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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鹰有宝宝
发生在温州乐清的滴滴顺风车司机强奸杀人案,有一个场景总在我脑中回旋。
这个场景与受害人遭遇的残暴、她家庭遇到的无端重创相比,微不足道——我只是无法把它从脑中驱逐出去:
8月25日中午,凶案发生的第二天,嫌犯钟元的父母匆匆离开了
虹桥镇郊区他们租住的那座夹缝中的老房子,没来得及带走的日用品,散落在十几平米的逼仄空间里
。
因为怕
受害人的亲属找上门,也怕面对熟人的羞愤,他们落荒而逃。
钟母一直哭泣:“我不认他了,就当没养这个儿子。”
杀人偿命。
这对已背井离乡,在外打工20年的夫妻,晚年注定膝下无人。他们还需偿还独生子钟元在网贷平台欠下的几十万元债务——这些钱,钟元主要用于了赌博。
而此前,他们已经为儿子开店、买车、还债掏空家中40万积蓄。父母与儿子无法沟通,经常争吵,“管不了他,一管就要跳脚”。
他们一定非常困惑:人生,
何以走到了这个地步。
这个家庭的分离,从钟元六七岁上小学开始。
夫妻外出打工,独子交给四川乡下的爷爷。他们在温州已呆了十几年,离家2000多公里,回家的次数想必是极少的。
孩子初二辍学,在老家四川晃荡了十来年,做各种生意,开滴滴,去年才带着女友到温州工作,和父母合住了半年,又大吵一架,搬了出去。
算一算,20年来,这对父母真正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年。
他们是糟糕的爸妈吗?或许更多是无奈。年轻时为生计远走,回过头来,倾其所有,把全部积蓄掏给儿子想弥补父子、母子相处的欠缺,但要明白儿子在想些什么、建立情感的交流,几乎不可能了。
心理平台KnowYourself援引Burgess(1986)对性谋杀者发展图谱的研究,发现大多数性谋杀者有这样的特征:
成长环境中的
依恋关系没有正常形成
;
早年
经历过严重
创伤
,导致孩子的情绪经常处在一种激越的状态里,这会影响他们对人际的反应,比如
过度敏感和愤怒
;
没有完成发展中的任务,孩子的
成长中没有可以模仿的榜样
。因为孩子
没有与照料ta的人形成好的链接关系
,他们不听管教。因此他们的发展没有好的指引,
无法学到处理人际、情绪等的技巧
;
创伤,以及没有跟上节奏的成长发展,让他们
在人际中屡屡受挫,从而更进一步陷入自我隔离
。正因为自我隔离,他们
没有机会纠正对自己、对他人扭曲的观点,逐渐站在了一个反社会的位置和视角。
…………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父母陪伴的钟元,看起来很符合上面列举的所有特征。
而遗憾的是,在他铸成大错之前,可能身边完全无人知晓他的情绪、他的心理。
有记者到他四川金堂县农村的老家采访,伯父只能说出“他从小老实、内向,与人交流不多”,却不知道,他很可能自我封闭已久,学会与家人的交流方式仅仅是索要金钱来确认自己的重要。
有人已经发现,三个月里两起滴滴顺风车司机强奸杀人案,凶手有几处细节上的相似:
27岁;留守儿童长大;初中辍学;讷讷不言;曾向网上P2P平台借款数十笔,信用破产,陷入借新补旧的恶性循环……
他们是同一代人——农民工二代。
仅仅两个案例,当然不能推导出什么。它只不过以极端的方式,再次提醒我们关注留守儿童这个庞大的群体,提醒我们注意,
在近三十年经济高速发展的背后,有数千万家庭的被迫分离、数千万孤独长大的儿童。
据2016年发布的《国务院关于加强农村留守儿童关爱保护工作的意见》中的定义,
留守儿童是指父母双方外出务工或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
这个群体到底有多大?
2013年,全国妇联发布《我国农村留守儿童、城乡流动儿童状况研究报告》,根据国家统计局《中国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资料》的数据推算,全国有农村留守儿童
6102.5万
,占农村儿童37.7%,占全国儿童21.88%。重庆、四川、安徽、江苏、江西和湖南等劳务输出大省,农村留守儿童已经超过该省农村儿童比例的50%。
统计数字在最近8年似乎在大幅减少:
2016年,教育部公布的2010年留守儿童数据为
2271.51万
;
同年,民政部联合公安部、教育部摸底排查,截至该年11月,全国农村留守儿童数量为
902万
人,其中由(外)祖父母监护的805万人,占89.3%;由亲戚朋友监护的30万人,占3.3%。
如果数据的变化可信,那么,和钟元、刘振华(郑州滴滴顺风车杀人案凶手)一样出生于1990年代前期、在2010年前后成年的留守儿童,恰恰是基数最大的一代人,他们已迈入社会,成为时代的一支主力军。
这样在童年情感缺失的一代,会给时代带来些什么样的心灵底色?
极端案例总是少数。
影响人们更多的是日常:怎样表达情感、怎样处理冲突、情绪的稳定、遇到挫折的态度、对自我对未来的信心……
从2015年开始,公益组织“上学路上”每年都会发布
《中国留守儿童心灵状况白皮书》
。
2017年的白皮书,基于从17个省、市、自治区回收的14868份有效问卷,得到了这样一些沉重的统计数据:
11.4%的留守儿童,在问卷里称自己的父母“已死”
,而中国年平均死亡率为千分之七。显然,有很多孩子是
故意填错,来表达对父母的怨恨情绪。
9.3%的农村留守儿童认为父亲或母亲去世对自己“几乎没有影响”
,而把城镇的留守儿童纳入进来后,这一比例上升至9.7%。
孩子的心理状态映照的是父母对他们的态度,与给多少物质条件无关。
留守与否直接关系孩子是否更容易遭到他人欺负
,其中缺母留守状态最严重,孩子认为自己被欺负的比例达到58%,其次是完全留守(指父母均不在身边)54%,再次是缺父留守48%。
从数字中看,留守确实降低了孩子在人群中的地位,使其更容易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与想象中不同,
母亲一旦外出打工,
她跟孩子的联结情况会出现陡然下降,
无论是回家看望、还是电话联系的次数,都比父亲外出打工少10%~13%
,表现得对孩子好像更为“绝情”。反过来,这种情况也反应在孩子的心理状态上,
多个指标显示,母亲单独外出打工对孩子的心理负面影响等同甚至大于父母双方都出去打工。
而2015年的白皮书还提到:
15.1%的留守儿童一年到头见不到父母,即使在春节也无法团聚。4.3%的留守儿童甚至一年连父母的电话也接不到一次。
如果(父母)不能保证每3个月与孩子见面一次,孩子的“烦乱度”会陡然提升,对生存现状产生焦虑,而只要保证每周1到2次的联系,孩子的“烦乱度”就会明显下降。
4
回到那对仓皇离开破旧出租屋的父母。
当年他们是否可以有别的选择?
我们的城市又是否给过他们更多选择,让他们可以把孩子带在身边、教养长大?
最近因为日本漫画家樱桃子的去世,大家又在重温她的经典之作《樱桃小丸子》。
小丸子在说什么?怎么就留给几代人那么多温暖的回忆?
无非是,最最平凡、最最平凡的市井生活,是满身缺点的普通人也可以获得的幸福和希望,是——陪伴
,在一起,吃好多好多顿饭,说好多好多无关痛痒的话,看得见家人的眼睛。
对许多人来说,要实现这些,并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