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没有旅行了?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旅行。
我们向往旅行,向往成为一个在场的人,钻进一个城市的肌理,寻找它的欢愉与忧愁,与他人的命运产生真实又动人的交集。
当肉身无法启程时,这种旅行中的悸动,我们也能在一个作家的书中读到。
他就是刘子超,被许知远誉为“这一代人最杰出的旅行作家”。
歌手李健则说:“我相信,即使没有去过书中那些地方的读者在阅读这些文字后,会比大多亲临过现场的人更感同身受,因为作者非凡的感受力和独特的视角更能还原生活本身的真相。”
疫情期间,《失落的卫星》让我们从家里漫游到中亚,这本书获得豆瓣年度中文非小说类第一名,有读者评论道:“好看到停不下来”“ 作者身上像插着放大镜和接收器,捕捉到任何一个细小的声音和表情,转身查阅史书一样刨根问底”。
中亚之旅后,我们一直等待着他再度出发。四年后,终于,他带回了这本新作《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
这一次,他从意大利东北部城市的里雅斯特启程,进入巴尔干半岛,从北到南,由冬入春,一路穿越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黑山、波黑、塞尔维亚、科索沃地区、北马其顿,最终抵达希腊最南端的雅典,再次用文字带我们去看地球另一面的细碎和广阔。
对中国人来说,巴尔干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理名词。
它是历史课本和电视新闻的常客: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在萨拉热窝点燃,铁托会勾起我们关于社会主义好时候的回忆,新闻报道里科索沃几乎与战火纷飞划了等号......
它也传递过诸多文化符号:
电影《桥》的插曲《啊,朋友再见》是几代人成长的背景乐,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名作《地下》是多少人的心头挚爱,还有行为艺术之母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战士般存在的克罗地亚足球队、塞尔维亚的国宝级网球运动员德约科维奇......
但关于巴尔干,我们印象最深刻的,或许还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1999年,北约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三名记者牺牲。消息传到国内,许多人走上街头抗议北约的野蛮行径,当时还是初中生的刘子超正在其中。
当人群爆发出响亮的口号时,刘子超闻到了空气中“铁锈的腥味”。那是一个青少年对战争和世界局势的最初记忆。
刘子超暗下决心,有一天一定要踏上贝尔格莱德的土地,去到事发现场。
2022年冬天,巴尔干这个遥远的地名再度浮上刘子超心头。
作为东西方文明的过渡地带,巴尔干东接土耳其,西边与意大利共享亚德里亚海,南与非洲大陆隔地中海相望。天主教、东正教、伊斯兰教在这里分庭抗礼,十余个民族因为信仰、语言、意识形态兵戎相见,大规模的杀戮和处决屡见不鲜。
▲萨拉热窝,斐迪南大公遇刺的拉丁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由此点燃
今天,广义上的巴尔干地区只有55万平方公里,比四川省面积略大,却分布有11个国家,1.3亿人口。
国与国之间有不容置喙的边界,而人心之间的隔阂更难以逾越。
这里,催生了人类最极端的爱与恨。
他们共同抵御过纳粹的入侵,但半个世纪后,却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
他们可以互相交流,却声称自己和对方说的是不同的语言;
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不同族群的人也会用一段路或一条河分隔彼此,相互对峙......
▲刘子超此次的旅行路线,蓝色为东正教信仰占多数的地区,橙色为天主教信仰占多数的地区,绿色为伊斯兰教信仰占多数的地区。此地图随书附赠。
一位纪录片导演兼作家向刘子超拆解巴尔干这个词:“在土耳其语中,‘ bal’这个词代表‘蜜’,而‘kan’这个词代表‘血’。当这两个词组合成‘Balkan’(巴尔干)时,共同构成了‘血与蜜’的寓意。”
这也是《血与蜜之地》书名的由来:这片土地上,既有血腥的过去,也有甜蜜的希望。
这种矛盾和复杂始终吸引着刘子超——十年后,他从《午夜降临前抵达》的终点的里雅斯特出发,背起行囊,继续他未竟的欧洲之旅。
巴尔干不缺故事。
翻阅历史材料,我们读到的巴尔干有太多沉重的束缚,这里有“关于民族和国家的故事;关于暴力和战争的故事;关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故事;关于冷战和南斯拉夫的故事;然后是危机、崩溃、分裂并最终走向重生的故事。”
但刘子超始终把目光始终聚焦在一个个真实且具体的人身上。
他说,“我想记录下自己走过的路和途中邂逅的人——这就像书写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这趟旅途的开始,就是一处时代捉弄普通人的戏剧。
▲新帕扎尔的乌鸦
在走向斯洛文尼亚的路上,刘子超遇到一座被边境线划过的葡萄园,归属于一位老先生家。
在园子农宅石墙上,有一道黄色的直线,牌匾上写着“根据1954年的边境协议,意大利落在黄线的一侧,南斯拉夫落在黄线的另一侧”。
铁幕落下,老先生的父亲失去了边境线另一侧的葡萄园。岁月给了他们无情的摧残,他们却酿成了一瓶瓶美酒。
老先生邀请刘子超喝酒,开玩笑地回忆往事:“我们需要护照,才能从房子的一侧,走到另一侧。”
时代捉弄人,但人也可以嘲弄时代。这就是巴尔干人的黑色幽默。
▲萨格勒布的集市与大教堂
一杯葡萄酒下肚,我们继续跟着作者上路。
我们将遇见活在过去的人——
一个生长于南斯拉夫的克罗地亚青年,跑去奥地利打工三年,发现那里的一切都围绕着金钱,最终回到祖国,沉迷于修旧物品。
“他会修东西,鼓捣各种废旧物品,他其实更适合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因为在社会主义国家,你才需要修理破旧东西的能力。而在资本主义国家,你需要不断赚钱,然后去买新的。”
我们将遇到活在时差里的人——
在黑山,有个女孩在给一家美国比萨公司当外包的接线员,她凌晨四点起床,给大洋彼岸的美国人订“一张十三寸的大比萨,还要加上炸鸡、薯条和大桶可乐”。
但她从未去过美国,也从未尝过一口那家公司的比萨。
▲克罗地亚萨格勒布市中心废弃的南斯拉夫时代建筑
为何巴尔干从不缺故事?
