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2016年,当建筑师赵扬正在大理施展拳脚时,我们和他有过先后
两次聊天(详见:
造一所不抗拒生活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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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就应该有普世意义
)
。过去几年,他在大理的每个作品都成为网红,成为大家前往大理、不断前往大理的原因(当然远非他本意),但我们自己进入大理的版图,的确是随着他的路径而铺开来的。道路黏在赵扬的鞋底,我们走在他的鞋印上。
“既下山”早在前年就已开业,过去一年多,在各大媒体频繁露相,甚至获过不少奖,身为“作者”本人,赵扬却一直没有发声。现在人潮稍微远去,植物也已长成,“芭蕉树下可以设石桌石凳了”,他才写下这篇自述。
十年前,我曾因为迷恋建筑师
王澍
的文字,苦于没有他的著作,而埋首各种渠道搜罗他的蛛丝马迹,现在“移情别恋”于赵扬啦。收到稿子的那天晚上,深夜看完,激动得有点坐不住……
缘起
最早把我们引吸引到大理来的几个项目,要么是倚靠在双廊风光无限好的崖壁上,要么是嵌入金梭岛上世界尽头一般的绝景。那时候初来乍到的大理客们大概都因为空气稀薄和景色辽阔而处于某种亢奋状态,诗和远方聊多了,就特别愿意相信干什么都一定能成。以至于我第一次见到
老赖
(赖国平,既下山品牌创始人)时,还有点不太适应。此君个子小,身板儿薄,说话特别诚恳而笃定,像在给自己打气;大概又因为谦虚,豪言壮语都用反高潮的方式加以修饰;抱负掩藏得深了,就欲言又止似的有些辞不尽意。
2014年夏天的大理,环洱海沿线的客栈开发如火如荼,海边的地价也不断攀升,那时候大理典型的饭局上都是两眼放光的民宿客们,空气中都弥漫着海景房和宅基地的事事非非。老赖当时经营的“瓦当瓦舍”作为一个青旅品牌已经在业界小有名气,进军大理也是感觉到旅宿行业变局的到来,大势所趋,要推陈出新,把旅宿和在地文化结合起来。不过那时候双廊早已变成一个沸沸扬扬的度假工地,环海西路一侧也挤挤挨挨全是海景客房;海边的宅基地已经很难觅得了。
那时候的大理古城反倒是门可罗雀,几个老客栈全都卖不起价钱,而老赖的选址偏偏就在古城。根据他当时的雄辩,海景客栈同质化已经相当严重,面对洱海的落地窗和露台是大部分客栈的唯一卖点,对海景的过分依赖反而妨碍了对大理风土全方位的认知和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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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鸟瞰 摄影:Claude Kühne
但是当
老赖
第一次带我去看他准备租下的院子时,我还是很难兴奋起来。这两块挨在一起的宅基地位于叶榆路和人民路交口的南侧,现状建筑是几幢砖混结构的民宅。这些拆掉了原来传统木结构院落而原址新建的砖混民宅为了争取室内面积和净空,撑得又高又胖,原有的院落已经被压缩成逼仄的天井。基地的北、西、南三面也被同样比例失调的邻宅紧紧包裹,而面朝叶榆路的院墙又意外的退让出五六米进深的空地,人行道扩宽成一个小广场的架势,又好像在呼唤一个公共建筑的登场。然而街对面的白磁砖公寓楼和楼下松松垮垮的几家铺面却很难让人有栖居古城的联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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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地现状模型及照片
赵扬建筑工作室
破题
敢在这个完全没有景色可资利用的场地上设计酒店其实是出于对古城整体氛围的信心。大理古城建置于明代洪武年间,虽然经历过多次重修甚至局部的破坏,但大体上还保持着原有的空间结构和尺度感。世事变迁,古城内传统木结构建筑的比例已不占多数,但家家户户都还维持了大则院落、小则天井的格局。街街流水,户户养花。古城里的居民也一直保有农业文明自给自足、不慌不忙的悠闲态度。民居的院子里都很安静,虫鸣鸟叫,花木扶疏。古城的格局是在山海之间顺着徐徐缓坡坦坦荡荡的铺陈开来的。
古人营城,不仅仅从功能区划和经济指标出发,而是首先要把城市放到一个山水形胜的格局中作整体构想。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墙壁上都没有朝外的开窗,而是要围出一个具体而微的小天地来怡情养性。庭院组成街坊,街坊拼出城池,城池依了山形水势,那庭院里俯仰自得的人们也就在这依山傍海的空间秩序中体会出家园在大地上的位置。在这个格局里看花开花落,人和天地自然的关系就不仅仅是通过视觉来维系的。用诗人于坚赞建水的话来讲,“不仅栖身,而且养心,诗意的栖居,用云南话来说,就是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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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地附近的人民路 摄影:Claude Küh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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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型照片 摄影:王鹏飞
设计是从平面布局入手的,因为砖混结构可改造余地很小,我于是很快就确认现状的民宅在流线安排上已是僵局。而且在这个没有外部景观资源的场地上,一切体验和氛围只能从内部争取。因此场地西侧的客房都只能朝东享受庭院内部的氛围和景致。这就自然排除了用传统合院内向檐廊串接西侧客房来安排动线的可能。突然想起古城护国路附近一个让我印象颇深的小房子。那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单跨木结构,却按照传统工法盖得一丝不苟。虽然有上下两层,檐口却压得很低,这个意外的比例和尺度感产生一种亲切憨直的表情。我就想像如果把这个“小独栋”的比例和尺度感用在既下山这片狭小的场地,也许是很贴切的。于是就在草图上随手勾画出来。
顺着这个思路,就在平面上安排出几个似连非连的“小独栋”来围合出一前一后两进庭院。庭院既是景观,也同时承担了通往客房和楼梯间的动线。咖啡厅因为要对外经营,就把它安排在首层临街的东侧。咖啡厅楼上的15、16号客房因为可以朝向街道开窗,就在其西侧安排出一条露天走廊来解决相邻五间客房的流线问题,顺势就把首层庭院的游赏体验引到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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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张草图和“小独栋”尺度原型 赵扬建筑工作室
