,不容成人通行。建筑底部悬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点类似岭南风格。因为这一带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

门口守着一个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个伴当之一。他背靠木门,不时低头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显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离,如果真要动手,他有信心在十个弹指之内破门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摒住了呼吸。万事俱备,就等货栈内的动静了。

在与外界隔着一面木墙的货栈内,曹破延背靠屋角双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经摘下尖顶白帽,露出一头浓密的黑色发辫。其他人在货架之间散开,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但用的不是粟特语而是突厥语——当然,站在窗边的崔六郎表现出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谁给您找的这地方?这里潮湿得很,附近也没有食肆杂铺,不如我给您另外安排一间。” 

曹破延像是没听见这个问题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尴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吧?”

曹破延打了个响指,两个伴当走过来,在地上铺开一卷布帛,展开来是个宽方的尺寸。然后他们又拿出了小狼毫一管、墨锭一方、砚台一盏。崔六郎一怔,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开科考诗赋?

他再一看那硬黄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布上密密麻麻画着无数方格,墨线纵横,正是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图。不过这地图太过粗略,仅仅只是勾出坊市轮廓和名字。

“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里头有收藏,百姓谁家私藏,可是杀头的大罪!”

 曹破延双眼一眯:“……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后退一步盘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会把你们接进西市了。富贵险中求,干我这行的,有几个把大唐律令当回事? 来呀,笔墨伺候,你们想标什么?” 

“我要你在这份长安舆图上,把所有的隐门、暗渠、夹墙通道等要害之所标出来。”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边应承着,一边在脑子里飞快转动。长安城内地势错综复杂,可不是纵横三十六条路街这么简单。诸坊之间有水陆渠道,城墙之间有夹墙,桥下有沟,坡旁有坎,彼此之间如何勾连成网,联通何处,大部分长安居民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这么一张全图在手,长安城大半虚实尽在掌握,来去自如。看来这些突厥人所图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砚台上,一会儿功夫研出浅浅的一滩墨水。崔六郎舔开狼毫笔尖,蘸了蘸墨,提笔画了几笔,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对布匹不熟。这布啊,不成。这叫硬黄布,做衣服合适,上墨却略显滞涩。不如我去买些一品的宣纸回来……”

“你不能离开。”曹破延断然否决。

崔六郎摇摇头,提笔开始勾画。刚填完长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长安城太大,若是事无巨细都画上去,三天三夜也画不完。曹公你用此图到底是要做什么用?我心里有数,下笔自然就有详略。” 

曹破延道:“这与你无关。”

崔六郎双手一摊:“你要我两个时辰内填完长安城全图,却连干什么用的都不肯说——对不起,画不了。”

曹破延听了这一串说辞,不由得大怒,一步迈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犹豫了一下,没有躲闪。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头,只消一声高喊,这些突厥人一个也跑不掉。可是那样一来,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费了。他赌曹破延现在只是虚张声势,没拿到舆图前不会真的下手。

只要再诈上一诈,就能搞清楚他们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的手掐在咽喉上,骤然停住,崔六郎心里一松,知道自己赌对了。曹破延保持着这个姿势,头忽然朝着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侧耳倾听。崔六郎有些紧张,难道是旅贲军的人粗心大意搞出杂音?他连忙问道:“曹公,怎么了?”

“你听到什么没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听了听,外面寂静无声。他有点茫然地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啊。”

“对,什么都没有。”曹破延露出草原狼才有的狰狞笑意,手指猛然发力:“刚才进门时,附近明明拴着许多牲口,热闹得很,现在却连一声马鸣都没了。” 

一听这话,崔六郎的面部遽然变色,开始是因为惊慌,然后是因为窒息。

————————

崔器在外头等待着,心里越发不安。货栈那边没什么动静,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作为一名老兵,他的这种直觉往往很准。

他再度用横刀把护心镜探出去,这次对准的是丙六货栈的窗户。窗口很小,镜上只能勉强看清有人影晃动。忽然一个人影在窗前消失,同时传来“咚”的一声,似乎有沉重的东西倒在地上。

“不好!” 崔器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他猛然收回横刀,急切地对周围吼道:“破门!快!”

