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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非马 | 一个虾精的道德修养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2-12 12:32

正文

图/Kylin无形师







前阵子山头有个喽啰,编号九五二七,他急匆匆找到我,说大王不好了!不好了!

 

我摆摆手,一边让他缓缓再说,一边琢磨这世上还能有什么仇家。

 

周边妖怪敬我三丈,那些地盘争斗的事儿,找不上我。莫非是天庭的人?难,观音终日忙着天下苍生,瞧不上我这角色。杨戟?杨戟不太可能,听说这人最近新养一只萨摩耶,脾气跟着好了不少,再就是太上老君了,可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大多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正琢磨着,喽啰已经喘过几口粗气,他眼神慌张,扯着嘶哑的嗓子,喊说,大王,是那齐天大圣...齐天大圣美猴王,出来了!

 

我一愣,随即摆摆手教他安心,让他退了出去,起身伸个懒腰的间隙,瞥见了头上悬着的一块匾额,不禁有些失神,上面“心安理得”四个大字早落了灰,映着眼涩,我叹口气,走近拂了拂,又坐回门槛上,点起一杆旱烟抽着。

 

哦,原来是那猴子。

 

齐天大圣,美猴王,孙悟空,的确都是响当当的名字,四方大妖怕他,诸天神佛也怕他,连带着我的徒子徒孙也对那猴子心生畏惧,能理解。

 

人一上年纪,想起以前的事儿反而更矫情,我砸吧砸吧抽着烟,一时有些恍惚。三哥说,这天底下的妖怪,心不安,背不直,妖力多深也没用,化妖为人成佛,讲究个心安理得,再想往高处走,身上就得带股势,这势,只在猴子身上看见过。

 

可如今看来,纵使有齐天般的气势,还不是屈于山下五百光景。

 

三哥啊三哥,你教会我这一只虾精挺直背做人,又有何用?我也不过是居于一方野山,重复给徒子徒孙讲着你那一套说辞,你给我四个字心安理得,我想一想,只感到心里憋屈,也想不通道理了。

 






惊蛰那天,我拎两壶酒下山,往鹰愁涧去,那里与其说是一片百里大湖,倒不如说是一方深潭。数不清的大河瀑布倒灌于此受困于此,一滴不曾外漏。

 

当年那事发生后,老君的炼丹炉无辜破碎,大火蔓延。事前事后,观音一滴水配杨柳,往天庭灭三昧真火,一滴水浸仙绳,来人世压破败身躯。

 

湖底有茅屋,一个满头杂乱白发的佝偻老人坐在茅屋外,衣着褴褛,双手插进袖子,正双目无神望着潭水,见我来了,才颤颤巍巍站起身,我连忙扶住他,坐在屋外的石桌前。

 

倒上酒,我看着脸上皱纹满布的驼背老人,不禁心疼说,你又老了。

 

老人摇头笑笑,喝下一大口酒,烧得他龇牙咧嘴。人一活久,世事皆怪,以前明明是非琼浆玉液一口不喝的人,如今落了这般田地,倒是越来越爱上这劣质的烧酒。他倒吸口气,啧啧嘴,说,老了有什么奇怪的,倒是你,不错,还直着背,这不容易。

 

我沉默一会儿,才恭敬说,三哥教我的,不敢忘,不能忘。

 

不能忘,就是不能忘,我一个命中注定给人做奴才卒子的虾精,从卑躬屈膝到不卑不亢,甚至闯了那般大祸仍能于此开山立寨,都是源于一个男人救我于欺辱之中,他的一字一句,数百年前忘不了,如今也忘不了。

 

三哥没答我话,过了会,才轻声问我,还疼吗?

 

嘿,一听这,我难得激动,压低声音攥紧拳头,咬牙说,小弟疼,又算得上什么?无非睡不上个好觉罢了,可三哥你呢?那猴子呢?凭什么你们就要落个这般下场?

