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人的聚集地
响稿 · 第十三期
“你没有发觉的,我们先于你承认它。”
川渝人说“矿西西的”,意思是稀里糊涂的。
2012 年,美国男生 David 正在成都的市中心闲逛,突然,他被一对操着四川口音的男女当街拦住了。
他们塞给他一张名片,“我们是经纪人,你可不可以来兼职表演一场?报酬丰厚。” David 只会吹一点萨克斯,而且并不专业。但对方似乎也并不在意。出于好奇,他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几天后,在一个楼盘的仪式上,David 以美国知名黑管演奏家的身份出现,尽管他对于这个乐器一无所知。音箱适时响起,他拿起黑管,装模作样地假吹起来。
从那天起,David 就算“矿西西的”进入了这个“买卖外国人”的特别行业。
一首平静的音乐
1. 白猴子
事后,David 打电话给一位熟识的记者朋友,聊到那场莫名其妙的演出。
朋友说他在郊区楼盘那一顿瞎吹,就给它披上了一层国际化的皮,再偏僻都成了好楼盘。 David 只要露一下脸,就代表着世界对于中国的认可。
正在四川做城市化研究,苦于找不到合适切入口的 David 决定以此为题材拍摄一部纪录片。
这种“买卖外国人”的生意历史不短,2000 年左右就已经悄然出现,正式的名称叫外籍租赁。
新千年后商业楼盘疯狂扩张,地产商为了以较高价格出售房子,急于给楼盘铺上国际化的外皮。但当时来华外国人远不如现在多,这样的“生意”就应运而生。
起初行业要求还很低。学生、旅客、投机者,鱼龙混杂。只要拥有外国人的面孔,就可以在这种表演里分一杯羹。
外国人自嘲是“白猴子”,需要做的只是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被观赏,满足中国老百姓对于异域风情的好奇。表演什么,表演得好不好,都不重要。而“白猴子”供不应求的时候,薪资水涨船高,一度达到 2500 元一场。
聪明的经纪人们开始把眼光转向黑人群体。虽然没有“白猴子”那么受欢迎,但“黑猴子”的价格要便宜大半,也能招徕不少预算不足的客户。
只需要经过简单的包装,一个来自非洲刚果的黑人兄弟就能摇身一变,成为法国著名的黑人歌唱家。
丰厚的报酬之下,外国表演者也开始逐渐习惯这种带有歧视的观赏。有人一个星期接三四单,几乎把它当成主业。
有些外国人是从业多年的“老猴子”。楼盘推进到哪儿,他们就在哪儿聚集。2000 年左右,北上广开发热,他们就呆在一线城市。
等一线城市发展好了,他们又跟着地产商,从北上广、东南沿海,一步步转移到中西部地区。他们就像是吉普赛人一样四处迁徙,追逐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而现在,大巴车们正把一群群新鲜的外国人吞吐在成都周边县市里。车灯驱散四川盆地的重重水雾, David 一行人穿着鲜艳华丽的礼服,在山间荒芜的小路上穿行。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在中国西部大地上的奇幻漫游。
2. 化妆师
杨依依就是 2012 年夏天 David 在成都街头遇到的那个经纪人。后来,又成了纪录片的主人公。
她生长在西北的一座小城,在西安读的英文系。毕业后随大流,去广州做了一阵子外贸。耐不住天天和货物打交道的无聊,2011 年,她辞职去成都做了外籍经纪人。
高中时候,杨依依就喜欢拉着外教聊天,一聊一个中午,饭都忘了吃。加上生性喜欢歌舞,成不了明星,当个经纪人也算差强人意。
她对所在的这行看得很透,形容自己的工作是卖化妆品的:“再偏远的楼盘,只要几个外国人一站,就不一样了。”
她招揽外国人为客户提供表演或者假装表演,鼎盛的时候,七八成的客户来自房地产。但在成都干了一年之后,“白猴子”市场就趋向饱和。
杨依依的家庭条件并不宽裕,父亲在工地上班,母亲工资也不高。经不起折腾,她急需打开一片新天地。
与此同时重庆的房地产刚刚勃兴,随处可见的工地,无孔不入的打桩机声响彻山城。杨依依赶上了好时候,她找到合伙人汤姆,在重庆两个人开了一家自己的外国人租赁公司。
从零起步,更需要积累。每天夜色降临的时候,她都要穿过解放碑下熙熙攘攘的人潮,游走在一家家酒吧夜场,寻找合适的外国人。
样貌、身材、特长、联系方式,在远离人群的酒吧角落,她一笔一划地把这些信息记在本子上。这里的喧闹和欢歌,只在此时与她紧密相关。
仅仅一年时间,杨依依的公司爬到了重庆外国人租赁市场的第一位。他们搬入新的办公室,三层小洋楼,办公面积是之前的七到八倍。
那时候的她,表示自己并不急于买房子。和地产商的长期合作,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房地产的水有多深。为什么要抢房子呢,当时她无法理解。
在外打拼,杨依依一直独来独往。父母远在家乡,只在电话线里短暂停留。习惯了外国人打交道,她反而开始觉得中国人心眼太多,疲于社交。
没有订单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呆在租来的房子里,孤独感膨胀,只能通过网购发泄情绪。
2014 年底,她刷爆了三张信用卡,一直到银行打来电话,才知道自己陷入财务危机。高额的利息甚至超过了一整个月的正常收入。
摆在杨依依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拼命拉到更多的订单,要么把自己的股份转让给合伙人汤姆变现。
