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崴：在有限环境中让乡村地景持续生长

广义上的乡村，在中国的土地上仍然占据着重要的比重。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哲学家梁漱溟曾将乡村视为改变中国社会的起点与开端，从社会构成与文化传承等方面强调了乡村对于中国的重要性。中国也曾以“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等战略方针来指导乡村的建设。

乡村记录着中国作为农业大国的历史，但当下的乡村在基础建设方面存在着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相较于城市，乡村中的当代设计实践似乎依然存在着滞后与断层。

2010年前后，许多建筑师再次回到了乡村，将建筑作为手段，投身于乡村的更新与复苏，他们关注当地文化与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参与现有建筑的改造和建设，为人们构建出更加便利、舒适的生活环境。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建筑师何崴便是改造乡村的参与者之一，他创立的三文建筑3andwich Design将乡村作为重要的实践场域，在乡野中完成了许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 位于浙江松阳的“爷爷家青年旅舍”便是他的早期代表作，将当地传统的夯土建筑改建成青年旅舍，利用新材料将内部空间重新规划，为其带来了新面貌，吸引了媒体的报道与外界的关注。

何崴的第一个乡村建设项目开始于2013年。“我曾经参与过北京昌平区的‘新农村规划’项目，也带领学生每年去乡村进行田野调查。我个人一直都很喜欢乡村，虽然我是一个出生在城市、成长在城市的人，但也许是因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长期出去旅行的缘故，乡村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也不遥远。”何崴说道。

在他的大学同学、学者罗德胤的邀请下，他参与了河南信阳新县的公益项目——西河粮油博物馆及村民活动中心。“这是我乡建项目的开始，也对我后面的乡建项目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西河项目在当时是非常特殊的，因为在2013年绝大部分建筑师的工作还聚焦在城市，乡村是一个非常小众的话题。项目很成功，也为我们赢得了广泛的关注。”

在西河项目完成后，他又承接了一系列乡村建筑的设计，也正式进入了乡建的行列。将新理念引入乡村，改变了人们对于乡村建筑的固有印象。

从乡村出发，但并不局限于此。 从纯粹的乡村到广泛的非城市语境，何崴在这片容易被人 们忽视的区域里，留下了许多各具特色的作品，不断探索着建筑、环境与人的关系。 他近年落成的数个新项目中展现了他在不同背景中的建筑研究与探索。

在重庆市巫山县，何崴和三文建筑将建平乡青台村村口外的一处闲置采石场改造成了市集，为村民和在此造访的游客们提供一处交流和休闲的场地，村民们能够在此售卖货品，热闹的市集也为原本荒芜的采石场带来了人气。通过建筑的更新，激活了曾经被遗弃的场地。

何崴先将采石场的石壁进行了清理修整，保留原本粗犷肌理的同时，也保证了场地的工整，将其作为市集的背景，突出了石壁的存在。 市集以数个轻盈的几何屋顶构成，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场地中，屋面的上翘形式显得灵动自由，也呼应了山体的起伏。

金属屋面和石板瓦的运用形成了新旧的对比，在材料上让现代性与在地性结合。而支撑屋顶的钢柱也来源于当地自建房的形式，将三根钢管通过腹杆相连，焊接成桁架，既解决了立柱的挠度问题，也控制了造价。

市集分为售卖区、休憩区和停车场，为了方便人们使用，售卖区设于离村庄距离最近的位置。停车场则位于最外侧的地块，避免影响居民的步行空间。

另一方面，何崴在材料上不断回应着场地原本的功能，选择用金属条和石材构成的石笼作为围墙，并将混凝土地面与石壁上突出的岩石直接结合，形成咬合穿插的关系。 以最原生态的手段控制成本，并且在乡村施工条件的限制下探索有趣的表达方式。

“乡村是与城市对应的复杂的聚居地，乡村社会的复杂性和前工业性让在乡村的建筑实践首先要了解乡村，熟悉乡村的语言、语法，并在各种条件相对缺乏的情况下完成设计和建造；但同时乡村项目相较于城市项目的规范限制较少，这让建筑设计可以有一定的自由度。”何崴说道。

对他而言，乡建并不意味着限制。 在更触及本质的环境里，建筑师反而能通过更加直接的手段参与当地的改造。

“ 对我来说，‘乡建’不仅仅是乡村振兴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回归建筑本源’的一种实验。 直至今日，乡村相对于城市来说仍然保持着可贵的真实：土地的所有者、建造者、使用者在很多情况下还是合一的，这也就使建筑师的工作可以直接面对真正的使用者，而不是中间商。建筑得以回归到真正解决使用者需求的原初状态。”

何崴补充道，“我觉得这对于建筑学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建筑师得以不盲从于资本，不简单地搬弄形式，不围绕众多繁复的规范做设计； 建筑设计应有的社会关怀和自由在乡村终于有了喘息的可能性。 ”

2023年12月，三文建筑在甘肃省陇南市康县的改造项目“新人字桥”正式落成，项目位于县城的核心区域，当地居民将此地两条河流交汇处之上的三岔桥称为“人字桥”。

人字桥原本是一座交通桥，承载了周围居民的通行需求，但随着当地的发展和周围其他桥梁的建设开通，人字桥的车行交通需求已经明显下降。因此，业主希望将其改造为以步行和慢速交通为主导的新廊桥。

何崴将康县当地的古廊桥龙凤桥作为灵感，参考了它交通与人行道互相结合的形制，在人字桥的原有桥面上建造了新的木制结构。 以坡顶门式框架为主体，双侧立柱加斜撑支撑着斜屋顶，并加装了镀锌钢板，提供了遮风避雨的功能，也通过造型呼应了当地的传统。