 

面前老人一愣,随即长叹口气,再过了许久,才说,我们这种人,注定就是这种下场,你知道,当初也不是不可以低个头,可那么做,安不了心。

 

三哥说完这句话,拍拍衣服,站起来转身走了,佝偻着腰步伐缓慢,垂垂老矣。

 

我在后面轻声说,三哥,那猴子放出来了。

 

驼背老人听话一顿,没转身,好久只说了一句,嗯。

 

那天夜里我回到山巅,山下沿途的寨子星火点点,柴垛整齐,鸡鸭入笼,偶尔听到的都是关于大圣归来的夜话。

 

经营山寨几百年来,周边人类与妖怪大多维持个安稳,打的架少,也难怪他们听了那传说中的煞神便如此慌张。人口相传之下,三界众生都还记得那头戴紫禁凤翅冠的孙大圣威风凛凛,不可一世,能教九天十地都闻风丧胆心生畏惧,可是我这几百年过来,却只记住了那场大战中的一杆枪,与一袭白袍。

 

那是我的三哥,五百年前,别人也曾尊称他一声西海龙宫三太子。

 






下山买个烧鸡的功夫,正巧遇见了近日盛传的取经一行人。四人一马,除了马上那白净和尚,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佛说相由心生,我不信佛,但这句话没错。

 

“何方妖怪,挡路了。”猴子烧出了一双火眼金睛,识得我妖怪身份,只是言语间有些无精打采。

 

我拱手笑笑,在猴子眼中看见我那一嘴泛黄的牙,说孙大圣,是老相识了。当年您大闹天宫之前,刚蹦出炼丹炉的时候,我跟在那人后边儿,咱们打了个照面。

 

哦。孙悟空收起金箍棒,过会儿,又从猴嘴里蹦出个“哦”字,才问,他呢。

 

我看猴子如今身无大碍,再想起三哥,难免悲从心来,叹口气说还能怎么样,戴罪之人,勉强活着。

 

三哥的处境,我故意略过没说,猴子和三哥谈不上朋友,准确一点说,反而叫宿敌更合适些。我自然不想让猴子知道三哥眼下是如何落魄。他连三哥生死都不清楚,我明白,毕竟山下的日子不好过,可如今你至少还能握着棒子,而三哥双手只能插进脏兮兮的袖子里了。

 

念及往事,我邀他去自家的妖寨一叙。

 

猴子似乎被压怕了,听我这一问,竟然不敢做主,只是扭头去看白净和尚的意思。

 

唐僧想了想,喊了声佛号,问,有肉没。

 






几轮酒喝下来,才知道这几位都是无法无天的主。猴子就不说了,猪头执掌天河天兵,壮汉官封卷帘大将,盖因犯了大罪才来走这一趟苦旅,我问那醉醺醺的白净和尚你又是何方妖孽,他醉眼朦胧说也曾骂过如来几句脏话。

 

说到底,都是一意孤行却难以顺心的可怜人,临了我问猴子,你头上这狗链子是怎么回事儿,磕碜。

猴子说,再犯错,就疼。

 

我识相没接茬,至于有多疼,我心里有数。我一只本该弓着背的虾精这些年坚持挺直腰做人,换来夜不能寐的筋骨疼痛,虽然苦不堪言,但我知道与这两人相比,却轻松得多了。

 

毕竟我疼的是筋骨,他们疼的是心血。

 

借着酒劲,我接着跟猴子唠叨,三哥当年教我一杆不会弯的硬枪,教我四个字心安理得,教我挺直背做人,我照做了,是天下第一个直起背的虾精。可那股势,他没教我,如今你们如此落魄,更让我心不安理不得。这些话我问过三哥,他没回我,今天遇见你了,你给说说。

 

猴子仰头闷一口烈酒,说大道理咱讲不明白,这么说吧,金箍棒千变万化,是随咱心,那杆枪宁折不曲,是如他意,你再回头问问自己那脊梁骨,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放松放松弯回去,也许就明白了。

 