14 年下半年,成都某知名楼盘爆发业主抗议,指责该楼盘在销售过程中存在虚假宣传。当杨依依看到抗议现场的照片时,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此前,她只关心自己公司的服务质量。而那次,杨依依感到自己的工作与房地产泡沫脱不了干系。“如果那单是我做的,我肯定心里不舒服。”
在一段火热开发之后,2014 年底的重庆经济下行,房地产发展变得滞缓。加上同行涌现,利润迅速缩水。因为现实,也因为自己对这行的厌倦,杨依依转出了自己的全部股份。
合伙人将公司迅速更名,杨依依的痕迹被抹去。父母从家乡打来电话,劝她回家,但她不愿意,还想再闯一闯。
如果这时候认输,能证明她在重庆存在过的,就只有远处天际线下,那一排排兀自沉默的空城。
3. 空城计
戴好头盔,跨上摩托车,轻轰几下油门。悄悄地,David 钻进了氤氲的夜色里。
在四川的时候,David 就常常深夜出发,太阳快升起的时候才回家。因为只有在晚上,这个城市才会暴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白天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遮天蔽日。一到晚上,整片漆黑的空房子,就会铁青着脸,散落在城市的周围。
小区围墙上贴着振奋人心的标语,但充满梦想和激情的口号,并不能为这些房子带来住户。
有一次,David 在成都的近郊发现了一座几近废弃的体育场。墙体水泥剥落,齐膝深的荒草一簇簇地肆意生长。蓝色的塑料座椅挺直腰板迎接风吹日晒,颜色越来越浅。朝阳映衬下,体育场像外星人遗落的母舰,巨大,苍凉。
路过的拾荒者告诉 David,这里曾经号称是亚洲第一的体育场,能容纳三万多人。当 David 问及这么好的体育场为何废弃时,拾荒者努了努嘴,让他看向不远处密不透风的高楼群。
“周围的别墅都卖不出去了,空了大半。” 这里曾属于计划“世界田园城市”的一部分,如今不了了之。
David 的发现远远不只这几处,在成都的西北部和重庆的郊区,都不乏空城的身影。然而,开发商似乎对于空房率并不着急,他们自有办法招徕人气。
13 年,重庆下面的一个小镇计划举办国际水上运动赛事,想的是项目做起来了人流就来了。既然是国际比赛,就得有洋人。
负责人找到杨依依,订了二十几个外国人,David 也在其中。
开幕仪式上,每个外国人都领到了一面不同国家的国旗,他们将代表这个国家出席入场式。国旗的分发完全随机,David 还算幸运,领到了邻国加拿大的国旗,差不太远。
有个英国女生却领到了一个非洲国家的国旗。“她比我还白”,讲到这里 David 忍不住大笑起来。
开发商和地产商花钱请“白猴子”露一下脸,目的是为了吸引人去看,提升档次,然后以更高的价格出售楼盘。
而让 David 不明白的是,即使是知道这些拙劣把戏的人,依旧对于房子趋之若鹜。
他有个关系很好的中国朋友,已经准备和女友结婚,却因为买不起房子而被女方家长拒之门外。
那是 David 第一次意识到,中国人的房子从来不仅仅是为了遮风挡雨。
如果买不起房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子女,一个称职的丈夫,一个成功的父母。将买房和人伦之情捆绑在一起,“有的人甚至一辈子关心的就是买房买房,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考虑别的事情了。”
最近,David 的纪录片《梦想帝国》正在有“纪录片奥斯卡”之称的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上展映,如何将这部获奖纪录片引进中国是他最近的烦心事。
想起他那群每天被买房困扰的中国朋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必须要让这部纪录片进入中国,必须的。” David 强调了两次。
最 后
另一边的杨依依,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对曾经的经纪人工作已经显得没那么反感。“整个中国的房地产质量都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曾经坚决不买房的她对于买房这件事也不怎么抵触了。后来她还认识了一位风水大师,向他学习风水、算卦、看八字,这些成了杨依依新的精神支柱。
有时候听一起学风水的师兄师姐闲聊,经常谈到家里小孩儿的事。慢慢的杨依依也想有个家了,而有家的第一步,就是买个房子。
* 为保护受访人个人信息,文中杨依依、汤姆均为化名。
今日作者
撰文 / Frank 采访 / Frank 汪汪汪
编辑 / 马拉拉 插图 / 《Dream Empire》
音乐 /《松田光由 - Breeze》
不要再动了,二维码!
晚上好,我是马拉拉,很久没有在最后的这里说一些“废话”了。
“响稿”可能算是所有栏目里字数最多的一个了。如果你有看过《风口上的比逗,和它摇晃的众筹算盘》,这篇文章的字数达到了 6000,而今天这篇文章也有 3000 字的体量。
一直都很庆幸有能把文章看到这里的你们。也许我们什么都无法改变,但关注也是一种力量。我和 Frank 在留言区等着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