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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军统洪淦棠在寓所内
“高雄市有个104岁的老先生,是由大陆来台的老兵,至今头脑清醒,精神好得很,这样的老人全台湾都已很难找到了。他还是广东深圳人,您要是过来采访,一定会不虚此行。”高雄市广东同乡会理事长魏国伟先生在电话里多次这样“动员”我。
2010年10月下旬的一天,终于抽空专程到高雄走了一趟。乘坐台湾高铁,从台北车站直达高雄左营,恰是台湾高铁的起点至终点,全程321公里,直达车不足两个小时就顺利抵达。
当天下午,魏先生带我来到洪淦棠老先生的寓所。洪老先生的小儿子洪金龙也特地放下公司的事务,赶了过来。洪老先生正是魏理事长所称的104岁老人,据老人自己介绍,他出生于民国元年之前3年,因此,104岁应指虚岁。
考虑到老先生年事已高,他又讲乡音很重的广东白话,我未必能听得懂,细心的魏先生特地请来一名从事广东话研究的粤籍“翻译”,让他协助我们之间的沟通。
抗战初年,他任随军服务团副团长,洪老先生的寓所在一栋临街建筑的二楼。
走进客厅,正面是一幅孙中山先生的肖像。进入老先生的卧室兼办公室内,有一张书桌,一张简易床,这就是老人工作兼休息的地方。案头一盏台灯下,堆满了各种剪报资料。“老先生喜欢舞文弄墨,算是你的同行——他是台湾杂志协会的会员,还是《工商劳务画刊》的发行人兼社长,因此,他也是一名新闻工作者。”魏先生介绍说。
“我是广东省宝安县洪桥头村人,也就是现在的深圳市宝安区松岗街道洪桥头村人,我毕业于黄埔军校第十七期。”虽然年逾百岁,可老先生的思路非常清晰,记忆力超好,健康状况之佳,完全超乎我的预料。得知记者来自深圳,他首先自我介绍一番。为了让我能正确理解他的意思,老先生手握一支毛笔,遇到拗口的人名地名,他就一边说,一边用笔写在纸上。自知听力不佳,老人说,你有什么问题也请写出来,我来回答。
由于有“翻译”在一旁解释,采访进行得十分顺利。老先生所讲的年代都是民国纪年,因此,涉及年代时,必须加上11年,将其转换成公元纪年。
“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以下均按公元纪年),七七事变后,我开始参加抗战。不过,我参加的不是正规军队,而是‘战地随军服务团’,我任副团长,服务于第九集团军吴奇伟上将的部队。”
所谓随军服务团,是抗战开始后,由东南亚等地的一批年轻华侨自发组成的爱国救亡团体,他们多半是学生,其中不少人是各地华侨富商的子女。这支在国难当头之际组成的特殊抗日救亡队伍,成分较为复杂。他们以原宝安县、东莞县,加上来自香港、广州青年会的年轻人为骨干,还有从越南、菲律宾、泰国、美国等回国的华侨青年共同组成。他们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一个目标——抗日。随军服务团团长是侨领邓锦辉,洪淦棠为副团长。这支特殊的队伍,通过广东同乡会、教会等民间组织联系形成。
根据相关资料,并据当事人的回忆录记载,洪淦棠先生所称的随军团,全名为“粤港青年会随军服务团”,最初是由广州男青年会及香港男青年会联合组成。青年会属于教会组织,在抗日随军服务期间,他们并不从事宗教活动,而是完全服务于抗日。随军服务团,成为一个鲜为人知,并即将被历史所湮没的历史名词。
为了印证这段历史,笔者曾查找相关资料。史料表明,随军服务团于1937年底成立,至1940年解散。随军服务团主要由粤港澳热血青年学生组成,他们很多人是爱国华侨。大陆方面曾有人撰文回忆,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何家葵先生,在一篇题为《爱我中华》的回忆文章中,有过这样的记述:“岁月流逝,人生易老,往事多已模糊,能忆及的学生、青年计100人,他们来自各方,为了保卫中华把青春献给祖国,他们走在一起……激流过后,海河平静,愿这济济之众,尚存者自强,先逝者安息!”
