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有点儿后悔上了这辆公交车。本来他已经赶不上了,但司机开出半米远,又停下来等他。太谢谢你了,师傅,他说。买票,司机说。他刷了一下公交卡,想在后面找个座位眯一会儿。但是车上没有一个空座,也没有一个人站着(除了他)。他抓着扶手,孤零零地随着车子一起晃动。有个乘客瞥了他一眼,又赶紧把目光转向窗外。他注意到这份敌意,和白日里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一个样(他们只不过是想离他远点儿)。他感觉自己像一根牙签,挤进了一只刚好装满的火柴盒——只进去了一半。公交车停在下一站时,他慌张地跑了出去。
一辆地铁从地上插进地下。一只不知打哪儿来的怪物钻进他的身体,透过他的眼睛打量周围的一切。他小声念叨着一些建筑物的名字,像是在跟它们打声招呼,但它们认不出他。他愣在那,看见旁边一个穿着环卫服的中年女人,随手撕掉电线杆上的保险广告单,扔进垃圾桶。
「嘿,戴眼镜的小伙子!」
他终于听到回应,连忙寻找声音来源。
「嘿!」最后他盯着十字路口,热情地挥舞双手。
「钱包!钱包!」
他有些失望,慢慢放下手臂——不是红绿灯在说话。
「你说什么?」他朝站在马路中间的交警喊道。
「后面,你的钱包!」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平头男人快步走过来。平头男人朝他的脸狠狠打了一拳,扔下一个钱包就跑了。他摔倒在地,捡起钱包就放进口袋。
「他为什么要打你?」中年女人问。
「我怎么知道。」他吐了一口血说。
「里面的钱肯定没了,」她得意地说,「不信你打开看看。」
「本来就没钱。」他搅动一下舌头,又吐出一口血。
「那么大一个钱包,塞得鼓鼓的,我才不信!」她朝他的口袋绷紧人中,微微张开嘴唇,目不转睛。
他爬起来,拍了一下屁股就朝南边走去。他走到小区楼下,望着顶层角落的那间屋子,他的女朋友正在阳台晾衣服。晾衣杆上挂满了衣服,没有一件是他的。他低下头,沿着马路继续往南走。一直走到火车站他才停下来。
他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坐上老赵的摩托车。女孩戴好头盔,老赵踩了好几脚,那辆脏兮兮的老式摩托车才轰隆隆响起来。他拧了拧油门,正要冲出去,就瞥到站在马路对面的白宇。他关掉发动机,摘下头盔,对身后的女孩说:「你下来吧,我不走了。」
「大哥,你逗我玩呢?」女孩骂骂咧咧下了车,把头盔往他身上一扔,一群摩的司机围上来将她推走了。
老赵又踩了几下摩托车,没有动静。他松开脚,朝白宇挥手。白宇小跑了过来。
「吃晚饭了吗?」老赵问。
「还没。」白宇说。
「去哪吃?」老赵又问。
「我也不知道,」白宇想了一下,又说,「最好是个没去过的地方。」
「来,上车,带你去个好地方。」老赵拍拍后座。
白宇跨了上去。老赵又踩了好几脚,车子才发动起来。
「怎么还没拿去修一下?」白宇问。
「修个屁!攒了点钱,明天就去换台新的。」老赵吐了一口痰,摩托车动了起来。
他们一直往南边开到了郊外。路上没什么车,也没建筑。车子开到了七十码,白宇摘掉头盔,风吹得他脸上的肉不停地往两边抖动,像两坨扭动的橡皮泥。他唱起了歌,听上去更像是蹩脚的朗读。他刚唱出一句就忘记了歌词,索性朗读起他即兴想到的句子:「下一场暴雨吧,淹死所有的吸血鬼,淹死所有的不自由!」光这一句话,他就说了两公里路。
他重新戴上头盔,感觉身体变得轻盈。他伸开双臂,风从他的腋下穿过,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飞起来。他想起女朋友还在等他回家吃饭,于是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想告诉她不用等他了。但是当他看到女朋友的好几个未接电话时,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把手机塞回去,松手时才发现手机并没有落在口袋里。他回过头时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去他妈的!」他朝身后喊道。