我摇头否认,说,大圣,您甭骗我,也只有我知道,你没随心,三哥也未曾如意,当年整个三界,三哥唯独瞧得上你,跟你约好有一场架要打,你给我说说,你俩没败在对方的手下,怎么就都输了呢。

 

猴子就不说话了,喝着闷酒,最后熬不过几个人一齐盯着,才强颜欢笑说,这不年少轻狂犯了点错不是。

 

 

猴子说的是句屁话,我懒得搭理,当年这厮销了生死薄捣了蟠桃园,灵性最足,也没见有这觉悟。他无拘无束,想什么是什么,生来不沾因果,闯祸就是闯祸,若提一嘴野心,估计也就是那“齐天大圣”的四字空话。

 

但三哥却截然不同。龙族自古受制于天庭的玉皇大帝,龙王的儿女于成年后需去天庭自行领一根捆龙绳,由玉帝打入龙体,拴住龙筋,若有反叛之心,捆龙绳即可抽筋绞心,生不如死。世人皆知四大龙王风光无限,却不知道生死已教一根绳子拴住了千年。

 

三哥教我练枪,也是教我做人,他说教你我这杆不会弯的枪,你别后悔,这路太偏也太直,但好在坦荡,枪一日不断,背一日不弯。你学了我这杆枪,顶天立地,这是身骨,问心无愧,这叫心安。

 

三哥的心安,就是求自由,求一个人自由简单,拼四海龙族自由,才是真难。

 

真比齐天难。

 

所以猴子也说,你三哥,我没有跟他打过,但这个男人,我佩服,人说过刚则断,他说不为瓦全,真是我的心声。跟他约一场架,一个是把他当看得上眼的对手,一个是把他当走得了心的朋友。

 

猴子晃着酒杯,眼眶发红,回忆说,猴子傻,白龙痴,什么惺惺相惜,说白了都是固执,谁都不会低头,所以那场架没打上,不后悔,只遗憾。

 

猴子醉了,我看得出来,他仰头而尽,又斟满酒,摇摇晃晃站起来,将酒洒在地上,断续说,可咱俩谁受得了遗憾?等我取经归去,等你回首再来,这场架不打,老孙不成佛。

 

可猴子不知道,如今三哥已被抽了龙筋,活命都难,只得终年弓着背,再直不起腰,也抬不起头了。

 






这几人走那天,寨子热闹得很,毕竟是传说中的人物。有个新进寨子的兔妖女孩鼓起勇气穿过人群,来到白净和尚面前怯怯问,师傅,听说吃你的肉可以长生不老,是真的吗?你们人类都知道我们兔子肉香,可人肉是什么味道,我现在还不知道。

 

唐僧揉揉女孩两个兔耳朵,喊了声佛号,认真说,贫僧的肉是草莓味儿的。

 

我哭笑不得,向那不正经的和尚撇了块石头,唐僧也不生气,说一声善哉善哉便上了马,一行人便就此离去了。

 

几人没了身影,我才转身坐回门槛上,点起旱烟抽着,琢磨着和尚临走前跟我轻描淡写说的那几句话,烟抽完了,我也驾云赶往三哥那头,带着几瓶埋有数百年的好酒。

 

一个美猴王如今拴上了金箍,也终究是美猴王,三哥若是如大圣一般领了金箍,便是接着驼背去取经,我也能接受,可倘若真如和尚所说,那么就算当年那桩罪怪不到我头上,今天我自己也要请一条泄露天机之罪加身了。

 

去往湖底茅屋这一路,我只觉一生都未如此悲愤过,唐僧那番话压得我心生怒火,目瞪欲裂,只怪自己悟性不高,学不来三哥的“势”,否则定要重蹈一次他的覆辙。可当我加急赶到三哥面前,说了这话之后,这老头仅仅呼一口浊气,说,猴子也取经去啦,那来就来吧,我走不了,也不走了。

 

一听这话,我便全身无力了,来时积攒的一腔热血,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血液不顺,绞得我心难受。我明白三哥这湖底是一方死水,百条河流小溪汇聚于此,一滴一滴凝聚,湖水看着晶莹清澈,殊不知整片湖都是天庭的禁制,别人来去自如,唯独三哥离不开这破落茅屋,可我如今既然前来,本就做好了同三哥玉碎的准备,怎么想到三哥是这种反应,他可曾心安理得?

