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一九八五年的二月十四号,也就是鼠年的腊月二十五。那时我女儿还不到一岁,妻子带着女儿在前面房里睡觉,我和父母在厨房炸元子,母亲在灶前添柴,父亲在桌上剁肉,我在锅前炸元子。忽听前房妻子叫我端伢屙尿,我放下手中锅铲快步来到房间,端完小伢的尿后,在我回厨房的途中,看见父亲系着围裙站在院子的角落里,我上前问道﹕我刚走一下,您就不剁肉了。等一下我用什么炸元子。父亲不理我,我也没在意。父亲平时言语就很少,不怎么爱讲话。我低头快步来到厨房,这下我可惊呆了,父亲站在桌前一个劲地剁肉,看来好像没有动过地方。我盯着父亲前后左右的看了个遍,这下可把父亲看恼了,〝你在看么事。〞父亲吼了我一句。〝刚才看见您站在院子里,您怎么一下跑到我前面了呢?〞我疑惑地问父亲。〝我站在这里一直没动,那只是我的魂去了,〞父亲很不耐烦地回答我。
你真的看见你爸站在院子的墙角了吗?〞母亲从灶门前伸出头来看着我问。〝我看得清清楚楚,还跟他讲话他不理我。〞〝你眼睛没有看花?〞母亲还是不放心的问我。〝怎么会呢。看得真真切切。〞〝那就是你爸的魂不附体了,今年他陪你们过个年,明年就不知怎么样了。〞母亲很忧伤地说。
〝我今年都六十九了,有什么好怕的,早死早托生,过个年是个年。〞父亲很坦荡的说。
春节过后我回厂上班,没有把这事放在上。可过了几个月后,我开始感到心神不宁,晚上睡觉老做梦掉牙,白天有时还打冷颤。有时精神晃忽,仿佛父亲就站在我身后,我把这些情况讲给我师傅听,师傅听后说﹕〝做梦掉牙,是要给父母带孝的,你还是请假回去看看父母,免得到时候后悔。〞
听了师傅的话我很快就请了探亲假,回家后没有看见父亲就问母亲·〝老爸身体还好吧?有没有哪儿不舒服的。〞〝他身体还好,就是精神有些不正常,总是往庙里跑,说是要往那边存钱,死了免得到阴曹地府受穷。硬是打算去死的。〞〝怎么会这样反常呢?〞〝这还不都怪你,年前你说看见了他的魂,他总在念叨魂都跑了,看来是活不过六十九了。〞
我和母亲正谈论父亲,父亲挑担水吭哧吭哧地回到家,我赶忙接过担子将水到进缸里,眼前的父亲确比年前衰老了不少,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两只眼睛灰蒙蒙的,失去了光泽和神韵,见了我就发火﹕〝你回来搞么事,是不是看我死了没有。〞我忙解释我是有其它的事回来的,又掏出十元钱递给他,他硬是不接受,我心情很不愉快的离开了父母。
晚上我把对父亲担心的事告诉了妻子,妻子却告诉我前几天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见大门口拉银幕放电影,大门口挤满了人她都进不了屋。我觉得她的这个梦不是个好彩头,我告诉她我回厂上班后,父亲有事或生病就赶紧发电报给我,我便立刻回厂。
我忐忑不安的回到厂里上班,同事们见我工作中精神不振,心事重重,问我家里有什么事,我告诉他们﹔我总担心我的老头活不长。他们感到很奇怪地问我:〝你老头活得好好的,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把春节前看见父亲魂的事情经过讲给同事们听,他们都不相信,有的说我眼睛看花了,有的说我神经出了毛病,甚至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心灵中的那种怕失去父亲的感觉,说不清还理不断,总是使自己处在精神晃忽之中不能自拔。没办法,我只好到归元寺去求菩萨保佑我父亲能长寿。在寺旁马路边,我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在替人看相测字,我便走过去请教他,我今年会有什么灾难发生,能有什么解法。他让我蹲下来,他摸摸我的额头,揪揪我的眉毛,双手一拱说﹕〝恭喜你,你今年有喜事降临,不过是白喜事,要为老父老母戴孝。〞〝请问,我是为父戴孝还是为母戴孝?〞〝你今天来不是为你父亲求菩萨的吗?生死由命,有些事菩萨可保佑,有些事菩萨就不管啦。〞我不想多问了,丢下一元钱走人。
老者的话让我不难理解,他说我为父亲戴孝是喜事,那则说明我父亲只有那高的寿。那我得赶紧趁父亲活着的时候,多为父亲尽孝。想到父亲很喜打撮牌,我忙到汉正街给他买了一副,那时我的工资是三十八元三角伍分,手中还剩十二元五角,我到邮局给父亲汇了十元钱和撮牌,才觉得心中宽慰了许多,紧张的情绪也得到了缓解。那时交通不便,从武汉寄信汇钱到老家监利需要四到五天的时间,当我扳着指头数到第三天的时候,收发员给我送来了一封加急电报,电文是﹕父病危,速回。落款是我妻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收到电报,当时我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得赶快请假往家里赶呀!