旅贲军早已在各自的战位准备就绪,命令一下,八支弩箭立刻从三个方向射出,登时把守门的突厥人钉成了一只刺猬。与此同时,两名士兵猛然跃上门前木阶,掠过刚软软倒下的敌人身旁,用厚实的肩膀狠狠撞在门上。

竹制的户枢抵挡不住压力,霎时破裂。轰隆一声,士兵的身体连同门板一起倒向里面。在他们身后,另外两名士兵毫不犹豫地踏过同伴的身体,冲进屋去。手中劲弩对准屋内先射了一轮,然后迅速矮下身去。这时趴在地上的两名士兵已经翻身起来,把门板抬起形成一个临时的木楯,护在同伴身旁,给他们争取弩箭上弦的时间。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无比流畅,仿佛已经排练过无数次。

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突厥人吼叫着扑过来,突然又一头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惨叫。三具长弓在客栈远处发射,二尺长的铁箭准确地穿过货栈的狭小窗口,刺穿了他们的身躯。

这一轮攻势争取到了足够多的时间。更多的士兵手端手弩冲进货栈,边前进边举弩大喊:“伏低!伏低不杀!”。

可是突厥人仿佛没听懂似的,前赴后继地从货架的角落扑出来。他们高呼着可汗的名字,赤手空拳冲过来。这对于旅贲军的士兵来说,根本就是活靶子,一时间货栈里充斥着金属楔入肉体的闷响和惨叫。

士兵们并不急于推进,他们三人一组,互相掩护着缓缓前移。突厥人全无可乘之机,只要稍微现身,立刻就会被数把手弩射中。可是这些绝望的草原狼悍不畏死,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撕咬,以至于士兵们不得不痛下杀手。

货栈很快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过道和木架之间。

士兵们没有放松警惕,谨慎地一个货架一个货架地搜过去。突然,一个原本躺倒在地的突厥人一跃而起,扑向距离最近的一名士兵。那士兵猝不及防,被他拦腰抱住,两人纠缠在一起。突厥人张开大嘴,要去咬士兵的鼻子,可他的动作猛然一僵,旋即仆倒在地,脑后勺上插着一根青津津的弩箭。

崔器在过道尽头放下空手弩,眼神凌厉。

破门只花了十个弹指,全灭敌人在二十六弹指之内,这在京城诸卫中算是卓异的成绩。可崔器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黝黑的脸膛仿佛涂上了一层铅灰色,暗淡无光。

眼前躺着的是崔六郎的尸身。他的脖颈处有明显的指痕,双目圆睁,不用仵作也知道是被掐死的。

“兄长!”

崔器悲愤地一声虎吼,单腿跪在地板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两人眉眼仿佛,正是亲生的兄弟,只可惜其中一个已永不可能睁开眼睛了。

“如果我能再早下令三个弹指……如果我能亲自第一波去破门……”悔意如同蚂蚁一样啃噬着崔器的心,他的手指猛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兄长的手。

一个旅贲军的士兵跑过来,看到长官这副模样,不太敢靠近。崔器偏过头去,用眼神问他什么事。士兵连忙立正:“刚才清点完尸体,一共是十五具。”

除去崔六郎,一共有十六个突厥人进了货栈。也就是说,现在还有一人没有捉到,经过辨认,应该是为首的曹破延。崔器猛然吸起一口气,重新站立起来,眼中跳动着火焰。

“搜!” 他沉着脸喝道。

货栈不是住家,是一个没有隔断的大敞间,中间只有一些木制货架。崔器在货栈里巡视了几圈,没有发现任何一样。这样一个坦坦荡荡的地方,一眼就能望穿,他能躲到哪里去?难道这家伙会什么西域妖法,能穿墙不成?

崔器忽然觉得头顶有点凉飕飕的,他停下脚步,猛一抬头,瞳孔霎时收缩。在他的正上方,有一个井口般大小的木盖,盖子略有歪斜,露出一丝湛蓝的天空。

这居然有一个通风口!