 

和尚没什么本事,人却不错,临走说的是观音曾告诉他,取经人统共有五,最后乃是一匹龙马,前身为一条白龙,今朝戴罪立功,将化作白马行代步之用。

 

他话未点明,我却知晓话中白马即是三哥。

 

唐僧这番话,什么意思,我明白。浅一点说是让我给三哥带个话,往深了说是把三哥的命数交给他自己定夺,可谁料三哥老了,背坨了,人也跟着丧气了?

 

我气不过,来回踱着步子,最后气冲冲拿起酒杯狠狠摔碎在地,红着眼睛大吼说,取个屁经!妈的当年要不是那如来卑鄙无耻,趁着三哥力竭插上一手,你又怎么会沦落至此?

 






当年猴子大闹天宫,是有三哥珠玉在前,这两人一个想齐天,一个要自由,曾约定各自了却心愿后便酣战一场,可惜想不到佛家道门竟有一天也会携手抗敌,最终便是一个去了五指山,一个来了鹰愁涧。

 

三哥不走,我也未走,最后几天自然是想陪着他。期间小兔妖分水来信一封,询问春耕一事,我短短交代几句,便任由他们做主。庄稼一年有一耕,人却一期只一会,三太子五百年我见过一次,也就只见过一次了。

 

小兔妖曾经问过我,大王,你醉了便念叨你的三哥,你三哥究竟是谁?

 

我哈哈大笑,说如果你大王的三哥是西海龙宫三太子,你觉得威风不威风?

 

意料之中的,小兔妖皱起眉,一脸嫌弃说,大王别闹了,那鲁莽的败家子,怎么值得让大王这么惦记?

 

我只是笑笑,没说那败家子也曾教过你家大王甘愿履行一生的信条,也曾信誓旦旦要为四海龙族拼万万年自由身,也曾领我这喽啰拜访过巍巍天庭。

 

传说只提到西海龙宫三太子打碎了玉皇大帝的珍贵明珠,落个悲惨下场,却不知那明珠是世上极尽防御之力的法宝,天雷地火,缥缈因果,都拿它无可奈何,故而也是玉皇大帝心口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世人都笑话西海龙宫三太子鲁莽无知,是个纨绔子弟,却不知他也曾由南天门起,一枪八百里,沿途所挡,楼宇倾塌,仙木尽毁,天兵死伤无数,途径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那炉子神铁打造,连猴子被困在其中也无可奈何,正被烧得抓耳挠腮,赶上这倒霉炉子挡了三哥的路,被一枪粉碎,干净利落。最后那一枪停在玉皇大帝的胸口,明珠发威,足足挡有三刻,这三刻钟,方圆百米无人可近身分毫,三刻之后,明珠已然黯淡无光,眨眼消散在风中。

 

什么是势,势就是不可挡,一枪八百里,摧枯拉朽,破丹炉,碎明珠,取玉帝性命,可三哥的枪太直,太硬,从不会弯,所以他断了,断在如来佛祖倾尽佛国全力的阻拦之下。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五百年,人人解恨怒骂,却一直对三哥三缄其口,不是没有道理,猴子大闹天宫时已被炼丹炉烧去了七八成功力,所以于他们眼中只是难降,却不恐怖。反观三哥自然大不相同,他一击不成,尚有余力,天庭之上如魔神降临,一根捆龙绳,两根捆龙绳,三根四根,都压不住三哥,最终天庭祭出千万年才积累下的十万根捆龙绳,宛如乌云蔽日杀向三哥,加上天兵佛陀前赴后继,才将三哥抽了龙筋,压在这鹰愁涧下。

 

人人都说三太子是个不学无术的鲁莽败家子,我想想,这话并不假,只不过他们瞧见的是浪费家世的纨绔,我看见的,却是独自一人便挑战天庭千万年底蕴的白袍。

 

酒喝到一半,有话从湖上传来,语气波澜不惊,说的是四海龙宫三太子听好,佛法无边,一饮一啄自有定数,今朝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若是愿化马取经,归来之日不仅还你龙筋,更可立地成佛,愿是不愿?

