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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犯什么罪啊，这是政策，这是国家规定，你当时工作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是犯罪了，怎么不说这是杀人了，我们能让你们就这么生吗？国家养得起那么多人吗？”
2016年冬天，我开始筹备写作计划生育系列时，找到了我的朋友阿安，他说他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全家人为了庆祝他平平安安的出生。
1991年，阿安是他家的第三胎。
通过阿安父亲的口述和爷爷的日记，我整理出了下面的故事。
毛二是阿安的父亲，这只是他在村里的一个混名。
“这也不是一个什么光荣的往事，就不用真名了吧。”
1961年，毛二出生在湖南北部的一个小乡村，他爹是村里的村委书记——那时候，书记还不叫书记，叫生产大队长，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他爹一辈子生了四个儿子，没有女儿。
在那个几乎家家都吃不饱的特殊年代，毛二家就已经能吃上白花花的面条了。
毛二初中毕业就去参了军，当了两年兵后退伍回家，以开拖拉机拉活为生，加上他爹的关系，生活还都过得去。
1984年的春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满地，毛二也响应了国家的号召，找了个老婆，23岁“晚婚”了。
毛二的媳妇其实有点特别。毛二的爷爷早些年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家里穷，养不起那么多儿女，就将女儿送了出去了，也就是毛二的小姑。小姑顺利长大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又送了回来嫁给毛二。说到底，毛二和他的媳妇是堂兄妹，近亲。
但是在当时的农村，并没有人会关注到这一点，在法律上，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书记的儿子娶个漂亮的媳妇，全村的人都认为，这结合就是名正言顺的。
● ● ●
1986年，毛二生下了一个女儿，在当时计划生育政策空前严格的情况下，按理说是不准再生的，但毛二和他爹都一致认为，毛二可是书记的长子，怎么能没有一个带把儿的传宗接代呢？
于是，在走了无数关系，送出了一条又一条香烟之后，毛二家终于以“第一胎是残疾”为借口，得到了一个新指标。
1988年的秋天，中秋节前后，他们又生下了一胎，可惜，这一胎还是个女儿，在别人都向他来道贺的时候，毛二和他爹的心里像滴血一样，当即就决定给他家二女儿起名叫毛雨，他说他媳妇在知道二胎还是个女儿的时候，哭得像下雨一样。
1990年，毛二的二弟老白已经开始在镇上的计划生育办上班了，他琢磨着通过他弟弟，再弄一个指标。
毛二给他爹说了这个想法后，得到了他爹的强烈支持，“你只管生，出了么子事情，我都帮你办好，但是你个狗日的不要再给老子不争气，再生一个女出来，老子到时候不打死你。”
第二天，毛二爹就带着二儿子老白跑到了镇上，找到了当时的镇委王书记。刚坐下来，毛二爹就开门见山，“王书记，你看我大儿子现在快三十了，不争气，屁本事没有，就给我生了两个孙女，你看我也五十多的人了，一个孙子都没，看我的面上，能不能帮忙再弄一个指标，让我大儿子再生一个？”
站在一旁的老白一直没有说话。
毛二爹絮絮叨叨地说完，王书记就一直瞪着老白，像是要把他吃掉似的，大概过了五分钟之久，才又将目光转向他爹，“老书记啊，你也是我们的前辈了，你看啊，现在国家的政策就是这样子的啊，不信你问下你儿子？确实，这个超生的责任我们都负不起啊，当时就已经让你大儿子多生了一个了，现在真的是没办法，你就体谅一下我好不？”
他爹点上了一根烟，又开了口，“王书记啊，我们农村人，活了一辈子，不就想有儿子传宗接代啊？你看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一个孙子都没得，这不把我急得……我晓得你本事大，肯定有办法的，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情嘛……”
王书记面露难色，“老书记啊，你也是个老党员了，你也晓得，国家的政策就是这样，我们也是照规矩办事嘛，你看这要是别个都像你们家一样，生了一个又一个，那不乱套了？那国家的政策还要起有么子用嘛？你问你儿子老白，是不是我们这里就从来没这个情况？”
老白的头更低了，完全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在被长辈训斥一样，他爹望了老白一眼，又说，“他晓得么子，还才参加工作没几天，王书记，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啊，你要是同意帮忙，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以后我干啥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啊……”
“老书记啊，你也别这么说，你的心情我也理解……”王书记自己点上了一根烟：“这年头时代不同了，生男生女都一样，你作为一个老党员，观念要跟得上时代的进步啊。”
“我为组织也忙活了这么多年了，临老了也就这么一个愿望了，希望组织上帮忙解决一下啊……”他爹不依不饶。
王书记也一步都不让。“老书记啊，你这事是明显的和政策不符的啊，我这要是帮忙，那不是成了帮凶了？不行，这个事说什么我也是不同意的。”
他爹把烟头掐灭，撂下一句，“那既然这样，也就没办法了。但是我这个孙子是说什么都要生的，我倒看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说完带着老白就走了。