丙六货栈的顶部是压檐结构,所以没人想到居然屋顶还会有一个通风口——正常来说,只有平顶屋子才有这样的设计。

这大概是之前的某位使用者偷偷开的口子,没有在西市署报备。崔器恨恨地骂上一句,吩咐人拿来梯子,然后给手弩装进了一支拿掉箭头的弩箭。狂怒并未让崔器丧失理智,这是最后一个人,务必要留活口,否则整个计划就完蛋了。

现在货栈周围都是旅贲兵,曹破延就算去了屋顶,仍旧无路可走,几等于瓮中捉鳖。

崔器唯恐再出什么疏漏,亲自登上梯子,朝上头爬去。爬到顶端,崔器正要推开木盖,突然感觉到一阵杀气。他急忙缩头,一块嵌着铁钉的硬木条擦着头皮飞过。他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弩。噗的一声,似乎刺中了什么。崔器一喜,手脚并用往上爬去,却冷不防被一条腰带抽中了左眼。

这腰带是熟牛皮制成,质地极硬,抽得崔器一阵剧痛眩晕。腰带头上有一个小铜钩,抽回时又在他脸颊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这袭击激起了崔器的悍勇,他不退反进,反手一卷扯住腰带,用力一拽,硬是冲上了屋顶。

他还未等站稳,就感觉腰带一松,显然对方松开了手。崔器一下子失去平衡,拼命摆动手臂,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就在这个当儿,他听到喀嚓喀嚓一连串脚步踩在瓦片上的声音,随即哗啦一声跃起,然后远远地传来一阵沉闷的喀嚓声,然后是哗啦的水声。

这声音有些诡异,不像是落在土地上。崔器大急,他的左眼肿痛看不清东西,可脑子却还清醒。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丙六货栈旁边,有一条紧贴坊墙的广通渠。这条水渠在一年前拓宽了漕运,专运秦岭木材,所以渠深水多,宽可行船。此时尚在正月,水渠尚未解冻,上面覆有薄薄的一层冰面,如同朱雀大道般平整,而水门并无任何布署——崔器之前的安排,光顾着陆路,居然把这事儿给忽略了。

他听到的,正是曹破延撞开冰面,落入水中的声音。

广通渠从西市流出之后,连通永安渠、清明渠,更远处还连着龙首渠和宫渠,流经的里坊多达三十余个,跨越大半个城区——换言之,只要曹破延潜水游过西市水门,就可以轻松脱出包围圈,在全城任何一个地方上岸。

崔器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这个错可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情急之下,也纵身飞跃朝水渠里跳去,可他却忘了自己披挂着沉重的明光铠,双脚刚一触冰面,冰面就喀嚓一声断裂开来,直接把这位旅帅拖入水底。

临入水前,他的右眼勉强看到,一道水花正向水门疾驰。

水渠和仓库之间,有高高的堤墙阻隔。旅贲军的士兵只能从另外一端绕过去,花了不少时间,然后他们纷纷脱甲下水,七手八脚把主官拽上岸来。这么一耽误,曹破延早已消失在水门的另外一端。

崔器被救上渠堤,趴着大口大口吐着冰水,面色铁青。在他手里,还攥着一根挂着铜钩的牛皮腰带。

这是整个行动里唯一的收获。

————

靖安司的殿内气氛变得凝重,谁都没想到,十拿九稳的一次追捕,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每个成员都轻手轻脚,不敢作声,生怕惹恼两位脸色不豫的主官。

崔器单腿半跪在殿前,浑身湿漉漉的不及擦拭,水滴在地板上洇成一片不规则的水痕。在曹破延逃离后,他被紧急召回了靖安司。上头急于弄清楚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而望楼旗语没法传递太复杂的消息,他只能亲自跑一趟。

面对靖安令和靖安司丞,崔器不敢隐瞒,跪在地上把整个过程一五一十地讲出来,然后把头低垂下来,听候审判。老者拂了下衣袖,长长叹了一声:“本来是请君入瓮,反倒成了引狼入室……”  

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那个曹破延在刚才展现出了凶悍、狡猾和极强的瞬时应变。这么一个居心叵测的突厥人在上元节前夕闯入长安城,谁也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更要命的是,这头狼几乎可以说是被靖安司一路带进来的,这个责任若是追究下来,谁也担不住。

“卑职已派人沿渠搜捕。” 崔器补充了一句。

年少者铁青着脸,一摆拂尘:“这点人济得什么事!你知道广通、永安、清明、龙首诸渠有多长?去把各街铺的武侯和里守都调出来,诸坊封闭,给我一坊一坊地搜!”