我乘坐武汉至石首的班车中途在老家下车,一下车我就直奔医院,在父亲的病房门前我看到姐姐眼睛红肿,满脸悲伤地和一位护士在谈论父亲的病情,一看那情景,我便觉得父亲的病是相当的严重。姐姐见我便说﹕〝你快去看看老爸,看来他快不行了。〞我来不及和姐姐说什么,就快步地来到父亲的病床前,只见躺在病床上的父亲面色蜡黄,呼吸急促,胳膊上挂着吊针,两只眼睛紧闭,我大声地呼唤,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忙去找他的主治医生,在医生值班室里,我找到了那位姓陈的主治大夫,详细地向他打听了父亲的病情,他当时讲给我的一句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说﹕〝我们医生只能给病人治病,但治不了病人的命。〞这时我觉得医生说的话怎么像归元寺看相的先生说的话,难道我的父亲真活不过六十九岁吗?
我心情沉重的离开了医生的值室,在通往父亲病房的走廊里,我反复地想﹕去年腊月二十五看见父亲的灵魂出窍,难道父亲真的活不过六十九?我来到父亲的病床前,望着昏迷不醒的父亲,看着滴得很慢的吊瓶,我感到父亲的生命正在慢慢地离我远去,可我又无力挽回,这种无奈的悲伤与哀愁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希望父亲能早日醒来,那怕喝上我喂的一口水,也能减轻我心中无法形容的难受。我叫姐姐先照看父亲,我回家探望母亲,还要和妻子打声招呼,更想抱抱我那一岁多的女儿。想到女儿我心中立刻宽慰了许多,我是父亲生命的延续,女儿是我生命的延续,父亲的血脉不是还在我们身上传承吗!想到这里,我觉得医生说的顺便路又有些道理,看相先生说的白喜事也在理,下一辈顺当地送走上辈人,这对一个家庭来讲,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
我见了母亲,声音有些哽咽地对她说:〝妈,看来爸真的过不了六十九岁了,医生说病情复杂,原来的老病复发大肠掉下嵌结坏死,日子不多了。〞我以为妈会很伤心,可出我意料的是妈很平静地对我说﹕〝这些我都知道,算命排八字的先生几次算出的结果都是你爸活不过六十九岁,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我和你爸死了让你们安葬,说明家运顺当,你不必这样伤心,你还是用心好好照看你爸,我叫你姐姐去为你爸做新鞋和寿衣。〞听了母亲的话,我悲伤地情绪缓解了许多。
见了妻子和女儿我一反常态地露出了笑脸,妻子见了我的笑脸问我﹕〝爸的病没危险?你这样开心。〞〝哪里的话,我是见了我的小宝贝就开心。〞说完我对女儿拍拍手﹕〝我的宝宝快过来,让爸爸抱抱。〞我一抱起女儿就忘记了烦恼,忧伤和痛苦,唉,没办法,水往下流,一代痛爱下一代。
和女儿在一起的愉快心情也不能让我忘记这次回家的任务,我是回来照看生病的父亲,不能在妻儿的身边耽误过多的时间,父亲在世的时间不多了,我应该分分秒秒地陪护他。我把心中的想法告诉妻子,妻子很理解我,催我快去病房陪护父亲。第二天,父亲从昏迷中醒过来,无神的双眼显得十分的空洞,两眼盯住天花板目光呆滞。在我多次大声的呼唤后,才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嘴里含含糊糊地说﹕〝我要吃包面,多放白香胡椒。〞我知道父亲想吃水饺,还想多放点胡椒面,心中一阵高兴,我赶紧到父亲经常吃的那个摊位去下了一碗,那位摊主说﹕〝这可能是你爸最后一次吃我的水饺,我一定要多给他下几个。〞我连声道谢,端着水饺赶到病房,我才喂了父亲一个水饺,他便说饱了,不吃了,要我给他找鞋回家。当姐姐拿着给他做的新鞋,塞在他枕下时,他好像很困似的睡着了。我的老家祖辈留下个传说,父母临终穿上女儿亲手做的鞋,死后托生才会跑的快些。我想父亲这会能安睡可能因这个传说。医生查过房后,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你父亲已经不行了,你们还是想办法快点把他抬回家去吧。〞"医生你还是让我父亲在医院里保几天吧,我要保他能等到在海边当兵的哥哥他们一家人,那可是他的长子长孙哇,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见上一面,我已经发了两次加急电报到部队去了,估计就这两天该到家了。〞我带着恳求的语气对医生讲。〝针药对你的父亲已失去了作用,他的血液循环已停止,现在之所以还有一口气悠着,就是在等远方的亲人归来。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医生的话我很为难,我回到病房仔细察看了父亲打吊针的地方,药水从其它的针眼里渗透出来,不再流向全身,眼角也开始长满眼屎,怎么揩也揩不干净。我们家乡有个规距,儿孙满堂的老人不能在外面咽气,这样会对后人不利,我得在父亲气息尚存之时赶紧把他抬回家,但回家后又怕父亲等不到哥哥他们一家人,我真的感到很为难。