生三胎这个事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组织上的同意。
但他爹回去后就对毛二说，“没事，你只管生，只要你能给我生一个孙子出来，别的么子事情我都能帮你搞好，但是你要记住，没生出来之前，么子事情都不能张扬。”
这回，毛二还真是争气一次了，两个月后，他媳妇的肚子里就有动静了，但是他爹却表现得异常的冷静，“你先给我搞清楚，肚子里的到底是男儿还是女儿，是女儿就给我打掉，别生下来害我。”
毛二当时就傻了，“我怎么晓得肚子里的是男儿还是女儿啊，我又不是神仙。”
他爹批头就骂，“娘满逼养的，你不晓得自己想办法啊，隔壁村里有个仙娘就算得清楚，你去找她问去。”
“这是迷信啊，我当兵的时候就晓得这些人信不得，你一个书记还信这些事情啊？”
他爹又骂道，“要你去你就去，你跟我在这里啰嗦什么。”
那时候，所谓的“仙娘”就是在村里人口中传的学仙法的姑娘，这些姑娘跟和尚道士又不一样，主要就是靠帮人收魂、跳大神、选墓地来赚钱糊口，这行神神道道的规矩多，在当时的农村，相当受人尊敬。
毛二带着爹的命令去找了隔壁村的仙娘，那个仙娘拿着个棍子，在毛二媳妇的肚子上滚来滚去弄了几下，然后又问清楚了怀孕日期，毛二和媳妇的生辰八字，拉着毛二的手就说，恭喜你啊，侄子，你这胎保准是个男儿，我用我的性命担保，不是男儿你来找我。
毛二他爹知道后，也没有表现得太激动，只是交代毛二这些日子要照顾好媳妇，吃好喝好，安心养胎，好顺顺利利地把儿子生下来。
这时候，老白媳妇也怀上了，一下家里怀了两胎，可把他娘高兴坏了，忙前忙后的照顾着，这边跑了那边跑，但是，他爹就发愁了，自己的海口的夸下了，到时候真的生下来可怎么办。
抽了一晚上的烟，等天亮的时候，他爹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家里的人，生多少就要多少。
三个月后，毛二媳妇儿的肚子渐渐大了，这个事情也瞒不住了，镇上做计划生育的人三天两头的就到毛二家做思想工作。
“你们这是违反国家政策的啊，可千万不能生下来啊……”
“来支持下我们的工作，把这个孩子引了吧。”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堆，都碍于他爹是书记，谁也没敢动手。
毛二有些慌了，跟他爹商量，要不把媳妇带出去躲躲，等孩子生下来了再回来，免得到家里搞得麻烦。他爹听了就生气了，“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生个儿子还想着跑出去生，你只管在家里生，我看看谁敢动你们一下。”
计生办的人实在没办法，只得上报给了王书记，想让王书记出面解决。
当天下午，王书记就带着计生办的五个人以及派出所的三个民警，准备去毛二家好好“做做工作”。老白在出发之前就给毛二通了气，把毛二吓得哆嗦，一边赶忙张罗着把家里的门窗都关死，装作没人在家的样子，一边赶紧托人去把他爹找回来，王书记带人赶来的时候，毛二就躲在门后，嘴里还念叨着，求菩萨保佑啊，让我爹快点来啊。
大概半个小时后，毛二他爹就赶了回来，直接冲到王书记的面前，“王书记，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真的要让我们家断根是不？”
王书记先是上前安抚了一下，“老书记，当时就和你说的不准生，你为什么还要偷偷的干？你也是一个党员，怎么就没有一点好的政治观念呢？政策是要维护的，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需要就抛弃国家的政策啊。”
毛二他爹依旧很强硬，“现在就已经怀上了，你们这么多人过来准备怎么样啊？你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生下来，肯定会自己把事情都搞好，不会给组织上添任何的麻烦。”
此时的王书记，依旧保持着好风度，“老书记，这样真的是不行啊，你看，平常我们到你们村里抓超生对象的时候，你都积极地配合，怎么这事到自己身上，你又想不明白了呢？”
毛二他爹脸一横，“别和我提这些有的没的，反正我家里的人，肯定不会让你们带走的，多少罚款我都交，人一定要生下来。”
王书记的脾气也起来了，“跟你说这么多，你怎么硬是不听啊，一个党员，这样的顽固不化。既然这样子，你也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啊，来来，帮我把屋里的人请出来。”
计生办的人听了领导的指示，作势就要动手，毛二他爹一个大跨步挡在人群前面，“我看你们谁敢动手！”一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听谁的。
王书记不耐烦，“你们忘记了国家的政策了吗？动手。”
就在毛二家门口，两个计生办的人上前一把拉住毛二他爹，其他人开始砸门，整件事情中，同是计生办工作人员的老白则一直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两相为难，动不动手，都不合适。
门背后的毛二也顶不住了，打开了门一下就冲了出来，跪在了王书记的面前，带着哭腔说，“王书记啊，求求你，你高抬贵手，我也不容易，生了两个女儿，好不容易有个儿子，你就让我生下来吧，我保证我今晚就出去，不在家里生，等过几年再回来好不……”
毛二他爹顺势摆脱了两个人的控制，冲到毛二面前就是一巴掌，“狗日的，跪么子跪，你还当过兵，你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
毛二捂着脸说，“爹，你消停点，当时你听我的让我带着媳妇儿跑出去生了，不就没有今天的事情了吗？我还以为你有天大的本事呢？”然后又转向王书记，“书记，我都给你跪下了，你不看在我爹的面子，也体谅一下我的难处好不，求你了。”
毛二爹一摆手，“老子怎么生了一个你这样的黄眼，你要气死老子啊，老子现在就不管你了，我看你能有多狠。”说完转过身去，看都不看毛二。
站在一旁的王书记低头看了毛二一眼，“你还想跑出去生，跑来跑去不都在中国吗？在中国就要按照中国的政策，不准生就是不准生，我也不是为难你，只是希望你端正态度，拥护下国家的政策，也支持下我们的工作，人我是一定要带走，动手！”