“长源,拂尘可不是用来砸人的。” 老人抬起手掌,温和而坚决地制止了他,“方才封锁西市半个时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来一次阖城大索,整个长安城都会扰动不安——今天可是上元节灯会,现在街上处处都在扎灯布置。你闹得动静一大,连圣人都要过问的。”

年少者还要争辩:“贺监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这十六人,只是最后入城的一批,他们有更多党羽早已潜藏城里。若不尽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图,恐怕这长安城会有大祸临头!”

他的语气已近乎无礼。不过老者并未动怒,他伸出一根指头,朝东北方向点了点——那边是宫城的所在:“我没说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绝不可行,可不能给那位添麻烦呐。” 

一听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炽烈的火光:“既然贺监认为台面上动不得,那我若是只调遣少量精锐,暗中擒贼呢?”

对这个建议,老者捋着胡须,似乎游疑未决。

崔器一听得此言,突然昂起头来大声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错,不求宽宥,只求能亲自手刃仇敌,为兄长复仇!”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时摇摇头。

长安这里住着近百万居民,汉胡百官诸教九流,各种势力交错纠葛,是一个明暗相间的复杂漩涡。崔器半年前才到长安任职,上阵杀敌没问题,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寻人,就不太现实了。

靖安司这里汇聚了各处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钱粮的能员老吏、有过目不忘的主事文书、有凶悍武勇的战兵,甚至还有一批深谙胡情的胡人属员——现在唯独缺少一条能游走于长安暗处、嗅觉敏锐的老猎犬。

本来他们有一个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经殉职。崔器知道主官在惋惜什么,双目一红,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砖块微微裂开一道细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幞头,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系在腰间。年少者一愣,忙问贺监是要去哪里?老人叹道:“宫里对突厥狼卫非常重视,今天的事瞒不了多久。我进宫一趟试着拖延几个时辰,在这期间,长源你最好想出应对之策,弥补先前的错误,否则……” 老人白眉一垂,没有说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松了一口气,同时又心生鄙夷。这个老家伙滑不溜手,一见事情办砸,就找理由离开,不肯承担任何定策的责任——但他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缚脚。

现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没太多时间耗在对付自己人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后回转殿内,神情明显轻松不少。他严厉地看了仍跪在阶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时,惩戒暂且押后。接下来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面容一肃,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贺的老头子只是挂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这位叫李泌的年轻人。这位上官别看年纪轻轻,手段着实犀利,杀伐果决,整个靖安司都被调教得服服帖帖。

处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过来:“你们现在好好想想,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取代崔六郎?——记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个个陷入沉思,可一个都没吭声。距离灯会只有四个时辰,在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处;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连推荐人都要倒霉。

李泌看见部下们畏畏缩缩,正要开口训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个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犹犹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宾,本来在户部做书令史,记性奇佳,阅卷过目不忘,所以被调来靖安司担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说话。

徐主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个人选,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讲!”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张小敬。从前在安西都护府军中做一个什长,后来叙功调回长安,在万年县担任不良帅已有九年。我想或许合李司丞之意……”

“哦?” 李泌眼神一眯。

这份履历说来简单,细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帅乃是捕贼县尉的副手,流外官里的顶阶吏职,分管捕盗治安诸事。一个都护府的小小什长,居然能当上一县之不良帅,已是十分难得。更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县,是万年县,管的是长安的东半城。天子脚下,诸贵居所,关系盘根错节,此人居然能稳稳做了九年,李泌忽然产生了点兴趣。

“他人现在何处?”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长安县狱中,已是待决之身。” 徐宾斟酌着字词。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徐主事是不是糊涂了,怎么推荐了一个囚犯来?还是个死囚?这不是触上司霉头吗?