他们开过了山丘和河流,开过了夕阳和路灯,又开进另一座城市。另一座城市灯火辉煌,他们在辉煌的灯火中迷路了。
「我们到底是要去哪?」白宇摘下头盔问道。
「马上你就知道了,」老赵笑了一下,又自言自语道,「应该就在这条路上啊。」他张望着四周,与两名交警的目光相遇。
「操,你先下来。」老赵说着,自己也下了车。他推着摩托车开始往后退,还没推出路口,就被交警拦了下来。
「怎么都没上牌?请出示一下你的驾照。」拿着罚单的瘦交警说。
「警察同志,牌照和驾照都落在家里了,我们是外地人……」
老赵还没说完,另一名胖交警就从他手里夺过摩托车,朝着不远处一个岗亭推去。岗亭里还坐着两名交警。老赵和白宇跟了上去,一个劲地解释,但瘦交警只顾着写罚单,嘴里念叨着:「无牌照,无证驾驶,逆行。在这儿填一下姓名、身份证和电话。」老赵接过笔,潦草地填完表格,又接着讨要摩托车。胖交警把车停在岗亭门口,从里面掏出一把大锁,扣在前轮上。
「明天去交警队交罚款。」瘦交警撕下罚单,递给老赵,又和胖交警去查其他的车辆。
「现在怎么办?」白宇问。
「真他妈倒霉!」老赵说。
「要不塞点钱?」白宇说。
「塞个屁!」老赵说。
他们蹲在摩托车旁,一根烟还没抽完,旁边又锁了十几辆摩托车。
「你们怎么还不走?」瘦交警问。
老赵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百块钱,见周围没人,偷偷塞到瘦交警的手里:「大哥,通融一下,我保证绝不再犯。」
瘦交警看了一眼皱巴巴的钱,愤怒地往地上一摔:「你懂不懂法律?」
老赵捡起钱,又在白宇身边蹲下。
「妈的,狗屁法律,不就是嫌钱少了吗?」老赵小声骂道。
身边一个中年男人冷笑了一声,打了一个电话:「……我摩托车被扣了……你不是有朋友在交警大队嘛……好,好,快点啊!」中年男人挂掉电话,向胖交警走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又把电话递给他。胖交警挂掉电话,两人朝摩托车走过来。
胖交警打开锁,岗亭门口发生了争吵。「下次注意点啊!」说完他就小跑回去。
「你信不信,我现在把这给砸了!」一个青年满脸通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得摇摇欲坠。
「你们给我等着,」另一个青年掏出电话,「……把兄弟们都叫过来!」他挂掉电话在岗亭门口呕吐起来。
很快来了两辆车,下来几个青年。他们冲着交警嚷嚷着「识相点」「把锁开了」之类的话。四名交警把岗亭的门关上,在里面商量了好一会。胖交警打开门,走到路边打开了一把锁。其中一个青年给他递了根烟,拍了拍他肩膀。
老赵和白宇一直待到交警下班——路边只剩下他们一辆摩托车了。
「警察同志,你看要不这样,我现在就把罚款交了,您说交多少就多少!」老赵嬉笑着对瘦交警说。
「刚才怎么没有这觉悟?晚了,罚单已经录进系统了。」瘦交警叫来了拖车,司机把车推上去就开走了。
「你本来是要带我去哪?」白宇问。
「算了,去吃点东西吧。」老赵说。
他们找到一个大排档,各自点了一份炒饭,又要了几瓶啤酒。
「一会打个车回去吧,明天我再过来一趟。」老赵说。
白宇喝了一口啤酒,说:「干脆今晚别回去了。」
「你不用上班?」老赵问。
「上个屁班,明天试用期就结束了,再卖不掉一份保险,就要被开除了。」
炒饭已经吃完,服务员问他们是否还要点什么,白宇说他吃饱了,又问老赵。「你还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请客。」老赵说。服务员站了半天,见他们不再说话也不点菜,只一个劲地喝闷酒,瞪了他们一眼就走了。
「今晚就在小旅馆将就一下吧。」白宇说。
「住旅馆还叫将就?得上百了吧。」老赵吞下一口啤酒,继续说,「要不找个网吧,打打游戏,困了就睡沙发。」
白宇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就算有钱,他也会听从老赵的建议。
他们在玩一款枪战游戏。白宇已经很久没玩了,他花了点时间才熟悉那些键盘的功能。他紧紧跟随老赵——在游戏里——听到一点儿枪声就胡乱开枪,总是误杀老赵。白宇有些愧疚,后来他都不敢开枪了,自己又被杀死好几次。老赵大笑,说只是玩个游戏,这么紧张干嘛。他们换了位置,白宇在前面探路,但他的枪法实在太烂,还没发现敌人就中枪了。「看,我给你报仇了。」老赵得意地说。