这篇文章写于1982年,何先生在文中提及有名有姓的即有100人,其中,就有洪淦棠的名字。他就是“尚存者”之一,想必,时至今日,这样的“尚存者” 活在世上的已极难寻觅了。这从一个侧面,佐证了洪淦棠先生所讲述的那段历史属实。
洪淦棠老先生说,1937年,他们先是在广州协助抗战,广州失守后,他们随同吴奇伟(广东人)将军的队伍转战江西南昌、九江一线。
洪淦棠亲历了1937、1938年,日军两次对广州和南昌的狂轰滥炸。“1938年5月,我们在广州待了1个月,亲眼所见,有3000多人殉国。作为随军救护队,目力所及,到处是残壁断垣,满目疮痍,好惨啊!”老人颤声说,这次日军轰炸中,自己10岁的女儿也被活活炸死了。后来,广州沦陷,随军服务团随国民党部队北上,转战南昌一带。
“1938年下半年的一天,曾有共70多架日军飞机轰炸南昌,真是惨绝人寰!”洪淦棠他们这批来自广东的随军团,此时共有200多人,被分成4个小分队,一部分服务于由商震将军率领的第二十集团军,另一部分服务于吴奇伟将军率领的第九集团军。
老人说,当时,自己所服务的部队有一位广东籍的将军名叫梁华盛(广东茂名人,黄埔一期,后为蒋介石所倚重),两人后来成了莫逆之交,就是这位梁将军将洪淦棠引上从军救亡的征途。
1939年,随军服务团同部队转战潮汕一带开展抗日活动。洪老先生说,次年5月,经梁华盛将军介绍,自己报考黄埔军校,并一举考中,成为黄埔(燕塘军校)第十七期学员。参加随军团之前,洪淦棠曾经做了几年的私塾先生,文字表达功底尚好,在那个时代应属于文化青年了。
报考军校那年,洪淦棠实龄已32岁,年龄偏大。
为了顺利报考入学,他灵机一动,将年龄虚报为26岁,一下减去6年。“那时没有身份证之类,年龄随自己报。”老人说,当时,自己所上的燕塘军校,属于黄埔军校(当时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第四分校,校长是蒋中正,分校主任是来自广东海南的韩汉英。洪淦棠老先生说,当时军校的生活非常艰苦,经多次转移,从广东德庆到广西宜山,最后在贵州独山落脚。三年艰苦求学后,洪淦棠顺利毕业。
老人迄今清楚记得临毕业前发生的一幕——
那天,韩汉英主任亲自来找洪淦棠。他远远就喊:“你是洪大哥吧?” “报告长官,我不叫洪大哥,我叫洪淦棠!”
“我问你,你留校当教官好不好?”
“报告长官,我才疏学浅,怕难以胜任教职。” “想当官?” “不,我只想当军人。” “那很好啊,你想到哪个部队去呢?” “我军校毕业,立志报国,希望到一线部队去抗日杀敌。” “很好!作为军校毕业生,理应到前线杀敌。”
就这样,洪淦棠没有留下来任教。但是,命运却因为另一个神秘人物的出现,发生了重大转折。
当时的中国,内忧外患,国民党政权岌岌可危,“正值用人之际”。戴笠(戴雨农)这个“特务总头子”应运而生,并呼风唤雨,不可一世,其命运跌宕起伏,其人生之多姿多彩,迄今仍为学界和民间所津津乐道。洪淦棠同戴笠这个名字联系上纯属偶然。戴笠到学校,是要“伯乐相马”。他要为“党国”物色一批可造之材,用以培植个人势力,为抗战所需,更为蒋家王朝所用。
当年,戴笠被公认是蒋介石的左右手,掌管军统局,名声极响,提起他的名字人人都敬畏三分。他来军校物色人才,希望相中一批精英分子进行“深造”,组成高级参谋团,为战局服务——说白了就是从事军事情报搜集工作,直接服务于战场,以维护国民党的江山社稷。为了网罗“党国精英”,戴笠特设了一个高门槛,要求必须是上校以上官衔者才有资格入围。
许多学员慑于戴笠的威力,又害怕到前线卖命,因此畏缩不敢报名。当时,洪淦棠仅是中尉军衔,不符合“深造”条件,就因拒绝留在后方当教官,而愿意上前线杀敌,被认为具有不怕死的革命牺牲精神,受到军校长官的好评。这一点恰好合乎戴笠的需要,于是,他一眼相中体格出众、血气方刚的广东仔洪淦棠,极力拉他入伙。就这样,本想到前线领军抗日的洪淦棠,阴差阳错成为戴笠一手培植的“军委会参谋班”特七期学员;未能如愿到前线杀敌为女儿报仇雪恨,却被送到陪都重庆受训。他的个人命运,也因此同戴笠发生了牵连。