这时候王书记带来的人又一次听到了指令，毫无顾忌的冲入了毛二家里，将躲在床底下的毛二媳妇架了出来，毛二急了，他知道，只要人被带走，肯定就是强制引产，孩子就不保了。他跪在地上一下挪到他爹那边，一下又挪到王书记那边，眼见着裤子都被磨破了，就是没一个人搭理毛二，只是任由民警和计划生育的人把他媳妇带走。
镇政府的人走后，毛二他爹也一甩手，转身走了。
那天夜里，毛二一直跪在他爹前，不停地扇着自己耳光，嘴里念叨着，“爹，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求你还是帮下忙吧。”
他爹一直都不搭理他，毛二扇得自己鼻血直流，他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跑去拉毛二，毛二死都不肯站起来，只说，“我爹要是不同意，我就一直不起来。”
他娘看不过去，劝他爹，“老家伙啊，你就帮下忙吧，都是你们家的骨肉啊，这真的是个男儿的话，你自己脸上也有光啊。”
架不住这个攻势，当然也是因为自己想要个孙子，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血脉被别人害死了，毛二他爹终于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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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毛二和他爹就赶到了镇政府，这时候镇政府正在开党政联系会议，王书记正在会议上发言，毛二他爹直接就冲到主席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姓王的，你给我听好，我就是这个书记不做了，也要让我儿媳妇生下这个来。”
整个会议室轰然大乱，一大群平日与毛二他爹交好的，都跑出来劝，“老书记啊，不要这么冲动，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好好说嘛。”
王书记赶紧中止了会议，叫其他的人都撤出了会议室，就留了毛二他爹在，门刚一关上，王书记就立马拍桌起子，“你说你冲什么冲，你都做了这么多年书记了，你不知道注意场合啊，你以为你自己还有理了啊，书记你说不当了就不当了啊，你好好一个党员，怎么和你们那些村民一样不懂事呢？”
毛二爹也嚷道，“我怎么不懂事，你们要让我儿媳妇流产，你们要杀我的孙子，我能不急啊？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是谋杀，你们这是犯罪。”
“这是犯什么罪啊，这是国家规定！你当时工作的时候，怎么不说这是犯罪了，怎么不说这是杀人了，我们能让你们就这么生吗？国家养得起那么多人吗？”
“我的孙子又不要国家养，我自己养，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是不做这个书记，也不能让你们动我的孙子。”
“我见你这个思想，都不配当这个干部，你不要耽误我的时间，你快回去，这个事已经定了的，没得改。”
“怎么没得改，我前两个孙女都是残疾，可以了不。我儿媳妇要是被引产了，我跟你没完，你的那些事我都晓得，你也好不了。”
王书记大怒，“你还威胁我，我哪些事，我么子事，我行得端坐得正，你还要跟我耍无赖是不？”
“反正我不管，我先交两万的罚款，私人给你五千，我也不做这个书记了，你让我儿媳妇生下来，我也快退休了，退休金我也不要了，这个总对你没坏处了吧，就是有超生对象，你们钱也收到了。”
果然，王书记的火气也没那么大了，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原则，这是规矩，我帮不了你，我和你这么多年的交情，我可以告诉你怎么做。”
“好，我也不为难你，你说到底要怎样你才同意。”毛二他爹顺水推舟。
“首先，你要让你儿子出去生，不要在这里生，我们不担责任；其次就是你这个书记不做了，这个事闹大了，影响不好；再次就是该交的罚款，你一分都不能少，这个事你二儿子知道；最后就是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这是我告诉你的。”
毛二带着他媳妇儿去深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果然是个男孩，就是阿安，毛二他爹也没书记做了，一分钱退休金没领到，最后也没有退休工资补助。
到今年，毛二的儿子已经26岁了，毛二媳妇四年前癌症去世，“辛辛苦苦，也总算是为我家生了一个儿子，她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毛二如此评价。
毛二他爹今年79岁，拿着低保以及几个儿子给的钱生活，一个人住在以前做书记的时候置办的院子里，院子几经修补，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毛二说，“我爹做书记的时候，前面的那几亩地都是我们的，等不做书记的第二天，他们就派人把地给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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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采访结束我快走的时候，毛二他爹忽然拉着我的手说，“感谢你啊，我这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这人啊，以前我做书记的时候，村里的会计年年都会给我来拜年，等我不做了，他就从来没来过了。”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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