他们又玩了几局,老赵打起哈欠。「我不行了。」他摘掉耳机,往沙发上一靠就睡着了。白宇又玩了一会,他的技术一点没有好转,总是被队友辱骂。他退出游戏,也想睡会,但是每次的梦刚起一个头,就被老赵的鼾声吓退。惊醒几次后,他睡意全无。
白宇站起来,走到空荡荡的街上。恋爱之后他就没夜不归宿过,有时候他会去老赵的地下室呆一会,就算喝得不省人事也还坚持让老赵送自己回家。他一直觉得夜晚的时间比白天要长好多倍。不过现在他不太关心时间,比如这会儿几点了,还有多久就到明天,下次房租什么时候交,以及自己的年龄。陌生街道的夜里,他像一只野鬼。他喜欢当一只野鬼,只有魂魄,没有肉体。住在租来的房子,坐拥挤的公交车上班,或者出入高楼大厦,女朋友、老板和客户,无时无刻都在严肃地提醒他如何成为一个有模有样的人——还有路人、公交车和电线杆,每个人都在将他的魂魄驱逐出肉体。现在好了,他和空气融为一体,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洒水车溅湿他的裤子,没有车辆朝他按喇叭,站在角落穿着透明短袖的女人也懒得多看他一眼。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一大叠保险广告的传单——他一直希望有一天它们都变成钱——往天上一扔。他感到身上轻了很多,走起路来更像一只野鬼在飘荡了。
路灯灭了,卖早点的小贩和环卫工人相继出现在街头,接着路上的车多了起来,然后是行人。夜晚比他想象中要短得多。他回到网吧,又玩了一会儿游戏,老赵才醒过来。
「狗日的,你玩了一个通宵?」老赵揉揉眼睛问。
「嗯。」白宇说。
老赵交完钱很快就要回了自己的摩托车。白宇坐上去,老赵发动车子。这一次他的脚都酸了车子也没响。他看了一眼油量表,显示为零。他又打开油箱盖,捡起一个树枝插进去,取出来干干净净。
「操他妈!」老赵骂了一句,「先下来吧。」
他们轮流把摩托车推到一个加油站。
「真够倒霉的。」老赵说。
「真是个不错的惊喜,」白宇说,「就是害你花了不少钱。」
「钱有时候就是个屁。」老赵说。
他们沿着原路骑回去,每过一座山、一条河,白宇就会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他摘掉头盔,大口咽着空气。他们一直往北,开过火车站,到了白宇的家楼下,老赵问他要不要上去。白宇说直接去公司吧,收拾一下东西再回来,老赵就没有停车了。
「卖掉一份保险就不用被开除了吗?」老赵问。
「能卖出去才见鬼了。」
「给我来一份吧,」老赵顶着风说,「我天天在外面跑,指不定哪天就出了什么事。」
「你买这个有屁用,没老婆没孩子的。」
老赵还是坚持跟白宇上楼了。
白宇没被开除。老赵把所有他认识的人回想了一遍——也没几个人——最后在「受益人」那一栏签下了白宇的名字。「这个还是你拿着吧。」他把签好字、盖好章的合同递给白宇就走了。
「等我发工资了就给你买辆新车。」白宇说。他坐回自己的办公桌,重新把一叠保险单装进钱包。他想起手机摔在了路上,于是拿起桌上的电话。他打了一整天电话,有人骂他骗子,他也不介意,客客气气地解释。这一天他卖掉了十几份保险。他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嚓声提醒着他:你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人了。挂钟敲响第六下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东西,正起身要走,电话响了起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他想,又有顾客了。
白宇赶到医院时,老赵已经被送到太平间。警察联系不上老赵的家人,就给了白宇一张死亡证明。
离开白宇的办公室后,老赵就骑着摩托车朝修理厂方向开去。撞倒他的那个卡车司机说,老赵在马路中间突然停下来,一直踩摩托车,他按了喇叭,但是已经来不及。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女朋友坐在餐桌对面,拍下碗筷。她有些恼火了。
「你说什么?」白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