要在390平米的用地上设计出14间客房的精品酒店,平面的推敲也就成了寸土必争的计较。为了让每一个角落都发挥作用,“小独栋”之间的空隙在首层平面几乎被见缝插针的逐渐填满。以至于“小独栋”的“独”在首层平面上被消解了。围合庭院的墙体被拼接成连续转折的界面;好几个房间又故意在形体的转角处退让出入口雨棚,这就进一步化解了独栋体量自身的完整性。在庭院中穿行,墙面随着脚步的移动而凹凸进退,好像是墙体和身体之间你进我退,亦步亦趋的对舞。但是走在二楼的露天廊道上又分明辨得出八个“小独栋”各自为政又错落有致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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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层平面图 绘制:赵扬建筑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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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层平面图 绘制:赵扬建筑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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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口正立面日景 摄影:王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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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入口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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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厅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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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门厅看向前庭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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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庭 摄影:雷坛坛
罗网
对透明性的把玩也是消解空间局促感的重要手段。位于前后两个庭院之间的茶室,几乎是完全用玻璃限定的空间。这样一来,庭院中随处可以感受到贯通南北的空间深度,而茶室的存在又使这个贯通的空间有了阴阳起伏。玻璃表面时有时无的反射又平添一层光影迷离;再加上植物、水面、家具、陈设和艺术品在空间中随处摆布出若干局部场景,虽然前后移步不超过20米,但目之所及,身之所感,已然叠加成密度颇高的体验,客人进入酒店时的期待得到了充分的回应,也就不感觉局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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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向剖面图 绘制:赵扬建筑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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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庭看向通往后庭的窄巷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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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室内看向前庭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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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茶室内看向后庭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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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庭南端看向茶室和前庭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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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0、11号客房之间的楼梯看向后庭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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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庭南端看向茶室和前庭 摄影:雷坛坛
透明性还体现在东西向度。咖啡厅东西两侧的立面都是玻璃窗扇,也可以完全打开,所以从街道上看,这个酒店并没有一个突出的立面造型,倒是更像绿树掩映下的一个舞台布景。我们用一道反梁实现了一个11米的开口跨度,因为场地比街道抬高了1.3米,从街道上看这个立面就更像一个舞台的台口。咖啡厅里的来来往往,酒店里的进进出出都有了舞台剧的效果。透过咖啡厅,还可以瞥见前庭清香木的树冠而略窥酒店之堂奥。反过来,如果坐在2号客房(前庭水面西侧)的躺椅上,视线可以掠过清香木的枝叶,穿过咖啡厅的室内看到街上的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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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向剖面图 绘制:赵扬建筑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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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号客房室内反观前庭 摄影:雷坛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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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清香木的枝叶看向街道对面的面包店 摄影:雷坛坛
这样的安排,使得潜意识很难把握到一个稳定的空间边界,我们对这个酒店的认知一直处在动态的空间参照中,建筑也因此不再是一个凝固而孤立的形体,而是化作若干似连非连的片段,跟随身体的飘移,不断涌现、消逝、又复现,层层景象叠加递进而成空间的蒙太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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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露天走廊 摄影:雷坛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