我拿着寄回的钱和撮牌赶往医院的病房,我要让父亲临终前知道我是多么的爱他,我们做儿女的是多么的舍不得他离开我们。病房里静悄悄,医生停止了对父亲的用药,护士也不进病房了。望着无声无息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我悲从此景中来,泪水忍不住地又滴落下来。
父亲轻轻地一声咳嗽,我忙低头看看父亲,只见父亲脸颊上显出一抹红晕,一改原先腊黄的面容,忽地睁开双眼,眼中放出光亮,用清析的语言对我说﹕〝我要回家,快送我上路回家,我要到家里等他们回来。〞〝爸你看看这是我给你带回的新撮牌,你好了就可以打牌了。〞他抓住我拿牌的手,盯住我手中的牌,脸上露出了多天来难见的微笑,我知道他此时很开心,忙对他说﹕〝爸你会好的,好了我们就可以回家了。〞父亲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喘了一口气松开了抓住我拿牌的手,慢慢地闭上眼睛,显得很疲劳的睡着了,呼吸还比较顺畅,我觉得我父亲还有救,赶紧去把医生请来,医生用听筒很认真地听了听父亲的心脏,又用听筒轻轻地敲了敲父亲的肚皮,对我说﹕〝你刚才对我说的事我都相信,那只不过是人死之前的回光返照,也就只有那么一阵子,你父亲的下半身都已开始死坏,不信你抠抠你父亲的脚板心,是不会有一点反映的。〞
医生走后我还真不信邪,用一根手指很认真地抠了抠父亲的脚板心,果真一点反映也没有,并且脚开始发凉,这下我真信了医生的话,刚才出现的情景真是父亲临死前的回光返照,那么刚才父亲要回家的话就是留给我的遗言。我不能违背父亲的遗言,我得赶快送他回家。
到家后,母亲很恼火我自作主张地将父亲抬回家,她认为我应该将父亲留在医院里继续抢救,不应该抬回家来等死。我反复的把医生的诊断讲给他听,同时也把父亲回光返照时说的话讲给她听,又用手抠抠父亲的脚心给她看,这才平息了她的火气。她叹了口气说﹕〝你爸这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能等到你哥哥他们回家的这一天。〞
弟弟走后的当天傍晚,父亲开始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呕吐。在医院医生就说过:〝你父亲下面不通便,这些脏物到时候就会从口中吐出,这多天的脏物到吐出时,那种气味是相当难闻的,你可要有精神准备。〞
正如医生所说的那样,父亲吐出脏物的气味可以将人熏昏,但作为儿子的我不为所动,我不停地用毛巾给他擦嘴,用手抠出那些堵在嘴里和嗓子眼里的脏物,当脏物排净时,从嗓子眼里和鼻孔里又钻出七八条蛔虫,有几条蛔虫只露出一点尖尖,我得用手将它们一一扯出那些地方。做这些事虽然很恶心,但我做得很坦荡,那是生我养我的父亲,是该我尽孝的时候了。我们老家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话:人死前将阳世间的脏物排泄干净后,在阴间就会少受苦,就会托生快些,我帮父亲做到了这一点,我得到了安慰和无愧。
父亲咽下这最后一口气,没能活过六十九岁,满六十九岁还差一个月,而我们姊妹四人都已成家,他了无牵挂地走了。街坊邻居都来作吊送花圈,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临街大门前挂上银幕放电影,那场景就和妻子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好多年过去了,妻子回忆父亲去世前做的梦,总感到这个世界神秘莫测,好多事情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可冥冥之中它又确实存在。
父亲去世后,我觉得自己还是有愧于他,我看到他灵魂出窍后,应该找个阴阳先生给他看看,想点办法给他招魂,或提前把他送到医院做个健康体检,在阴阳两界间想点办法,兴许他还能多活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