 

我看向驼背的三哥,他摆摆手,说,你先上去。

 

我拗不过他,离去时只见他擦擦手,浑浊的眼睛唏嘘不已,又双手插进袖子,佝偻的背影只传来一句,不喝酒了,做马去了。

 






来到湖边,不远处正是取经队伍,空中莲座有菩萨低眉,随着他们目光向湖底望去,只看到那个白发驼背老人收拾好石桌石椅,便向茅屋外徐徐走去。

 

观音皱眉说,你若愿,便答应,不要乱来,湖底重重禁制,沾之便是身死道消,负罪五百年,难道你今天想功亏一篑不成?

 

湖底驼背老人兀自双手插袖,置若罔闻,走到茅屋那空地边缘,没有一丝停步的意思,可就在老人踏出茅屋的第一脚落下时,莲上的观音立即大惊失色,不可置信说,你…你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唐僧掐了掐指,喃喃说,宜白龙出水。

 

那一脚踏出,百里鹰愁涧湖水尽皆沸腾,数不清的禁制霎时粉碎,由湖面起一道大漩涡,卷着亿钧重的湖水向下而去,尽皆消失在三哥脏兮兮的袖子中。

 

三哥驼背白发,面目苍老,每走一步都颤颤巍巍,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他双手缓缓从袖中抽出,手中像握着东西,一寸一寸,晶莹剔透,都是无数禁制湖水凝练而成,只听他扯着嘶哑嗓子说,来一杆枪。

 

“教你练一杆枪,是教你做一个人,你这虾精,把背挺直一点,对,再直一点。”

“心不安不必成妖,背不直不需化人,记住了,疼一根筋骨,活一份心安。”

“人人都说过刚则断,我只明白不为瓦全。”

“小弟,与我走一趟天庭。”

 

故人言谈,历历在目,配着此情此景,仿佛有一袭白袍从岁月长河中回首再来。我望着湖底面容枯槁的老人,他面容古井不波,我却已泪流满面,心中郁结一扫而空,扯着嗓子又哭又笑喊道,三哥!哈哈哈哈哈!三哥!三哥!

 

眼前此景实在过于惊人,仅数息功夫已招来各路神仙齐至,杨戟哪吒四大天王这些老面孔一个不缺,更多的是银甲天兵。无数双眼睛正望着湖底的踱步老叟,人人神情肃穆。接着又走出数人,乃是掌管捆龙绳的天将,他们掐手印,轻喝一声,起!

 

刹那间,汇聚于鹰愁涧的所有大河静止不动,紧接着化作一条条黑绳,冲天而起,最粗足有数丈。

 

这些河流,本就是捆龙绳所化,此时显出原形,更使这一方天地杀机四伏。

 

捆龙绳显现同时,天兵天将各自祭出法宝,分明是要扼杀三哥于湖中,可我岂能如他们所愿?五百年前我看了一场热闹,心不安理不得,日夜教我心烦,今朝再会又是身临其境,我祭出长枪,暗暗说一句三哥,小弟来求心安了。

 

可就在我决心赴死拼杀的下一秒,冲天杀机已是溢满鹰愁涧,罡风刮过,万籁俱寂,只留一声呐喊。

 

谁敢动!!!