对此，他解释道：“我希望我设计的建筑和场地之间是有关联的，这种关联既是对场地本身的回应，也是对更大社会背景的回应；但另一方面，这种关联并不是简单地复制场地所在区域的历史符号，新建筑应有其自身的时代性和创作性的痕迹。”

他在屋顶上别出心裁地使用了彩色玻璃，以渐变的形式装点着桥梁，当阳光从中穿过，内部空间也被投射的光线染上了明亮的色彩。

新建的结构将桥的内侧化为半开放空间，能够根据居民的需求随时转化为临时市集或是演出的场地，内部也设置了座椅和箱型观景区域，以供路人休憩、交流。桥梁两侧原本的人行道和汉白玉栏板被保留了下来，以强调当地的历史记忆，也为居民们提供了便捷的步行路径，与内侧活动动线分流。

通过对材料和建筑形式的改造，三文建筑让人字桥焕发新生，以更加活跃的气质连接着三水六岸，也成为当地的地标建筑。 “非都市区域的项目，场地和环境因素非常重要，需要对场地有充分的认识，好的设计往往是找到了建筑与场地之间巧妙的结合方式，建筑成为人与环境对话的枢纽。” 何崴介绍道。

在位于福建省宁德市的“洞见·蓝”空间中，何崴尝试将当地的地理特征融入建筑，把位于沿海公路上的观景平台和停车场升级为全新的综合性文化中心，为当地的文旅活动提供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场地，兼顾观景、文化活动、聚会、餐饮和休息功能。

在与业主沟通后，何崴将宁德旅发集团董事长周文玲所提出的“险、隐、融”三个概念在设计中巧妙地诠释出来， 既要让建筑带给访客们海边悬崖的险峻，又要以自然的姿态融入自然环境，消隐于其中，与场地和当地的景观完美地融合。

“由于场地距离海很近，周边的海崖地貌又极具特征，设计首先就要考虑建筑和海、礁石的关系，它要融入环境，但又有自己的个性。”何崴介绍道， 他选择将建筑的主体藏于地下，外立面以暖红色混凝土呈现。

为了塑造更为自然的质感，混凝土表面采用拉毛处理，让建筑更接近岩石的感觉，与山崖融为一体。建筑的形体呈不规则形状，非直角的造型也在呼应场地周边的礁石。

建筑的屋顶以倾斜姿态形成了一处观景平台，表面覆盖着土壤并铺设了草皮与碎石，吸引着访客们流连于此，观赏辽阔的海景。屋顶上设计了数个几何造型通风口和采光口，奇特的形体令人想起海中的珊瑚与贝类生物，灵活地分布于屋顶，如同装置一般，成为景观中的装饰，并且保证了室内的采光与通风。

室内空间以不规则造型呈现，其形式来源于当地著名的海蚀洞，呈现出有机的形态。柱子和屋顶以曲面过渡，墙体上的洞穴能够作为储物壁龛，也能够摆放灯具。光线透过屋顶的采光结构进入室内，为人们带来如同漫步于海蚀洞中的体验，室内的游客们也可以通过采光口向外观察，与屋顶上的人们互动，增强了内外的连接性。

面朝海洋的立面使用了落地玻璃，带来了良好的观景效果，访客们还可以通过建筑外侧的平台，感受海风轻抚，平台由栈道和周边的道路以及停车场连接，在后续建设中，栈道将会向岩壁下继续延伸，为游客提供一次近距离观看海蚀洞穴的机会。 “洞见·蓝”空间凭借独特外观和体验感成为新的文旅地标，也吸引了许多游客的造访，通过覆土设计减少土地占用，和谐地与空间融合。

从市集、桥梁的改造再到海边的综合性空间，这些年来，何崴将设计与研究的重心放在了乡村建筑和风景建筑上，希望将建筑与地景有机地融合，突出地域特点。这些项目之间的共性或许在于其公共属性，在满足各自功能需求的同时，也为当地的居民们带来了美的体验。

何崴认为，建筑应同时满足身体在场的体验与视觉传播的双重需求。 体验感意味着在地使用者对建筑的感受，强调人与空间的互动，及对公共交流的激发；而视觉传播则更多地针对异地的传播，让建筑在社交媒体时代可以成为吸引外界关注此地的原因，进而为资源的引入提供支持。

“我设计的很多项目都位于欠发达地区，缺乏关注和资源，我希望我的建筑成为一种‘灯塔’，可以帮助这些地方获得更多的关注和支持。”他的观点与实践，或许也展现了建筑的能量，将其作为一种别样的手段，为当地的社会带来渐进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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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屋顶照明：主入口被照亮，引导人进入建筑，照明以剪影状表现屋顶采光口的雕塑感。©DONG 建筑影像

何崴

我的第一个乡建项目是西河粮油博物馆及村民活动中心，位于河南省信阳市新县西河村。项目是一个改造项目，原建筑是1958年建设的西河粮油交易所，我们的工作从产业策划开始，延伸到空间规划、建筑改造、室内展陈和品牌设计等，期间还穿插了地方传统工艺的挖掘、社区重建等内容。

项目一期于2014年完成，投入使用，之后我们陆续对这组建筑进行了升级，一直服务到2019年前后。今年是项目投入使用10年，我一直和村民有联系，从反馈看使用情况非常好。不仅我们改造的空间为西河村提供了新的公共空间，也很好的起到了触媒作用，激发了西河村的活力。

在这个项目成功后，西河村的村民自发改造建设了民宿，开始借助古村落的资源进行乡村旅游，2023年接待参观人数22.9万，民宿收入平均20万元/年。我觉得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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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活动中心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