“戴雨农少将是我们的班主任,他是军统局掌门人,我们都习惯性称他为戴先生。”在当时,因其行事极其诡诈神秘,又深得蒋介石的宠信,被视为一代奇人,为军情人员所仰视。在洪淦棠心目中,“戴先生”永远是一个偶像级人物。
经过严格训练,洪淦棠顺利结业,随后,继续被选送到陆军大学战教班(一期)深造。集训1年后,洪淦棠成为一名文武兼备的高级特工,正式成为戴笠手下的一员干将。他被分派到“军委会国际科”工作,专门搜集国际情报。基于战事需要,此阶段专门收集日本军情。与此同时,洪淦棠还兼任参谋班的教官。迄今,他只记得一个曾与自己一起共事的同僚,他是山东籍科长王汝桐。
尽管年代较远了,可洪老先生提起戴笠,依然眼睛发亮,声音也立刻大起来:“戴先生真是一代奇人,提起他许多人都会敬畏,能在他手下工作,之前想都不敢想。”他回忆说,其时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世界风云变幻,胜负之间谁也无法逆料,战局发展具有很大的偶然性,情报工作尤为重要,一个关键的情报甚至会扭转整个战局。
洪淦棠说,戴笠一生搜集到的最有价值的情报是“日本计划偷袭珍珠港”。当年,戴笠的情报网络遍布全球,可谓无孔不入。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也是因为这宗重大的情报未被采信——因美国人疏失,日本成功偷袭了珍珠港。
当时,戴笠手下的谍报人员已经收集到了日军计划偷袭珍珠港的重要信息, 拿到这份绝密情报后,戴笠立即上报给蒋中正,蒋中正也在第一时间将这个重要情报报告给美国的罗斯福总统。可是,美国人根本看不起老蒋的情报能力,压根儿没有予以重视。结果,日本偷袭珍珠港得逞。
不过,美国人由此对戴笠刮目相看。这件事之后,蒋中正和戴笠也更加看重情报在对日作战中的重要作用。虽然洪淦棠加入军统时,珍珠港事件已经发生,可“这个‘故事’,成为一个经典教案,戴先生在情报人员中经常提及”。
洪老先生说,自己所在的国际科工作人员有100多人,属于戴笠庞大情报网络中的一个局部。戴先生的队伍究竟有多少人?谁也不知道。当时在情报人员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即使在日本皇宫内也有他的人。“每天,我们国际科的情报员将收集到的最新信息上报给戴先生,他整理后再报告给蒋中正,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程序。”洪老先生双眼直视着我道,“我的这些经历,从来没有开口对外讲过,包括我的儿子他都不知道。今天,我是第一次告诉家乡来的记者朋友。”
他说,有些情报到后来才逐渐被披露出来,有些还被人争执不休,而作为一名军统情报人员,自己当年早就了然于胸,只是因为保密纪律,才咽到了肚子里……
1945年,日本投降后,政局发生了剧变。
抗战胜利后,很多军人回到原籍,一些战时建制也被取消。洪淦棠身份改变,他被留在重庆训练青年军。不久,孙立人将军所率的入缅甸及印度的远征军也胜利返回国内。戴笠随即将洪淦棠调往孙立人所率的新一军。洪淦棠因此随新一军回到广州,从日本占领军手里接收战略物资和军需品。
经过8年抗战,洪淦棠再次回到祖籍地广东宝安县(现深圳市宝安区)。他说,抗战期间,自己一心一意为了抗日救亡,并由于情报工作的特殊性,加上战事紧迫,长期不能回家探亲。“我太太在家里守了8年活寡啊!”忆述当年,洪老先生无限感慨,“那时她还很年轻,嫁给我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我的好太太,虽过世多年,我现在还一直在怀念她!”说到这里,洪淦棠老人眼里盈满了泪花。