 

一杆通天的金箍棒抡了个大圆,天兵佛陀均后退一步,避其锋芒,面上挂着忌惮神色。我看向双眼冒火的猴子,他身上妖气磅礴,战意昂扬,谁也不理,只直直盯着湖底的白发老叟。

 

云上观音眉头皱起,开始念咒,一句咒,猴子头上的金箍便紧一分,几句咒下来,疼得猴子目瞪欲裂,七窍流血,却仍不管不顾地攀升着气势。

 

四方仙兵,也只等猴子讨饶,放下那根棒子后,就将再度扑杀三哥。

 

“咣!”又有一声巨响撕裂天空,打断了观音的念咒声,我看向声音来源,不禁错愕,赫然是那白净和尚以九环锡杖敲了下地面,土地裂纹竟已是绵延不见尽头,只听他又喊了一声佛号,嬉皮笑脸说观音姐姐,金箍是你的,这不假,但徒弟是我的,所以念不念咒,该由贫僧说了算,您看在不在理?

 

观音望向那九环锡杖,面有难色,更遑论身边站着三尊凶神,咽下一口恶气说,唐三藏,今日若真酿下大祸,与你逃不了干系!

 

这么一耽误的功夫,湖中情景已是天差地别。虚空之中密密麻麻的捆龙绳卷向湖中老人,他满布皱纹的脸上不悲不喜,任由捆龙绳鞭打在身,毫无疼痛神色,继而他右手负枪于身后,左手虚握在湖中,无尽的捆龙绳便齐齐发出一声悲鸣,各自缠绕缩小,于老人手中揉成了一股细小黑绳,又隐于背后。

 

三哥第二句话是,来一根筋。

 

继而,三哥仍未停下脚步,在诸天神佛惊惧的观望中,这个湖底老人每走一步,背挺直一分,每走一步,生黑发一寸。

 

“身是一杆枪,心是一双手,先学握枪,再学出枪,握不稳,枪不准。”

“先问心,再做事,断枪仍可铸,心乱再难安。”

“人活一世,是活一势。”

 

一时之间,我脑海中只有三哥的谆谆教导,回过神来,这方天地早已是落针可闻,唯有三哥一步一步向上而来的脚步声。我坐在地上,嘿嘿傻笑,看着老人的面容正渐渐化作记忆中的模样,便知道,既然五百年前那杆枪,八百里无人拦下,那么如今这百里湖水,谁来都是螳臂当车。

 

南天门外,一杆枪递出八百里,鹰愁涧底,一股势深藏五百年。

 

老叟踏步九十有九,步步皆是墨染白头。

 

最后站在湖面上的,已经是一个白袍背枪的黑发青年,举手投足间藏着气势,那气可吞山河,那势敢摘星月,那一袭白袍,立于虚空飒飒作响,压得群仙诸佛噤若寒蝉,只见三哥先是对白净和尚点头示意一下,继而长吁一口气,最后,终于提枪指向眼睛发红的猴子,他嘴角挂起一抹笑,轻松说道,孙大圣,来战!

 






以后的岁月中,也有人陆续问我口中的三哥是谁,在听到三太子的名字后,都当我说的是玩笑话。我哈哈笑笑,未曾解释,只是摇头抽烟,向西而望。

 

那场胜负如何,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

 

人活一世,是活一势。三哥的势,我本以为已经参透,可那场大战之后,却反而更加迷惑。我时常想,当初若和尚没有敲那一下禅杖,三哥是否会就此转身离去?是惺惺相惜还是欠了人情,他什么想法,我不懂,相反设身处地去揣测,才有点领悟的意思。三哥是我的引路人,我愿意奉他言行为人生信条,我想,或许那和尚又是三哥的引路人罢。

 

数年过去,取经队伍的盛名已经享誉天下,唐三藏文武双全不拘小节,三个徒弟也个个身负盖世武功,连带着那匹身形挺拔的白马,也能被称赞一声有灵气。

 

大山大河,夕阳朝露,路上只有一行旅人的背影,相貌稀奇,嬉笑怒骂,倒也有人偶尔见过,雷雨中若隐若现的白龙。









文章作者:吞茶嚼花

图片作者:Kylin无形师

图片来源:http://www.cgartt.com/work1364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