谁知李泌却面无表情:“我要的不是圣人,是能人——这个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宾连忙提高了声音:“长安之内,缉事捕盗无出其右。”

一枚银鱼符从半空划过,徐宾慌忙伸手去接,差一点没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马去接。两刻之内,我要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徐宾愣了一下,才听懂主官的意思。他先把银鱼符系在腰间,又觉得不合适,连忙解下来捧在手里,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都伸着脖子往外看,不由得发怒道:“你们还闲在那里看什么?马上去给我查!东西二市的过所市状、城门监的检录、各处街铺的讯报,都给我彻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赶紧纷纷回到自己位子,埋头开始工作,殿内又陷入忙碌。李泌从身旁婢女接过一条开水烫过的缠花锦帕,用力在脸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开口道:“杜药师,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张小敬的注色经历调过来。”

一个年轻小吏立刻起身,飞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开,将双臂撑在沙盘旁边,身子前倾,继续俯瞰着长安城的沙盘。他的犀利眼神扫视着每一栋建筑,似乎想用目光将那头狼生生剜出来。

殿角的铜漏,水滴仍在从容不迫地滴下。无论世事如何急迫,它从来都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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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废墟,还有浓烈的血腥味道。

无数黑骑在远处来回驰骋。远处长河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烟正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

他费力地直起身来,愤怒地大声示警。可城垣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尸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应他的呼唤。惟有一面残破不堪的龙旗耷拉在城头,旗杆歪歪斜斜,几乎要断裂中折。

咚咚咚,敌人进攻的鼙鼓响起,骨箭如飞蝗密集。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面对……

……张小敬猛然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西域,而是在长安县的死牢之内。枷锁牢牢锁着自己的脖颈和双手,连从梦中惊醒都动弹不得。

梦里那战鼓的咚咚声,原来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槛。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死牢的节级;还有一个人面狭短眉,下颌五缕乱糟糟的长髯,正关切地看着他。

“友德?” 张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后来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语之间,竟听不出丝毫临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宾知道他误会了,可也不好解释,冲节级拱手道:“麻烦请开牢门,卸枷锁。” 节级鼓着两只略凸的眼睛,像是一只不甘心的癞蛤蟆。可当他扫过徐宾右手捏着的银鱼符,又退缩了,只得掏出钥匙,哗啦一声解开牢锁,让两个牢头去卸。

两个牢头战战兢兢,似乎对张小敬很敬畏,紧张到怎么也拆不开枷锁。张小敬冷哼一声:“笨蛋,这是三扭蛇锁,拇指得从下面扳,中间使劲。”牢头如法炮制,喀吧一声,枷锁终于裂成两块。两人各执一块,惶急站开。张小敬用余光扫了一眼节级。后者打了个哆嗦,眼神赶紧避开。

张小敬身材不高,但结实得像块泰山磐石,额头微凸,下有两道短黑醒目的蚕眉。他晃动发酸的手腕,环顾左右,大声道:“酒食在哪里?县里置办断头酒,成例是五百钱,你们可不要克扣。”

周围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话。徐宾弯腰进入牢里,搀住他的胳膊,低声道:“有人要见你……” 

“嗯?”

张小敬一脸诧异。原来徐宾不是来送终,竟是来捞人的?可他一个好好先生,哪来的神通从死牢里救人?

徐宾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催促节级赶紧办手续。很快胥吏送下来一份文书,要徐宾签字。张小敬一看那文书的侧封就知道,这不是赦免状,而是移调囚犯的文书,一般用于大理寺或刑部从县狱里提调犯人——但这两处提调,可不会先给犯人除枷。

张小敬心中疑窦重重,不过此时还不是问话的时候,保持着沉默。

徐宾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干人等离开阴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阳光从入口照射进来,在最后几级台阶形成鲜明的光暗对比。张小敬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停住脚步,脸上浮现几许感慨。

这一阶,是阴阳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没想到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来了。

接下来是吉是凶,还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阳光,已经值了!