部队奉命在广州休整,洪淦棠这才有机会将太太和68岁的老父亲一并接到了广州。“我本来还有一个10岁的女儿,可她被日本人炸死了,想起这些往事我就会流泪。日本人!最可恨的就是日本人!”时至今日,说起这段历史,老人依然充满了刻骨铭心的恨意。
洪淦棠本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可刚刚安置好家人,部队发来一份电报,命令他立即归队。原来,曾远征缅、印,屡立战功的远征军,又要开始新的“远征”。只不过这回枪口对准的是自己的同胞—林彪所率领的部队。随着第二次国共内战开始,洪淦棠受命随同孙立人所率新一军远赴东北,目的有两个:其一,接收日军的战略物资;其二,排挤苏联在东北的势力。
洪老先生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北上路径:“先是在香港待了两周,然后乘船北上,在海上颠簸了8天8夜才到达营口。1946年3月下旬,新一军乘美舰在秦皇岛登陆。”
“刚抵达时极不适应,秦皇岛的气温是零下20多度。”洪淦棠的新职务是新一军新三十师二科上尉参谋,依然是主管军事情报。
老人说,当时东北战事混乱,很多现象简直是匪夷所思:那里有国民党、苏联的军队,还有日本残军,都混杂在一起。“苏联军队当然是‘别有用心’。他们将从日军手中接收的军械物资等慢慢地一点一点交给国军,目的是拖延时间……”
洪淦棠所属部队为新一军下属新三十师,在锦州一带同林彪部队周旋。开始时,国军进展顺利,可谓“势如破竹”,连克锦州、四平等地,直捣长春,陈兵松花江畔,目标直指东北大都会哈尔滨。洪淦棠说,战局开始时,国民党部队确实占据了很大的优势。老蒋盘算,占领东北只是时间问题。
未曾料到,战局随时间推移开始发生变化。在昌图、铁岭一带的夜战中,洪淦棠身负重伤。而在此前的抗战时期,洪淦棠已经负过一次伤。这次受伤,给洪淦棠留下了终身印记。他捋起裤管,脚腕处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
这次大难不死的经历,老人终身不忘。当时,作为先遣队队长的洪淦棠率领300人急行军穿插,“林彪的部队给我们设了一个陷阱”。洪淦棠率部夺占了一个据点,晚上,他们就在据点里的一座红楼内休息。睡到半夜,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楼塌屋倒,硝烟弥漫……洪淦棠所率部队死伤惨重。住在三楼的洪淦棠,被抛到数十米之外,虽幸免于难,但是腿部受了重伤。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才慢慢恢复元气。
在东北期间,洪淦棠参加了著名的“四平街大战”,而记忆最深刻的当属“城子街之战”。他所讲述的这段历史,有史料如此记载:“……新一军在一下江南中被林彪围点打援吃掉了近两个团,二下江南中第一仗在城子街被吃掉一个团,但第二仗在德惠就打了一个翻身仗,守点部队没被吃掉,援兵也没被吃掉,三下江南也没有吃亏。”城子街成为拉锯战的一个战略支撑点,双方拼死争夺。洪淦棠记忆中的“城子街保卫战”,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林彪部队经过一段时间的整训后,兵力大增,以3个纵队围攻城子街。双方激战两昼夜,3万多国民党军队被彻底击溃。”洪老先生神情黯淡地说,就在这次战役中,自己成了林彪部队的俘虏。
洪淦棠失魂落魄地随国民党残兵败将被押往哈尔滨。经过甄别、教育两个星期之后,他竟平安无事地被释放回家!
这是何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