因为只有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才可以看到,民族、宗教、战争、文化、政治中的种种冲突,如何扎实地落在每一个人头上。
而刘子超如一个高超的摄影师,将人们的情绪、语言和命运捕捉到纸上。
那些或辉煌、或残酷的宏大历史,就这样被虚化成背景,也埋藏在每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之中。
除了与人对话,刘子超也向我们展示出一个好的旅行作家惊人的观察力。在《血与蜜之地》中,我们能读到i人是如何通过细节感受和认识世界的。
在黑山的街头,他遇上了旅途中第一座铁托雕像——这位南斯拉夫曾经伟大的领袖,在旅途一半时才以实体的形态现身,足以说明各个国家对他的不同态度。
刘子超绕道雕像的背后,发现铁托手里还塞了一朵玫瑰花——“大概是新年时塞的,红色的花瓣依旧鲜艳,但边缘处正开始枯萎”。
▲黑山城市波德戈里察,手持玫瑰花的铁托
他写道:如此看来,这个国家还有人怀念铁托,怀念那个时代。
波黑,主要族群波什尼亚克族、塞尔维亚族和克罗地亚族,分别信仰伊斯兰教、东正教和天主教,所以国家元首由三人组成,分别代表三个民族,轮流担任。
战争的伤疤至今仍横梗在三个民族之间。在车牌上,刘子超发现了独属于巴尔干人的智慧——
塞族共和国在车牌上开始使用T、K、J、O、A这几个西里尔字母,因为它们的写法与其他民族所使用的拉丁字母恰好相同。这样就没人知道车辆究竟是属于塞尔维亚族还是波什尼亚克族了。
▲波黑城市莫斯塔尔市区建筑物上的弹坑。这里曾是巴尔干地区民族构成最均衡的城市,塞尔维亚族已尽数搬离,留在这里的人们仍对彼此抱有敌意。
当搭乘火车抵达萨拉热窝,刘子超在火车站的咖啡馆点了一杯咖啡,发现了欧洲咖啡文化隐秘的分界线。
手头这杯咖啡,是在滚烫的沙子上缓缓煮沸的土耳其带渣咖啡,而此前在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喝的咖啡,都是意式风格的蒸馏咖啡。
这一小杯咖啡的区别,背后隐藏着威尼斯文化圈和奥斯曼文化圈对巴尔干地区的不同影响。
古老帝国的余晖,也悄然照进了咖啡馆里。
旅途不曾在意的细节,是关于这片土地的隐秘注脚,被刘子超嵌入故事之中。
▲雪后的萨拉热窝
通过《血与蜜之地》,我们不仅能洞悉历史的秘密,更能获得一双寻找美的眼睛——
我们看到夜色如“一张深蓝色的天鹅绒毯子覆盖大地”;倦鸟归巢,“仿佛鱼群游弋在燃烧的大海上”;“街边的梧桐树巍峨而挺拔,宛如夜色中沉默的守望者”......
寥寥几笔便营造出充满历史感的氛围,仿佛你也变成一个这片土地上的游荡者,与历史的幽灵偶遇。
那些我们不曾抵达的陌生城市,逐渐被摊开,跃然纸上。
尾声
合上这本书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很多想象中的面孔。
除了巴尔干人,还有许多涌来这里的异乡人。他们以为这里是要寻找的新家园。
克罗地亚人去拥抱欧洲,六万多尼泊尔人来填补底层工作的空缺。28岁的阿富汗难民,人生有一半时间在逃亡,他告诉刘子超:“我不信任何宗教。我只信我自己。我只对自己的生命怀有信念。”
那些无处不在的俄罗斯人,洗钱的寡头,逃避兵役的男人,因制裁而失业的人……二百万人口的贝尔格莱德,有三十万人来自俄罗斯。一个俄罗斯小伙叫嚣着:“我们会彻底消灭乌克兰纳粹,再用原子弹炸平波兰、立陶宛——整个欧洲都是我们的。”
但当刘子超问他为什么不去参军,他却说:“兄弟,你不是认真的吧?我才不在乎这场操蛋的战争。我才不会为了任何人去送命。”
▲米特罗维察,大雪中的拉扎尔王子,手指科索沃平原方向
除了哀伤的旧梦,这里又添入异乡人的新愁。
巴尔干的故事不只属于巴尔干。
对刘子超来说,“巴尔干似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更像一个形容词,充满伤痛、挣扎、求索和希冀的复杂含义。”
2020年,现象级旅行文学作品《失落的卫星:深入中亚的旅程》出版时,新冠疫情正把每个人困在原地,没人想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由移动会成为一种奢求。
等一切归于平静,重重叠叠的物理阻隔消散,世界的许多角落悄然发生着变化:局部战争的枪炮声不断;恐怖主义的阴霾依旧;全球经济变幻莫测......
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常,早在不经意间分崩离析。人与人之间竖起了无形的高墙,先是不理解,然后是拒绝理解。
矛盾、隔阂,也是我们每个普通人共同面对的问题。正如刘子超在《血与蜜之地》后记所写: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我们何处为家?
或许在这本书里,你我也能找到一些问题的回答。