张小敬旁若无人地走向一口水井,这多少有点不合规矩。但周围的囚卒都远远站开,无人喝止。张小敬铁钳般的双手交替拽着井绳,很快打上一桶带着冰碴子的井水。他高举水桶兜头一激,冰水浇在头上,让他打了个惬意的冷战,一扫地牢里的污秽和萎靡。

张小敬搁下水桶,高高仰起了头,冰水顺着发绺滴下去,隐隐从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气势。此时日头正炽,金黄色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的左眼窝里。那里早已没有眼珠,只有一道极深的老旧刀疤,在阳光下分外凶悍。

“我张阎王,又回来了。” 他举起拳头,向天空用力一挥。那一刹那光影摇动,刀砍斧凿般的侧脸有如金刚一般狰狞。

办妥了提调手续,徐宾带着张小敬匆匆出了长安县公廨。徐宾心急如焚,连囚服都来不及让他更换。公廨前的拴马石前有两匹凉州骠骑,骏马额头前有一条醒目的玳瑁带抹额,这意味着两匹坐骑可以驰行于任何一条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仪制令》的限制。

两人各自跨上一匹,张小敬问道:”去哪?” 徐宾答道:“哎哎,咱们回光德坊的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牙门前的日晷:“得尽快赶到,嗯,得赶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内准到。” 张小敬用无名指扫了扫马耳,马匹的灵敏反应让他很满意。

长安外郭以朱雀大街为分隔,东归万年县管辖,西归长安县管辖,是以长安县的监狱位于西城的永达坊,去光德坊的话,得先朝西穿过三条大街,再北上四个街口,全程得有十来里路。想在一刻内赶到,必须得策马狂奔,不得有半点耽搁。

两人扬鞭驰上大街,飞奔而去。两匹高头大马汹汹上路。街面上无论行人还是肩舆都纷纷避让,唯恐冲撞。徐宾的骑术明显不及张小敬,他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缰绳,颇为狼狈。

张小敬放缓一点速度,与徐宾平齐,独眼斜乜:“友德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宾勉强控制住骑姿,喘了口气,这才开口道:“捞你出来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 张小敬略感诧异,他精熟长安官府体制,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徐宾解释道:“勘乱平镇曰靖,四方无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统摄整个西都的贼事策防——这都是你进去之后的事了——他们如今正征辟贤才,所以我荐举了你。”

张小敬蚕眉一挑。负责长安城治安的有金吾卫的街使,有御史台的巡使,有长安、万年两县的捕贼尉,这得是什么样的“贼”,逼着朝廷要另外成立一个新署来应付?

徐宾继续道:“主管靖安司的叫李泌,字长源。他以待诏翰林知靖安司丞。正是李司丞要见你。” 

张小敬“嘶”了一声,疑窦更增,这就更加反常了。靖安司的职责是“贼事策防”,庶务必然繁剧。让待诏翰林这种闲散清要的文学官来管抓贼?这不是胡闹吗?

张小敬在脑子里搜索了一下名字,忽然想起来了:“莫非……是那个说棋的神童?” 

徐宾别有深意地点点头。

开元十三年,有个叫李泌的七岁神童入宫觐见。天子正在和中书令张说弈棋。天子令张说、李泌二人以“方圆动静”为题吟棋。张说写的是“方如棋局,圆如棋子。动如棋生,静如棋死。” 而李泌则开口说道:”方如行义,圆如用智。动如逞才,静如遂意。” 大得天子赞赏,送入东宫陪太子读书。

现在算起来,李泌已是二十六岁,正是雄心勃勃崭露头角之时。靖安司丞位卑而权重,可以积累庶务资历,正是个完美的晋身之阶。想到这里,张小敬用小拇指刮了刮左眼窝,嘿嘿一笑:“李司丞如此求贤若渴,看来靖安司是惹下天大的麻烦吧?”他说起话来,总带着淡淡的嘲讽味道。

徐宾有些尴尬地把视线转开,他这个朋友的眼光太毒,可讲话又太直。这两个特点结合在一起,可真教人受不了。

“抱歉,这个我还不能说。哎哎……等会儿李司丞会跟你讲。” 

张小敬哈哈一笑:“好,不问了。什么事情都无所谓,再惨还能惨过杀头么?” 

徐宾的视线投向前方,脸色凝重:“这个……哎哎,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